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安准备在前面的山崖上跳下去。
她曾经来洗过两次衣服,所以清楚地知道再走一刻钟,众人会路过一个长长突出的山崖。山崖下全是如同棉花糖一般翻滚着的云彩。雾蒙蒙地,美丽极了。
如果要死掉的话,这里会是个很不错的地方吧。女安想。
谁都会经过这里,谁都会感叹这里的美丽,然后大家都会离开,都会忘记。沉睡在遗忘中这个结果令女安又寂寞又心安。
如意一路尾随着队伍。当他看到那座山崖的那一瞬,猛地了解了女安的想法。
与他猜测的一模一样——大部队在这里停留了一下,感叹了一下美景后接着启了程,而女安磨磨蹭蹭走在了最后。在最后一个人转过山崖之后,她悄悄转了回来。
那山崖厚宽前窄,最前面就是一个尖尖的锥子,刺向烟雾缭绕的空中。四周都是雾气,山色朦朦胧胧,若隐若现。
“如果站在上面,那会是什么样的景色?”就这样一想,连小和尚如意都有些痴了。
可是,即使再美的景色,当它要吞噬生命的时候也变得不再艳丽。那盘桓在女安身上的黑雾愈发浓郁,甚至有邪恶的尖笑从它的身上发出。而女安拾回了身上的力量,挺直了胸脯,抬着头向前走,慢却坚定。
就在如意即将冲上去的时候,那边的山弯里竟又传来脚步声。女安也听见了这声,她迟疑地停了下来。
“安妹子?”
不一会,一个人影探出头来,原来同寝的一个年长的女人发现女安的落队,竟回来找她了。
“大家都往前走了,你还在这里看什么风景,快跟上呀。”她向仍没回头女安招着手。
“快跟上呀”
温厚的女声回荡在山谷中,拉回了女安往前走的脚步。这声音温和亲切,“若是我的母亲是这样的,那该多好”女安心中暗叹,“我又何至于此”。
她迟疑了,抉择两难。
她并未改变自己的决定,只是不再忍心在这妇人面前一头栽下,让这个整日吃斋念佛为死去的女儿诵经的女人再受一次心伤。
但是,这是绝无仅有的机会了。这条路陡峭,折返的时候众人会从另一条小径扶着树下去,跟着他们往上走只能错过这个最合适来告别世界的地方。
“安妹子,这个时候犯什么倔,走啦!”妇人上前拉她,嘴中哄到“下次来了照样看,下次咱们早点来看。”
那手甫一按上女安的腕子便紧紧攥住了她,裹挟着温暖柔软却又蕴含着不容置疑的味道,女安张了张嘴,那一个“不”字始终蹦不出来。她终于垂了头,放软了身上所有僵硬的骨头,顺着妇人的力道走了。
见她终于回了头,妇人和如意都松了一口气。
如意想了想,转头回了独乐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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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着这个妇人拉着,女安很快来到了小湖。等他们来了,大家已经把身上背着的框子卸了下来,又把盆瓢堆在了小湖边,准备打水。
长在山里的湖能有多大呢?最喜镇面前那条似河非河的大湖已经是奇迹了,两个奇迹是不会在一个山里出现的。这汪小湖成不规则的圆。它实在小的可怜又深得可怕,众人没办法在里面洗衣,都把水提出来,在不远处的树林浆洗,洗完的脏水直接倒进土地里,滋养那些树木草物,使它们不自然地繁盛。
妇人与女安并排,女安的一举一动似乎都印在她的眼睛中。
“我知道你想做什么。”她突然说。
女安猛地回头看去,只见她头都不抬,手中还在使劲搓洗着灰色的衣袍。
妇人用胳膊笨拙地将滑落地额发往上推,又说道“这是你自己的决定。”她拭了几次,但是那撮头发不断地滑落下来。她像是跟头发较上了劲,又不肯那带着泡沫的手去推,就用胳膊一下下往上撸。她的面色潮红,头发被粗鲁地动作弄得更加散乱,不一会,两三缕都纷纷顺着她的后脑往前滑下来。
她坚持不看女安的脸。
突然,有一双冰凉凉的小手伸过来,解开了她的束带,仔细地将每一缕头发轻轻往上拨去。女安一手攥住头发,然后用手顺着妇人殷湿的额边收集着到处散乱的细发,那汗水不由滑过她的手指,紧紧黏了上去。
妇人愣住了。
女安将自己手腕上带的黑色布带拆下来,轻轻在她头上盘着,不时将头发分成一股股,与这带子缠在一起,很快就扎成了一条整洁干净的大辫子。
那个妇人被勾起了最难过的回忆,眼圈很快红了起来。她转过头来,把女安拉到身边坐下。
“孩子,我刚才说的不对,你忘了我的话。”她用手紧紧捂住女安冰凉的,顿时感到寒凉顺着掌心向骨头缝里钻去。她不为所动,依然窝着手中那对细小的手掌。
“有什么难处我可以帮你么?”她盯进女安的眼睛问。
女安摇摇头。“婶子,你说的没错,我已经下了决心了。”
妇人仔细看看她的脸,又摸了摸她的手。年轻到不能年轻的面孔和一双冰冷粗糙的手掌,这样古怪的搭配让她心中很不是滋味。
“我只跟你说过,我是为故去的女儿吃斋念佛,祈求她下一辈子平安喜乐的。”妇人轻声说道。
女安点点头。
“她是跟一个做苦力的男的跑了的。两个人在我们那边一个老爷家做活认识,我们家姑娘私下做了一双红布女鞋,两个人去庙里许愿,私自定下了婚约。我们家当家的不答应,应是给两个孩子告到了县里。县官铁面无情,判了那个男的流放,判了我家姑娘杖决一百。硬生生就是这么打死了。”妇人摸了摸女安扎好的头发,心中想起了自己的女儿。
她轻轻摸着她的手,说。“这种事情,不值得的。好好活着。”
女安摇了摇头,“不是因为这个,婶子。我没有亲人了,活着不如死了。”
这话让妇人点了头,“这样啊。我家当家的去年也死了,要不是挂念着我这个女儿,我也早早跟他上路了啊。”她叹道。
“既然如此,我不阻你了。”她抬头看向空中,似乎望进了另一个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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