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镜重圆之花绿芜 作者:苑城柳
第九十章
皇上死的很平静。枯瘦如柴的身体裹着黄缎睡衣,紧紧闭着眼睛,凹陷下去的脸颊却带着温和的笑容。
“皇上……”被秦嬷嬷用力搀扶住的皇太后,探着头,颤抖着声音小声叫唤。
罗钰和花绿芜沉默地站在一边。
花绿芜捏紧了罗钰的手,罗钰的手没有发抖,却十分冰凉。
皇太后一脸不愿相信的痛苦,还掺杂着一点儿微弱的期冀:“皇上……”
自然没有人回应她。屋子里很多很多人,挤挤挨挨的,有主子,奴才,站着的,跪着的,可却安静地犹如旷野一般。
秦嬷嬷伺候老太后多年,已经微红了眼眶,却不敢言语。皇太后瞪大眼睛,忽然转过头问她,声音跟做梦似的飘飘渺渺:“哎,你说,皇上是不是睡得太熟了?昨儿不是去打猎了吗?吹了风,累着了吧……”
秦嬷嬷嘴唇颤抖,紧紧搀扶着太后,却忽然低下头避开她的注视。
“哀家叫他,他……他那么孝顺,怎么就不答应呢?”
“皇上薨逝了。”罗钰忽然冷冷地说。
“太子!!”
看着皇太后失去雍容,颤巍巍的笨拙身子,满眼忧虑的花绿芜忙悄悄拉了罗钰一下。罗钰却忽然更大声说:“皇上死了!”
“你跪下!!”太后失去了往日的慈爱,用手指着太子的鼻子,气得面色发白。
罗钰抿紧了唇线,深深看着太后狰狞的眼睛。他的声音冷得像冰。“太后明鉴,皇上,死了!”
原本安静的寝殿更加雅雀无声,无数人死命低着头,遏止不住冒出冷汗!
一脚差点儿踏空,秦嬷嬷费了死劲才扶住太后。一腔痛苦终于爆发出来,皇太后怒发冲冠,心死如灰,忽然一把推开秦嬷嬷,扑向床头,泪流满面:“皇上啊!我的儿!你怎忍心这么早就走了啊……”
“你这个狠心的儿子,叫娘白发人送黑发人,你怎么对得起我!你怎么对得起啊!!”
皇太后哭天抢地,这次是真伤心到了极点,心痛难忍之余,竟不顾年迈体弱,用肉拳捶床,捶地。一下一下,像是用巨锤砸到了每个人的心里!
秦嬷嬷也哭得老泪纵横,连忙把太后砸青紫的手用力抱进怀里。
罗钰挺立地如雕塑,一双冷然的眼眸,明明看到了这一切,却又像没有看到。
“太后过于哀戚,你们还不赶紧把太后护送回延禧宫?!”不得已,一片混乱中,太子妃只好挺身而出,一连指了好几个奴才去搀扶伤心过度的太后,“宣太医!!这一个月给皇上会诊过的御医全留下,随时准备太子问话!其余御医,去延禧宫照顾太后!太后万一有个好歹,什么后果,不用我说,你们自己也清楚!!还不快去!!”
送走了太后,赶走了寝殿伺候的奴才,花绿芜才喘一口气。她蓦然又看到安然闭目的皇上,一时心里发堵。
——还用问什么御医?皇上,明显就是为了给罗钰铺好路,活活累死的啊!他虽然做过很多不可原谅的错事,但最后的时光,他的确尽力而为……
从早晨到现在都过于沉默的罗钰忽然走了过去!他的腿极长,往日雷厉风行来去如风,这次却走得很慢。不知过了多久,才踱步到皇上的龙床前。
他低头,看着皇上。颀长的背影是那么孤独。
花绿芜走到他身边,不无后悔道:“早知道他油尽灯枯,我们是否该对他好一点?”
她只是有感而发,并没期待罗钰能回答。
可半天后,却忽然听到上面传来罗钰冷冷的声音:“他是个不负责任的君主。也是个不负责任的丈夫。更是一个不负责任的父亲!我真希望这辈子,我娘从来都没有遇到他!!”
花绿芜心中一紧,倏地抬头望向罗钰的眼睛。罗钰却已经扭过头去,并不叫她看见。
罗钰没有任何变化,除了比往日更加沉默。
先皇葬礼,举国同哀。新皇登基,整顿朝政。甚至在两者之间,还发生了一起规模不小的叛乱。连原本答应和议的东川也蠢蠢欲动。
新皇罗钰强势霸气,出手如风,三天平叛,然后亲手写就一封密信,令人送交到东川边境主帅靖安亲王的手中。其信虽然直白简短,但是用词之严峻激烈,其中蕴含的玉石俱焚,决不妥协之意都是各国君主的密信诏书中极为罕见的。
密信中有原话两三句如下:
“……倘若你想做忠臣,朕帮你做忠臣!此灭国之恨既由你而起,朕不会追究你东川皇帝兄长,但朕必将举全国之力,不惜玉石俱焚,哪怕以我全国将士身家性命作陪,也必定要留你、及你麾下将士之人头于白竺国境!!朕只要一息尚存,你的妻儿,全部要追随你而去,朕绝不叫你孤身上路!而你拼死打下的江山,就全留给你的后来人享受吧!!”
