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未待周亭回答,周嘉平又问:“你身上这是哪捡来的破布?”
周亭身上的破布是老保长的旧衣服,白上衣洗得发黄,蓝裤子洗得发灰,因周亭这些日子瘦过了头,肩线位置掉下来半截,纽扣少了好几个,露出晒成麦色的小半边胸膛,刚洗完澡,水珠都还挂着,在崎岖如山脉的锁骨肋骨间瞎淌,裤子也大了,勉强用绳子系着,仍是要掉不掉地垮在胯骨上,看得周嘉平心里很不舒服,想戳着他脑壳臭骂他一顿。
周亭刚要说话,周嘉平一抬手制止了,抬脚便径直往柴房里走:“进来说。你们去外面候着。”
后半句是对勤务兵们说的,他们齐刷刷应了声是,半拖半揽地拉着老保长往外小跑,周嘉平还没走到周亭面前,他们就呼啦啦一下子散得干干净净,整个后院只剩周家兄弟二人。
黑得跟煤堆里刨出来似的,拿钢丝球来涮涮准能刨下三斤黑泥!周嘉平走到他面前,周亭下意识让开了,周嘉平也不跟他客气,自顾自开门,进门,比回自己家还自在,大大咧咧在窗前书桌边的木椅上坐下,指指房里除了椅子外另一个可坐人的位置——床铺,道:“进来坐啊,你在那站着干什么?”
周亭三步一挪,五步一蹭地跟进来,然后把门带上,周嘉平朝门锁处斜了一眼,他立刻会意——每次他忘记锁门,周嘉平都会露出这表情。周亭赶紧把门锁上,心里直犯嘀咕:周嘉平这态度也忒自然,就好像啥事也没发生一眼,可明明什么事都发生了,还揍他,还叫他滚,别再回来来着……怎么现在又跟没事人一眼跑来村里找他,周亭分析诗词歌赋国家政事地方法规时那么好用一脑子,现在却锈住了,完全拿不准他哥想做什么……唉,总归是他哥,还能怎么样呢?最次也就是来看他笑话呗。
周亭往床上一坐,双腿并拢,腰板笔直,一对比正坐在木椅上玩钢笔的周嘉平,就像个等老师训话的小孩儿一样。
“我入党了。”周嘉平说,“几个省长都换成了他们的人,但兵权还在我手上,军区里我的人他们都没动,只是改了个名头,往后不能叫三省总司令了……得叫第几战区司令长官——具体第几战区我还没记住。比以前不方便些,但也还成。”
周亭啊了一声,有点为周嘉平高兴,这比他估计的结果好得多,换几个省长而已,只要兵权还在周嘉平手中,那就还是周嘉平说了算,更何况入党一事绝对利大于弊,这次国民党开会就是为了要联合各党,为以后铲除军阀统一中国做准备,北边那帮家伙看着威武,实则闹得民不聊生,迟早要完蛋,还好他哥……周亭一下子想得出了神,不自觉地脸上露出了点笑。
周嘉平知道他在笑什么,表情也跟着轻松了几分,又说:“那边发来了不少文件,我昨晚看了半宿都没看完。”
他看看表,道:“现在还早,收拾下东西等会儿出发,下午就能到军区。你跟我一起看,过两天交份分析报告给我。”
周亭一愣,万万没想到周嘉平不仅决口不提那事,还理所当然地要把他召回去,就好像他只是来这度个假,体验下生活,现在假期结束了,所以他得回去上班了……不是,不对啊,事情不该是这样的……
周嘉平可不管他在想什么,饶有兴趣地把抽屉一拉:“我看看你这里都有啥——哟,除了草纸,啥也没有啊!”
