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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应苍林一个人去了阳台吸烟,他没有多大的烟瘾,但他现在需要一些东西保持清醒,同时压抑住自己的情绪。
酒店建在高处,阳台对着背后的山,黑夜里连那些绿影里似乎都要长出东西来,偶尔开来车,远光照出树枝上鸦羽的影子,又飞快淡去。
黑暗里只有一点火光明灭,应苍林松了袖扣,领口开了小半,斜叼着烟,借着身后窗户里的灯,翻着手上的剧本和资料。
他就这样站了不知道多久,等到天光也转凉,阳台的玻璃窗终于再次打开,窗帘被风吹起一角,然后又安然落下。
从第二天,应苍林就开始了给应白的私下辅导。
一直绕过没拍的剧情,是应白所饰演的女主角陈之宁被强奸的戏份。
为了规避审查的风险,强奸戏份并不会拍得太露骨,而且这是女主角性格转变的关键点,所以重点放在了事情发生后人物心理的变化。为了剧情的说服力,林导花了些笔墨在陈之宁的煎熬乃至于在心理阴影的驱使下在滑向黑暗边缘的挣扎。
伟光正只是一张薄薄的纸,而堕落与挣扎,才是最富有戏剧张力的。
林导甚至刻意放大了对陈之宁阴暗面的表现,这种情节设置为人物的转变提供了充分而足以令观众理解、共情的理由,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她成为了在保持整体基调正面的前提下,展现人性挣扎和复杂性的一颗绝妙的棋子。
这也是对应白挑战最大的地方。
她需要不断地从内建立人物,需要在每时每刻沉浸在一个受害者的心理中,需要不断地剖析和拥抱痛苦,需要去放大从中产生的每一点负面情绪。
应苍林的到来让她的精神好了一些,就像久病的人回光返照,可她的大脑和身体依然无法完全适应。
这体现在当林导再一次试图重拍这场戏的时候,应白虽然没有再喊卡后推开共演者跑去厕所吐,可她的表演依然没有过关。
陈之宁在此时最直接的情绪应该是恐惧和绝望,而应白的表演有太明显的厌恶和自我厌恶,以及试图封闭这种厌恶的逃避式的自暴自弃。
女主角陈之宁是名校毕业后一路顺风顺水的新人律师,有能力有志气也有热情,她的这种性格在与老油条刑警张千相遇后,成为了既彼此针对也暗暗欣赏的关系。
而女主角之所以遭遇这种事,也是因为在更深地卷入案子后,被与犯罪集团勾结的警方上层迷奸并拍下照片加以威胁。
按照更为理性和正确的逻辑,此时的情节应该是陈之宁在挣扎过后,不惧威胁,依然将找到的线索告知男主角,共同克服难关。
但林导选择了更为现实主义的处理,陈之宁是一个在相对简单的环境里成长的富有自信的女性,可这份自信在事发后成了煎熬她的利器,她无法面对周围舆论对她可能的苛责,而几次试图坦白的努力,也在成功之前就被察觉和报复。
她在绝望之下选择了妥协,将找到的线索交了出去,甚至被迫配合他们销毁了其他一些线索,可这样的选择过后,她反而陷入更深的厌恶和挣扎当中,最后在这种情绪中自杀未遂。
男主角同样也被相应设置成了这样复杂、懦弱又矛盾的人物,他在事发后隐约察觉到了什么,却不敢确认,直到女主角自杀未遂,才成为男主角真正转变的导火索。
故事的最后,照片被销毁,勾结的上层也死于混战当中,但由于女主角宁愿认罪,也不愿意说出照片的存在,另一方又已死无对证,无法提供她是被胁迫的有力证明,因此她因当初毁灭证据的行为,被判入狱。
这样的剧情设置,微妙地蕴含了一些对所谓光明与正义的讽刺,尽管罪恶得到了惩罚,可正义一方也早已面目全非。
当你在凝视着深渊,深渊也在凝望着你。
好在不管是为了过审,还是为了社会良序,结局时总算保留了一抹暖色,张千站在春天的一颗柳树下,等着陈之宁跨出那道门。
这样的故事,演绎难度自然是大的,因此导演也以为应白是进入角色太深,以至于影响了自身心理状态。
真正的艺术导演,对于这样拼命的演员,自然是或多或少多一份宽容的,因此林导尽管骂得厉害,却还是一边让应白好好放松调整,早日进入正确的表演状态,一边再次调度顺序。
应白回酒店的时候,已经接近精疲力竭,身体上和心理上双重都是,她进去便摔了门,可一只手有力地撑开了门缝,在她身后进了房间。
应白不想说话,也没力气阻止她,只想一头倒进床里到天明,如果有酒就更好,她就能稍微睡好一点。
但应苍林比她快,俯身在床边,握住了她的两只手腕,蹲了下来,将她半圈进怀里。
他的一双眼睛再没有半点遮掩,担心和诚恳全写在里面,认真地问她:“你害怕的究竟是什么?”
