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是个天晴的好日子,叶离一早醒来便瞧见了阳光撒了进来,翻身从榻上爬起来时,就觉得可以去一去满枝庭。
满枝庭在城郊,且在一处山上,叶离自然想到了灵山,这些个城池外,倒像是必有一处灵山秀水一般,这些灵山秀水,又都有景致怡人的地方。叶离觉得,这或许就是天地的馈赠。叶离不信鬼神,但敬重天地,十分矛盾。
叶离着了一身月白色的长袍,将长发挽在脑后,半张脸上罩了个面具,作了男装出了门。叶离不常着男装,此番是为了谨慎二字,怕在满枝庭不巧碰见萧衍,给认出来。
叶离欢欢喜喜地,也不带随从,摇着扇子踱着碎步往满枝庭去,叶离管这个,叫风雅之举。风雅,是附庸风雅的风雅。
满枝庭在山上,淮安城外的这座山并不高,说是小山包都很合适。江南风水灵秀,这样一座小山包,倒是很有江南的气度。
山下的野花开得很好,故而山下也熙熙攘攘着好些人。山下的长阶连着山顶,叶离顺着看过去,长阶旁开满了花,将江南春色铺满了山。山脚处有个长胡子的老头正手舞足蹈地说些什么,旁边围了好些人,听得津津有味,有几个看上去年纪尚轻的小姑娘,竟还抬手抹了抹眼泪。叶离不是个爱热闹的姑娘,可看到此情此景,竟然也忍不住凑过去,听个究竟。
老头讲的,是个情情爱爱的故事,并不算得感人肺腑,落泪的小姑娘许是见识太少,故而被轻易触动。
叶离站在一旁,听完了整个故事,觉得索然无味,便转身沿着长阶上了山。
上了山才晓得闻名淮安的满枝庭是个什么样子,重重叠叠的梨花树中,只可见乌压压一片的房顶,梨花树一层又一层地围着,竟连满枝庭的大门也瞧不见。若非亲眼所见,叶离是想不到,满枝庭竟是一处被梨花树包裹得紧紧的院落,且这些梨花树,虽不比灵山上十丈的气派,可数目上,未必差得远。
叶离十分好奇,花季时花开得好,裹着一方院落倒像是人间仙境,等到梨花枯败,岂不是光秃秃十分难看。随便寻了个人问了问,才晓得其中奥妙,这些花的花期一过,便会有人在树上扎满假花,保持着一派春色长留的模样。据说,这是因为满枝庭从前的女主人酷爱梨花的缘故,这百来年一直保留着这样的旧俗。
这不免让叶离想起上山时听到旁边的人说了些故事,说是从前第一任满枝庭主人夫妻二人在时,山前的长阶上,每一阶都放着灯笼,夜里的灯火光亮会一直延伸到满枝庭门口。据说,是满枝庭主人亲自每日点灯,为的是他的夫人怕黑,也为的是,怕他夫人上山磕碰到。满枝庭主人夫妇过世后,这样的习惯保留了下来,只是不再那样勤地日日点灯,而是变成了初一十五的夜里点上灯,若是喜欢,可以算着日子来看。叶离很是感慨,他夫妇二人真是感情笃深,让人羡慕。
叶离围着满枝庭走了大半圈,实在是找不出满枝庭的大门在何处,或许萧衍真是别无他意,只是觉得此处花开得好,推介给自己来赏看罢了。果真,这世上的许多事,都经不起细想,尤其是自己不过是一厢情愿地害着相思。
满枝庭的花开得好,可看来看去不过也就是这么回事,毕竟灵山上的十丈梨花林,叶离也并没多大的兴趣。于叶离而言,不过是今日来了满枝庭,回去了便又可说的写给萧衍,也不至于每次写信都不知该说什么。
叶离将扇子一收,就准备下山,绕回山前时,却一眼瞥见了一个人,长身玉立的萧衍。人山人海,可她一眼看过去,就看见了萧衍,要了命了。萧衍负手而立,全是是熟悉的冷漠的神色。
叶离赶紧钻进人群里躲了起来,惊魂未定地摸了摸自己的脸,才反应过来今日已经做好了伪装,还好还好。再探出头去看,萧衍正背对着自己,就站在山前远望着不知何处。
叶离偷偷摸摸地绕过几个大汉,藏进了较为繁茂的几株梨花树中间,抬手轻轻拽着一枝梨花,装作是赏花,再不经意地偷看萧衍。
不远处的萧衍静静地立着,也不晓得从这山上究竟能瞧见怎样的好景致,叶离都快将手中的那一枝揪秃了,萧衍还是一动不动。叶离甚至怀疑,萧衍是否是就这样站着睡着了。
等了不知多久,萧衍徐徐转过身,一双眼睛,正好就看向叶离的藏身之处。叶离有些慌张,只是想到自己已经伪装得极好,便强迫自己镇定下来。萧衍未必是瞧见了自己,就算是瞧见了自己,又难道认得出自己来么?这是一件怪事,素日里不知体统地冲着表露心迹也好,气急败坏说些不知所云的话也罢,叶离都只是平淡地心无波澜,可今日明明备好伪装,缺反而慌乱不止,真是怪事。
萧衍慢慢地就向着叶离的方向走去,越近叶离便越止不住地紧张,手中的力气越发大了,终于,生生将那枝梨花折了下来。叶离呆住了,被折下来的梨花早就收了摧残、残破不堪。叶离拿着花,觉得很是局促,向四周看了看,有三两个人怒目看着自己,应是愤怒自己伤了花。叶离一时不知该如何,耳畔却响起那熟悉的声音。
“公子好大的力气,竟将这花折了下来。”
那声音听着就在身侧,叶离一抬头,就对上了萧衍的眼睛。
萧衍看着她,目光中是熟悉,却又像是看一个陌路之人。叶离手一抖,手中残花落在了地上。萧衍弯下腰,捡起那枝花,说道:“落花归入泥中,才是好归宿。公子看来不是淮安人,在下萧衍。敢问公子尊姓,又从何处来。”
多少年前,一身正气的小男孩,眼中含笑,像清风明月一般,轻轻开口:“我是萧衍,敢问姑娘芳名?”