可不嘛,周亭这一个多月就在村里待着,连镇上都没去过,抽屉里就一支钢笔一沓草纸,要再有别的,那准是老保长放里头忘了取出来的破烂物件。
“我看你这也没什么可收拾的,”周嘉平四处一打量,真叫一个家徒四壁,墙上还有几个破洞,干脆站起身来,“走吧。”
周亭终于反应过来了,他摇摇头,道:“我不走。”
周嘉平没料到这小子居然会说他不走,小混蛋做出那种事来,他就只是揍了他一拳凶了他两句,完了小混蛋还倔得跟头牛似的不肯低头回家,行,他是大哥,大哥要有大哥的样子,所以他咽下气,若无其事地来找周亭,给周亭台阶下,结果周亭还在这发赖说不走?到底知不知好歹!
周嘉平脸色一沉,压了压火,问道:“为什么不走?”
因为我不配。周亭默默地想。不管周嘉平究竟把小安放在心里什么位置,至少周嘉平从未负她,而且周嘉平一直一直对他那么好,可他呢……他说着要帮她,实则却和她发生那样的关系,背叛哥哥侮辱嫂嫂,他若真喜欢她,就该好好拒绝她才是……周亭这人就是这样,凡事从不怪别人,只看自己错处。
周亭眼眶有点热,他原以为周嘉平再也不想看见他了,结果才过这么些日子就来接他回去,怕他尴尬还寻个什么要他去看文件的借口——真的是,他哥哪会需要他帮忙看文件啊?他没回国前周嘉平一直是独自打拼,短短五年就拿下三省稳坐总司令的位置,这手段谋略,哪里是他能比的?而且他不在的这段日子里,他哥不是照样风声水起,和国民党谈下那样有利的合同吗?怎么会入党后反而连几份文件都看不完呢……明摆着要周亭不能拒绝,跟他回去罢了。周嘉平也太好,太好了……可是明明,他不回去,对所有人都更好。
周亭怕周嘉平看出来,低着头望地板,头发没剪有没剪的好处,半长不短地一垂下来挡去半张脸,谁也看不出他在想什么,他深吸一口气,把鼻音咽回去:“反正我不回去。”
周嘉平脸色更差,看他低着头的鬼样子真是气不打一处来,一步踏到周亭面前,扳着他下巴要他抬头,声音冷得像冬天里的铁:“为什么?”
周亭一惊,立刻伸手去推他,周嘉平的手跟老虎钳似的,哪里是周亭能推得开的,这不推还好,一推周嘉平怒气更盛——好你个周亭,在这破地方待俩月胆子还肥了不少,要你抬头说话居然敢动手推我!
周嘉平一生气就控制不住力度,手臂肌肉一鼓,捏得周亭下巴咯啦作响,脸都变了形,冷声道:“周亭,我是不是对你太好了?”
是,你的确是。周亭心里这样想,但肯定不能这样说,只闷着嗓子不吭气,拼命去掰周嘉平的手,想要他赶紧放开自己。
两个旋儿的人的确倔。周嘉平恨得牙痒痒,养过小孩的都知道,当爹妈的最恨的不是小孩做错事,也不是做错事不承认,而是你都想着把这事给过了算了,结果他还摆着个死人脸跟你在那犟,憋着气不说话,真是气死个人!看了就想把这完蛋玩意儿揍死得了!
周嘉平现在就是这样的心理活动,气得肺都是烫的,心道不揍他一顿看来他是不会老实,反手就把周亭给撂翻在床上,出手如闪电,抓着裤边用力一扯,硬生生把灰蓝色破裤子连着内裤给拽到腿窝以下,露出俩白生生的屁股蛋来,周亭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只听得“啪”一声脆响,屁股传来一阵火辣辣的痛。
周亭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刚要回头确认到底发生了什么,就感觉床边一沉,然后脖子处衣服一紧,被周嘉平提着衣领硬生生跟拎小鸡似的拎起来往大腿上一摁,又是啪啪啪几巴掌下来,痛得周亭这才反应过来——操,他都二十岁了,还给他哥摁着打屁股!