应白整个人一下子竖起了防御,如果说之前她只是无力而放弃的状态,如今便像鼓起全身仅剩的怒气,保护着自己。
可应苍林这次没心软,也没让步,非要问出答案。
“你究竟害怕什么?我原来以为你只是厌恶这件事,可今天我亲眼见了,才发现你厌恶的不只是这件事,你甚至更加厌恶被害者这个身份,是吗?”
她应激一样颤了起来,死死咬住嘴唇,眼睛空无一物地望着地下,当应苍林再次试图触碰她时,应白甚至剧烈地甩开了他。
应苍林也咬紧了牙,非要把她抓住,强迫她看着自己的眼睛,他的情绪也再不能掩饰,逼问一样,冷酷无情地继续追问着。
“说啊,为什么,你为什么厌恶,又为什么害怕?”他接近怒吼。
“因为懦弱和愚蠢,也是罪!”应白终于崩溃,和愤怒的真相一起宣泄的,是她通红着眼睛流下的泪。
“为什么不报警,为什么要妥协,为什么要从被害者变成加害者,为什么要这么脆弱又无能!”她发泄一样问着,又好像自言自语一样看着虚空。
应苍林紧紧盯着她,直到此刻,他才明白,应白最恨的是什么。
在爆发之后的沉默,都混着一触即发的紧张,应白低下了头,从来高傲的脖颈和脊背一起弯折了下来,似乎耗尽了力气,再也不愿意,也没什么可开口的了。
应苍林觉得喉咙里藏了肿块,咽不下去,也吐不出来,堵了他心头涌上来的血,闭了眼,眼角微微浮现用力的纹路。
半天,他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
“应白,我来告诉你为什么。”
“你知道强奸的报案率是多少吗?在美国,这个数据是百分之十。”
“而这百分之十里,只有百分之三十的犯罪者真正上了法庭接受审判。”
“这些审判中,宣布指控成立的比例,只有三分之一。而这甚至已经是乐观的数据。在另一些非官方或地区性调查中,起诉率甚至只有1.5%,定罪率则是5%。”
“现实中,大部分的强奸并不是发生在陌生人之间的强迫,而是熟人之间借由人际、权力关系、地位差别等实行的,并不一定伴随着激烈的暴力和外伤,因此在判定中,有时很难指控成功。”
“受害者需要冒着名誉与隐私的危险,有时一遍遍地在警方和法庭上剖析自己的伤口,最后却依然可能得不到想要的结果。”
他说着这些冰冷的数字,没有顾忌应白的眼睛已经红得要滴出血来。
直到终于将这些冷酷又血淋淋的事实全部摆在面前,应苍林才再一次俯下身来,神色复杂地看着她。
“我明白你为什么演不好这段戏了,因为你本质上无法认同和共情戏中陈之宁的选择对吗?”
应白放在身侧的拳握紧了,下意识地反驳:“我没有!”却也不知是在说服他还是说服自己。
应苍林轻轻出了口气,放缓了声音:“你记得剧本上那段话吗,陈之宁对同样如此追问的张千说的话。”
她记得。
第一百二十六页,第二段至第八段。
-----为什么,你问我为什么?因为我一旦承认,我的名字就不止写在辉明律所办公桌的铭牌上,更生活在别人的舌尖上。
-----那些经手的警察,会一边安慰我,一边郑重其辞地在审讯室那扇看不透的玻璃后面讨论着,一遍遍地看着那些作为证据的照片。我要在一层层手续下,要在众目睽睽的法庭,在对方律师的刁难和质疑下,回忆和复述每一个令我痛苦和羞辱的细节。
-----我要辩解自己是如何被插入的,又有多么耻辱,在每一个细节上证明我的反抗是否拼尽全力,证明我不在做戏,证明我不是一个下贱的婊子!
-----然后呢,对方依然可能平安无事,或许判有罪,却没几年就减刑或保外就医。
------而我呢,我要永远活在别人的唇舌上,在每个无聊的茶余饭后,将我的痛苦作为谈资说起,直到许多年后,依然会是这样。
这些词自动出现在应白脑子里,记得那么清晰,深到她逃避不了。
应苍林看着失魂落魄的她,声音低沉却透着坚定:“你知道我为什么做律师吗?”
应白没有反应。
他继续说道:“因为我知道了这个世界有多操蛋,也知道了有时候受到伤害都能变成一种罪过。”
“我不敢保证都能得到正义,但我希望,至少当他们决定勇敢的时候,这个操蛋的世界,能因为我的存在,而对他们多一点点公平和宽容。”
应苍林望向她的眼睛:“我知道,这也是你想做的,否则你不会坚持走到今天,不是吗?”
应白终于闭上了眼睛,一滴泪落在他的手背上,发出啪嗒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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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中数据分别来自2012年美国司法局和联邦调查局数据。
2019年3月公布的英格兰与威尔士调查数据。
以及文章标题出自尼采的《善恶的彼岸》“与怪兽搏斗的时候要谨防自己也变成怪兽.当你凝视深渊的时候,深渊也在凝视你.”(p.90,Aph.1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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