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尘以养伤为由,在冥界住了半个月才肯走。期间几乎每隔一天他就会往阎王殿跑,缠着阎王问这问那,要么就是偷偷跑到藏书阁或者炼丹房,又不知道在捣鼓些什么。绮罗每天都会准时带着滋补的药汤出现在无尘的屋子里,然后找到各种借口赖着不走,无非就是想趁着他还在冥界能多和他单独相处。
祉瑶则看着阎王从一位格外彬彬有礼的谦谦君子,最后被无尘折磨得跟他一样毒舌,这反差让她好几天才慢慢适应过来。
“夙真兄,我炼丹材料不够,你库房里有没有琉璃黄金之类的?”无尘一本正经地对带着药师过来给他检查的阎王问道。
“你这炼的什么丹需要琉璃黄金做材料?我看把你扔进去炼比较有效。”阎王双手抱于胸前,瞥了无尘一眼冷冰冰地答道。
“哎哟喂,你这样就不对了啊,我找这些材料还不是为了钻研一下怎么炼化形丹么……”
“就你这样你还化形啊?你化成厉鬼我都能把你认出来。”
“哎夙真兄此言差矣,我可是不能化成厉鬼的,你忘了?”
“……”
就在阎王快受不了就差把无尘关进小黑屋的时候,祉瑶很识相地带着他来与阎王辞行了。绮罗在一边情深款款地盯着无尘,一副依依不舍的样子;阎王则是一脸“快把这妖孽带走”暗爽到内伤的模样。
临别前,阎王伸出双手,一柄银色灵杖现于他手上。灵杖顶端是一朵盛开的如鲜血般的红莲,灵杖柄上缠绕着一尾银色的灵蛇。他将灵杖交予祉瑶,“这是为你重新打造的灵杖,旧的那一柄已经在三百年前被毁了。用法都一样,希望你用得顺手。”
祉瑶郑重地双手接过灵杖,心中充满了感激。尚未开腔表示感谢,阎王随手像变戏法一样凭空变出一对银铃,分别交给祉瑶和无尘,“此银铃名叫‘心有铃犀’,能千里传音,亦能召唤我与绮罗。此去平昌皇城不知对手是谁,或许会有凶险。你二人务必小心,若需帮助,可用灵力催动此铃,我与绮罗定会尽快赶到相助。”
无尘与祉瑶接过银铃,向阎王和绮罗各施一礼以示感谢。就在无尘伸出双臂想要给阎王一个熊抱之际,祉瑶已把他一手拽上仙鹤扬尘而去了。
平昌国皇城建于永业国皇城以北,城内酒肆栈乐坊星罗棋布,热闹非凡。皇城管理森严,暮鼓过后只容坊市内走动。祉瑶和无尘选了一处靠近乐坊的栈投宿,打算入夜后乔装进去打探一番。以无尘行走江湖的经验,通常要打听消息不外乎青楼乐坊。青楼他不屑去,乐坊倒是文人聚集之地。当下正值平昌太平盛世,崇文者甚众,权贵多喜欢这种雅致之地,追随者门之流亦喜聚于此,偶尔闲谈一下当今流传之美谈,或者皇宫里的轶事,都能成为茶余饭后的乐趣。
祉瑶向无尘借了一套衣服装扮成男子模样,在镜子前端详了一阵子,感觉还是不太像。正思考着到底是哪里没弄好,便听见无尘敲门来了。
“你这是要去乐坊寻乐还是被人寻乐?”无尘强忍住笑问道。
“我正愁这事儿呢,总看着哪里不太对劲。”祉瑶一脸茫然,无从下手。
无尘摇着头走了过去,绕着祉瑶转了一圈,脸忽然凑近,轻声道:“别动。”手上不知道拿着什么东西就往祉瑶脸上贴。
祉瑶往镜子里一看,好家伙,竟然给她贴了个假胡子。但贴上之后比刚才好多了,这下虽然秀气,但最多也就是文人骚的模样。她看了一下无尘,与平日里没两样,还是一身黑衣加上血红的抹额——这个样子真的可以成功在乐坊里搭讪打听到什么吗?
无尘似乎看出她的疑惑,说道:“通常能去乐坊的都是满腹经纶的公子哥儿,你这装扮就够帅气的了。我就权当个不谙世事的公子家的护卫好了。”
二人来到乐坊前,抬头便看见写着“升平坊”的匾额,隐隐听到里面传来的嬉笑之声。门口有一小厮,看到他们马上迎了上来,笑嘻嘻地搓手道:“二位官可是来参加今晚‘升平之夜’的?”
两人面面相觑,这是什么玩意儿?!