周嘉平要是听见周亭的心理活动肯定要笑场,周亭从来没说过半个脏字,这在心里第一次骂脏话,居然是这么个场景。可他听不见,所以他还是满腔怒火。周亭反应过来后开始挣扎,这真是蚂蚁撼大树,周亭本来就是个根本没锻炼过的学生,一个多月下来还被饿瘦这么多,想从十五岁码头扛大包十八岁从军现在也日日不忘锻炼的周嘉平手下逃开,比开玩笑还开玩笑!总之,周亭这手臂一通乱挥腰一通扭腿一通乱摆没让他自己脱离困境,还把周嘉平给气笑了,手一伸够过刚刚周亭擦身子用的毛巾,钳住周亭手腕,三两下给他捆过头顶,对着他屁股又是一巴掌:“动什么动?”
“放开我!”周亭喊道,扭着头去瞪周嘉平,扭得自己屁股高高撅起,白里透着红,和黑瘦的腰形成鲜明对比——周亭这段日子天天在田里山上待着,晒得脸胳膊腿都黑如挖煤工,可屁股又不见光,还是白嫩嫩的原本肤色。至于透的红,那自然是被周嘉平打出来的,几个巴掌印重重叠叠,花一样开着。
周亭在那一个劲地又喊又扭,周嘉平根本不理他,一手按着他的背不让动弹,另一只手起起落落,啪啪啪地打个没完,他手上全是茧子,刚开始还觉不出来有啥,随着揍的次数多了,周亭屁股肿起来了,皮肤也变得敏感了,就连他手掌落下再抬起时的细微摩擦都能分辩出来,跟铁砂纸似的,周亭觉得自己皮都要被蹭破了,身上痛,心里气:虽说小时候周亭也没少像这样挨周嘉平的揍,但他现在都二十岁了!怎么还这样脱他裤子打他屁股!这人有什么毛病?
周亭扭累了,喊渴了,像死鱼一样趴在周嘉平膝,上一动不动,闭着眼睛咬着牙,等着周嘉平处刑结束——妈的,周嘉平怕不是个机器人变的,都这么一阵子了,怎么还没完没了地打他,手上频率都不带改变的。
这短短十几分钟,周亭心里冒出的脏字儿比过去的二十年加在一起还多,一个个排着队在他眼前扭啊扭舞啊舞,一笔一划,横七竖八,最后拼成一个大字:操!
就在这个操字的最后一笔写完时,周嘉平终于停手了,冷着声音问道:“回不回去?”
周亭憋了一肚子火,一听周嘉平问这个问题,立刻扯着嗓子大喊:“不回!”
周嘉平才消的气顿时又起来了,心说完蛋玩意儿还敢说不回,真当老子治不了你?对着周亭已经红红肿肿的屁股噼里啪啦又是一顿猛抽,力道比前面那会儿重得多,反作用力让周嘉平自己的手都发麻发痛。周嘉平边抽边吼他:“回不回?回不回?”
“不回!不回!”周亭也吼回去,兄弟俩声音一个大过一个,破柴房给震得颤栗不已,房梁上哗啦啦直垮灰,其实一直到刚刚,周嘉平都有意收着火呢,要不哪有人揍人还选揍屁股的?还不是因为屁股肉多,不会打伤周亭——至于周亭的精神会不会受到伤害,周嘉平一时还考虑不了那么远。
现在周嘉平是真气炸了,手扬老高,啪一巴掌下去响彻云霄,对着周亭怒吼道:“为什么不回?你发什么疯?”
周亭屁股本来就肿了,这一下更是浮出一块硕大巴掌印,红得滴血,酥麻,滚烫,剧痛,三种感觉一下子涌上来,周嘉平声音又惊雷般在他耳边炸响,炸得周亭彻底绷不住了,歇斯底里地大喊:“你要我回去干吗?我不回去对谁都好!你又不需要我!而且我,我……”
声音越来越小,我了半天也没我出个啥来,听起来伤心极了。
周嘉平愣住,心里叹一声傻子,真是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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