叶离愣了好一会儿,才故意压低了声音说道:“小生…..小生姓安,北境洛川人氏。”叶离的说辞,来源于她已故的母亲,叶丞相的亡妻,是洛川城一户安姓人家的女儿。
“安兄想来是头一次来淮安,不知这满枝庭中的落花,是该归于尘土的。安兄若是不介意,在下愿与安兄一道葬了这枝花。”
“你何时这样热心肠?”叶离小声嘀咕。
“嗯?”
一不留神忘记自己隐藏身份一事,叶离赶紧闭嘴,生怕说错什么。
“安兄,来试试。”
叶离随着萧衍一道蹲了下去,在树根处刨了一个坑,叶离眼睛瞟了瞟,看见萧衍修长洁白的十指沾染着泥,心中忍不住想要为他擦拭干净。那个白玉妖怪一般的少年,怎可受一丁点儿污浊。
萧衍将花放进坑里,同叶离一起将花埋了,然后说道:“万物皆有灵,安兄切莫莽撞了。”
“多谢萧兄提点。”
“无妨。”萧衍站起身来,从袖中掏出一方锦帕来,递给叶离:“安兄擦拭一下吧。”叶离接过锦帕,捏在手里,也跟着站起身,直勾勾地盯着萧衍的手:“萧兄这双手,比愚弟的好看,不如萧兄先擦拭吧。”说着又将锦帕递给萧衍。
萧衍并不伸手去接,只是看着叶离说:“拿着吧。安兄可想再看看这一处梨花林?若安兄愿意,在下可以陪安兄走一走,在下也算得淮安人,可以为安兄解说一二。”
叶离忽然笑了。
原来她还是可以同萧衍这样说话,这样靠近,这样没有隔阂。只要,她不是叶离,是谁都可以。
可笑,又好笑。开心,却难过。
叶离就这样笑着说:“好啊,愚弟谢过萧兄。”
就任萧衍领着她,在满枝庭庭前庭后绕上一圈,听萧衍絮絮地说着淮安的风土人情。萧衍走在前头,叶离不做声地跟着,与别人说解不同的是,萧衍极少回头看叶离。他似乎是并不在意叶离愿意听什么,只是将自己想告诉叶离的都说了出来,诚然也的的确确是萧衍说什么,叶离听什么,叶离并不搭话。走得累了,叶离就不自觉地慢了下来,却并不叫住萧衍,奇怪是萧衍却跟着慢下来了,叶离瞧得认真,他后脑勺也没有张眼睛啊。
围着满枝庭走走停停地走完了一圈后,午时已过,山上的人已经少了大半。
叶离拱手向萧衍作别:“萧兄,已过午时,愚弟应该下山了,山中好景,萧兄若是喜欢,还烦请自赏。”
“安兄下山,一路小心。”
“告辞。”
叶离拜别萧衍,就要离开,萧衍却在身后叫住她:“安兄。若是安兄愿意,明日申时,我在此处等你,还有些淮安风情我未同安兄说解。”
“自然,是好的。”叶离心里乐开了花,欢欢喜喜地就要下山。
走得慢了,在庭前站了站,却好像知道了萧衍先前在看什么。城郊有座山,山上有处满枝庭,这山在城西,孟宅也在城西。站在此处,天气好的话,应当依稀能看见孟宅。
萧衍果真,是个孝顺少年。
叶离心情舒畅,哼着歌儿就下了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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