小厮聪明得很,一看二人表情便立刻解释:“二位一看就不是本地人。每年本乐坊都会举办一次‘升平之夜’活动,由百晓生坐镇,在众多官中选取一人,为其卜卦或指点迷津。百晓生的能耐在咱们这儿可是远近驰名的——问卦的都能百灵百验,求指点的都能得偿所愿。若被选中之人与百晓生投缘,即可受邀到百晓生的厢房中把酒言欢,促膝长谈。但有一个规矩,就是为了公平起见,所有到场的观都必须戴上面具。二位要不进去感受一下?”
无尘向祉瑶微微点头,二人便接过小厮递来的面具戴上入内了。
长乐坊内衣香鬓影,丝竹之音不绝于耳。觥筹交错之间,偶尔夹杂着细细的耳语与笑声。无尘与祉瑶就座后静听四周讨论之声,发现皇城之内人的追求都很简单,不过就是仕途与美人罢了。
无尘装势喝了口送上来的水,低声嘱咐祉瑶道:“咱们的目的就是来打听一下平昌国国师大概是什么样的,一会儿百晓生走后各自分头找机会跟在场的人搭话,有什么动静用银铃联络。”祉瑶心领神会,轻轻点头。
才刚没说几句,四周忽然安静下来。只见大厅中央一名身材高挑脸戴白色面具的男子微微颔首,手执一把青色扇子端坐于座上。
“感谢各位今晚拨冗参加今年的升平之夜。百晓生在此先以茶代酒,敬大家一杯。”主持之人为百晓生倒了一杯茶水,此时百晓生站立起来,举杯向四面八方的参加者行礼,各人纷纷抬头便将茶水一饮而尽。
“今年为显公平,除了参加者需戴上面具遮盖容貌以外,百晓生提出了新的玩法——请各位将方才喝茶用的杯子反过来,杯底有百晓生所题白色‘平’字者,便是今年可请他算卦或指点迷津的幸运儿。有请幸运的官携杯子上台!”言毕,四周便开始喧哗起来。
祉瑶看到杯底下的“平”字,着实发呆了好一会儿。直到身边有不认识的人瞄到她手上拿的杯子,簇拥着将她推到百晓生桌前,她还有点惊魂未定。回头想寻找无尘,却发现他不见了踪影。难道他趁乱去了找人打听?
百晓生与祉瑶四目相对之时,眼里闪过了一丝诧异。但目光很快收回,只扬手召来一名随从吩咐了两句,便转身离开了。
随从向祉瑶作了一揖,说道:“我家主人觉得跟公子您有缘,想请公子到厢房一聚。请随我来。”
祉瑶面露难色犹豫不决。此百晓生感觉神秘莫测,此时无尘又突然不见了,她心里总感觉有点不妙。然而身后乐坊里的人们比她这个幸运儿还兴奋,都催促她赶紧跟上。祉瑶无奈,心想若是这百晓生真有如此大的本事,说不定向他打听平昌国国师之事倒会有些有用的消息。
随从为祉瑶引路,带进厢房后便安静地退下了,房间里只剩下在桌子前摆弄着几枚铜钱的百晓生。看到祉瑶,他放下了手中的铜钱,抬眼露出了一个儒雅的笑容,并示意祉瑶坐下。
“这位公子,请问怎么称呼?”百晓生的声音淡淡的,感觉有点熟悉。
“敝姓吴。”祉瑶保持着警惕,随口报上了一个姓。
“吴公子,请问是想要卜卦还是问津?”
“我只有一个问题,希望你能解答。”
“噢?吴公子真是有趣之人,往年的幸运儿都恨不得我能给他们多算几卦多回答几个问题,目前为止还真是第一次碰到像阁下要求如此简单明了的。”
虽然隔着面具,祉瑶还是从对方的眼睛中看出了淡淡的笑意。这种笑意看上去温文尔雅,她却感觉此人笑里藏刀。她单刀直入地说道:“我只想知道平昌国国师的真实身份。”
百晓生不禁哑然失笑。“实在是抱歉,对于不能坦诚以对的人,在下是无法提供正确的回答的。”
“什么意思?”祉瑶蹙眉问道。
百晓生慢慢踱步到祉瑶面前,以手上折扇挑起她的下巴,撕下了她的假胡子。“明明是位姑娘,何以扮作公子?”