本想借机起兵的靖安亲王看到这封要叫他断子绝孙的密信,倒抽一口凉气,立即罢兵。
——年纪大一点儿的东川人都知道,当年东川皇帝是喜欢靖安亲王多于喜欢现任皇帝的,倘若不是人生无常,现在坐上皇位的应该是靖安亲王。因此,兄弟两人的感情好才奇怪。
靖安亲王之所以要侵略白竺,就是想为自己辖下的边境捞好处。罗钰的厉害他见识过——他也真没想到,这人忽然间做了皇帝,竟还没有一两丝放松的喜气,竟比亡命徒还亡命徒。倘若叫他打头阵拼地一无所有,却让他皇兄坐享其成,他脑子被驴踢了才愿意。
这是外面的波澜诡谲,罗钰在沉默中一一压制住了。
皇宫里也发生了些惊人的变化,却无法触动他的心弦。皇上的死,好像将罗钰罩在透明的罩子里,花绿芜能摸着他的手,却摸不到他的心。
先说这件事吧,原先的皇太后,现在的太皇太后痛哭了几日几夜,忽然想起了罪魁祸首蔡氏,那时蔡氏瞎了一只眼睛,她的心也早死了,十多日能不说一句话,看状态和死人无异,要说区别,也就是比死人还多一口气。
太皇太后悲痛于儿子的死,令人在床上抓住了她,上前就亲自捶打了她好几下,把这个半死不活的前皇后捶地呕出血来。
“毒妇!就是你害死了哀家的儿子!!”
蔡氏被按得死死的,不能擦去唇边的血,“怎么,皇上死了?!”
“贱人!可总算如了你的意!”太皇太后气得发抖,“你这个毒妇,你以为哀家会放过你吗?!”
“……哈哈哈!!”先皇后竟放声大笑,笑得眼泪都出来了,“死得好!死得好!死得好!!”
“你你你!!你这个贱人!!”太皇太后恨不得把这个前儿媳千刀万剐!奴才们听令,上前抓住前皇后掌嘴。疼痛和羞辱竟不能使她停止笑声,她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笑得泪流满面,忽然尖声道:
“不是我害了他,是罗绮蓉害了他啊!!”
——尖利如夜枭的声音忽然划破整个延禧宫的肃穆安静!
“老天爷!!你为什么这么作弄我!为什么叫我遇见他!!你这个……冤家!!”
她忽然不知从哪儿来的力气,竟一下子挣脱抓着她的四五个奴才,一头碰死在床柱上!!
鲜血横流,顺着黄铜柱蜿蜒淌到床褥上。一些渗透在被子里,染出黑红之色,一些滴落在地上,形成小小的血泊。这许多鲜血,却洗不清这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纠葛恩怨。
太皇太后听到“罗绮蓉”这三个字就呆住了,忽然声音凄厉:“作孽啊!!”
一翻眼昏了过去,竟中了风,无论御医的医术高明与否,都再也无力回天。
这一切的一切,新皇罗钰听了就跟没听到一样。别人看他过于冷酷,花绿芜却觉得,罗钰似乎关上了心门,他人在宫里,却不知把自己的心放逐到怎样的荒漠。
安贵妃升为皇太妃,但暴毙的前皇后,与中风的太皇太后这两件大事摆在面前,却叫她恨不得去上吊。
升为皇后的花绿芜替她做主,悄悄找个无人的坟地安葬了前皇后,叫安皇太妃去伺候中风的太皇太后。
等她把这件事给罗钰说的时候,罗钰沉默了半晌。
“就这么办吧。这鬼地方……早就家破人亡。”
花绿芜忽然拉住他的手,摩挲了半天,道:“你的手还是这么凉。”
“放心,我死不了。”他似乎想抽出手来,却一下子没拽出来。又忍耐住了。
花绿芜虽然紧紧握着他的手,却似乎摸不到他的心。他的心像是断了线的风筝,或漂流在河面上的小纸船,早不知道漂流在远方的何处。
“其实,除了这件事,我还有一件事要告诉你。”
罗钰看着她。往昔清冷温柔的目光,现在却带着一丝忍耐,与空茫。
“是个秘密噢!”
花绿芜微微笑着,凑到他的耳边,小声说:“我怀孕了!”
四个字,轻的像柔软的春风。
罗钰开始没反应过来。
花绿芜又对着他的耳朵,小小声说:“我怀孕了!”
——春风化冰。一滴眼泪,忽然滴落在她洁白娇小的手背上。
罗钰怔怔地看着她,那木然的表情终于发生了变化。
——不,不是纯然的欢喜,而是一种喷薄欲出,再也无法压抑的,最为深切的痛楚与悲伤!
——这种巨大的悲恸,甚至连“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的痛苦也远远不如。也只有得到人生最期盼的喜讯后,才能够产生足够的力量面对。
他忽然紧紧抱住她,用力之大,几乎要将她揉进血肉里!
滚烫的眼泪,一滴滴落到花绿芜柔弱的肩膀上。
花绿芜抱紧了罗钰,红着眼眶,悄悄叫伺候的宫人都退出去。
无声的落泪不知何时忽然变成嚎啕大哭!
花绿芜也跟着流泪,紧紧抓着罗钰的肩膀!
——“笨蛋……你,你总算哭出来了。”
第九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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