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四方馆尚未熄灯,东面朝南的某个房间里,随王子进京借兵的“伴当”之一正赤裸着上身、踞坐在胡床上吃肉喝酒,满地油汪汪的骨头渣子中依稀能看见几本装订整齐的《道德经》、《庄子》、《周易参同契》,烤肉的焦香与烈酒的辛辣交相撞迸,乍一进门仿佛梦回草原。
“怎么样?”大汉见他回来,随手将啃了一半的羊腿丢回盘中,又撕了几页书纸擦手,“那个小的好对付吗?”
鄯思归弯腰将经书一本本拣起,分门别类的重新放回原处,手指拂过那些陈旧但清晰的批注时微微滞顿了一下,大团新鲜的油污洇在上面,不多时就弄脏了手:“还小呢,说话做事一团孩子气。”
突厥人没好气的冷笑一声:“咱们草原上的娃娃,十岁都能跟着阿爸骑马打仗了!”说罢沉下脸来,“这事若不成,还得另想办法。”
“急什么?”夜色幽幽,王子陪坐在下首,就着烤羊给自己也斟了一碗郎官清,“东面小可汗在世时,哪个王子敢跟都兰叫板?小可汗死了,大阏氏和大王子没了依靠,大家才都蠢蠢欲动起来。”
汉人推崇的所谓‘嫡长制’也是一样的道理,领头的实力够强,下面的小鱼小虾就不容易生出野心,非得将她打折一条腿,权利的香味才会如血腥气一般遥遥袅袅的飘散出去。
伴当不置可否:“那小娘们儿不会察觉出什么吧?”
鄯思归一愣,旋即明白过来这句‘小娘们儿’指的是谁,饮着酒撕下一条羊肉,道:“她日子正难过,一时半会儿未必理得清头绪,就算理得清,也绝想不到咱们身上。”
丽正殿中空无一人,冯献灵仰靠在座椅上,右手食指微屈,哒哒不间断的敲击着扶手。
首先可以断定,此非宗室王爷们所为。这几年冯姓宗室隐以齐王为首,而齐王一心想将长子过继给至尊,好继承冯周大统,他们大概是全天下最不希望皇子平安长成的人了,如今‘龙子’已降,就算母皇一怒之下废了她,储君之位也落不到外人头上;倘或事情败露,反倒要惹一身骚。这笔生意对王叔王伯们来说很不划算。
再有,此事捂不住。其一她不能捂,但凡出手,不论明示还是暗示,都会被有心人曲解为心虚,否则区区一个云游方士的案子,何劳东宫出面?其二……元耀不会帮她。摆明了有人想往她头上泼脏水,京兆府若是强行将案子压下,不知什么时候始作俑者就会将之捅到圣人跟前,他不想被划作太女一党,就绝不会伸这个手。
会是谁呢……殿下在脑中将可能得利之人一一过滤,简正夷?五姓世家?急着改换门庭的詹事府僚属?阿娘犯不着这样拐弯抹角的对付她,她是她的母亲,亦是她的君上,若有什么不满大可以直接下旨训斥,大周以孝治天下,没有她多嘴辩解的余地。
“殿下……”
当务之急是抢回主动权,动作要快,不能让人先她一步掌控局势。
“殿下?”
冯献灵猛地回神,应道:“什么事?”
值夜太监恭敬的跪伏在殿外:“时候不早了,方才承恩殿来人,问殿下今夜歇在何处。”
她瞄了一眼更漏,居然都这个时辰了?如琢怕不是等急了,理了理衣裳便命人备舆回转。远远看到承恩殿通明如昼的灯火时,不知怎么冯献灵心头一松,一直紧绷着的那根弦终于弛缓下来,好像奔波数日的行客终于见到了青色的炊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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