祉瑶对此并不表示震惊。毕竟每个人的眼力都不一样,她出门前连自己都看着觉得不自然,有人能看得出来一点都不足为奇。但此人故弄玄虚,她不禁想尽快离开。
“既然大名鼎鼎的百晓生不能回答,那么我也先告辞了。”她转身正要往门外走,却被百晓生的几句话给牵制住了。
“虽然阁下不想坦诚相待,但我不能坏了以往的规矩。我可以仅提供我所知道的真实内容,”百晓生缓缓展开扇子,傲慢地说道,“平昌国国师乃姑娘旧识,算是与你师出同门,对你的性子也极为熟悉。姑娘自很久以前分别后,最近也曾算是与他重逢过,不日将与他再度相逢,姑且拭目以待吧。”
祉瑶的脚步一顿,定在了原地。她想起了修魄醒来时阎王提起过宿月被审问说的话,百晓生至少说对了一半。此人到底何方神圣,哪怕是灵术再高,卜卦之事亦不会如此详细。
“看来阁下还有想问的话。方才在下已说过,咱俩有缘,特邀阁下来厢房详谈。姑娘有话不妨直说。”百晓生负手立于桌前,拿起桌上的茶杯轻轻吹了一下。
“你是谁?”祉瑶看着他的背影,心中满怀忐忑。她心里有一股强烈的感觉,这个背影她熟悉,但不真实。
百晓生淡定地喝了一口手里的茶,转身正对着祉瑶。“在我回答这个问题之前,”他一步一步向祉瑶靠近,直到将她逼至墙角,“阁下是不是该先老实交代自己的身份?”左手轻轻托起祉瑶的下巴,右手卸下了她的面具。
祉瑶杏眼圆瞪,强行压制着心中的不安。
“怎么,阔别多年,你竟是认不得我了么?”百晓生勾嘴一笑,拿开了脸上的面具。
祉瑶简直震惊得无法相信。面具摘下的一刹那,那双深邃如海的明眸正带着笑意将她注视得无法动弹。儒雅的笑容,纤尘不染的衣着,举手投足间的雅正端方,这些曾经熟悉又让她魂牵梦萦的一切忽然一一重现于眼前。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祉瑶心里默念着,但始终无法让双眼离开对方的脸。
不等她给任何反应,对方已将她温柔地搂入怀中。她心中千万遍地对自己说着不可能,但闻到他身上清幽的兰花香时,却无法自已地沦陷了。她双目通红,想用双手紧紧地搂住眼前人,却又怕只是转瞬即逝的梦境,生怕一旦触碰便会再次像泡沫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
“师姐,我好想你……”对方的声音中带着哽咽,肩膀微微颤动,“刚才在大厅我看到你的双眼就认出你了,可你为何会无动于衷……你是不是把我彻底忘了?”
温热的液体滴落在祉瑶的肩头,这一刻她才相信眼前之人是实实在在存在的,她并不是在做梦。她终于伸出了双手,紧紧的抱住对方,“慕辰,真的是你吗?我是不是在做梦……”
久别重逢的二人就这样深深地拥抱着,谁也不想松开手。如果时间可以静止,祉瑶只想永久地停留在这一刻。然而,一阵清脆的铃声在她耳畔响起,继而是无尘心急火燎的声音:“祉瑶,你在哪里?”
“怎么了?”慕辰发现她的身子忽然一颤,松开手轻声问道。
祉瑶还没来得及反应,便听到门外一阵吵杂的声音。突然两个被踢飞的小厮撞开了厢房的门,门口站着的是目露凶光脸色煞白的无尘。红袖被他化作了利剑持于手中,他冲进厢房看到祉瑶和慕辰的刹那,脸上的表情更是如修罗般肃杀。
祉瑶将慕辰护于身后,正欲开口让无尘冷静下来,不料无尘却先发制人:“祉瑶,跟我走!”
祉瑶感觉到无尘的语气中带着难以言喻的愤怒,不禁有点像犯了错误的孩子,只来得及吐出一个字:“我……”
身后的慕辰忍不住轻笑了一声,一手轻拢祉瑶肩头,“阁下强行闯入,不惜打扰我与师姐团聚,请问有何居心?”
话音未毕,慕辰拢于祉瑶肩头的手便被红袖缠上,强行被拉开了。
“祉瑶你清醒一点!这人不是慕辰!快离开他跟我走!”无尘额间的赤炎印记仿佛烧着了一般,他的眼中透露出骇人的杀意。然而祉瑶只是茫然地看着他,张着嘴什么也没说。
慕辰拿着扇子的手轻轻一挑,红袖便被解开了。无尘收回红袖,单手触地喝道:“木生!”正打算用藤蔓缠住对方,将祉瑶与他分隔开来。没想到对面只拿手上扇子一扇,竟在他们四周凭空出来了一道保护罩,原本生出的藤蔓只能在外面不停拍打,却丝毫打不破固若金汤的保护层。
无尘这下彻底地占了下风。不是实力上的差距,而是祉瑶在对方手上,他心中顾忌着打斗中会伤到祉瑶,因此根本不敢使出高伤害的招数。他再次尝试使用土术想要从他俩中间生出一堵墙将二人分隔开来,却依旧被慕辰的保护罩所压制。
慕辰的脚下隐隐出现了一个浅蓝色的阵法,他的嘴角微微上勾,无尘顿时心生不妙。他立刻停下了手上的动作,用尽全力伸出手想抓住祉瑶。可惜他的反应还是晚了一步,在他尚未到达对方的保护层之前,里面的人已经不知去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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