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锦绣城一直往东面走就到了渝州城了,渝州城依山而建,傍水划城,嘉陵江和扬子江在朝天门交汇,可以说是神州最大的内陆港口之一了。外地来做生意的商人络绎不绝,这也使渝州城形成了两大特殊的职业,纤夫和挑夫。渝州城有两个著名的港口,一个是磁器口,一个就是朝天门了,可是两个码头附近都是礁石暗布,碎石铺出来的河滩又浅又险,无论是从东来的还是从西来的商船大多数都载着金贵的货物,靠船本身难以靠岸,只有靠纤夫佝偻着黢黑的身子一步一步拖到岸边来。渝州城又被称为山城,多山且坡陡,好在通过先人们世代的努力,终于在许多陡峭的地方凿下了一级一级的石阶,但是要那些富贵人家的公子小姐或者有钱的商人们自己担着这百十来斤的东西走上一眼望不到头的天梯也确实难为了他们了,挑夫的存在就是为了解决这些金贵的人的烦恼的,大多数挑夫都生得矮小并且驼背,常年的负重攀行让他们的身体产生了一些缺陷,有一根兴许是祖辈传下来的斑竹棒子,已经用得包了浆,看起来就像上了一层釉,光滑油亮。
磁器口边上住了一家子人,年岁六十多的老爷子是磁器口码头边上的纤夫,一大把年纪却很能干,号子是一起拉纤的同伴里喊得最响的,出力气也是出得最多的了。年近四十的中年汉子是个挑夫,样子忠厚老实,看起来有些傻气,还有个十来岁的孩子,没有上学也没有干啥事,一天到晚领着一帮小屁孩子到处玩,是磁器口附近一带的孩子王,阳光好的时日里面小孩也去嘉陵江边上钓鱼拿到集市上去贩卖,偶尔也能挣上七八个铜板来买些糖人瓜果之类的小零嘴。家里的老太婆早就死了不知道多少年了,中年汉子倒是娶了个腰和屁股一样粗的婆娘,嗓门大得很,每天早晨和过路买菜的讨价还价总能让整条街都听明白,人也市侩得很,牙尖嘴利,最喜欢唠些家长里短和数落自家男人。中年汉子也是无奈,人们都说屁股大的婆娘能生男娃,当时老爷子挑来挑去,最后还是看上了这方圆五里屁股最大的姑娘,那个时候,牙尖嘴利的婆娘自然还是个姑娘,样貌虽然差了些,但是会来事,又贤惠,老爷子就把她给相上了。为了娶这个姑娘,老爷子砸锅卖铁请媒婆去说了媒还准备了两筐鸡蛋瓜果之类的聘礼,欢欢喜喜的把姑娘迎进了本来就小得可怜的门,老爷子那天还喝了不少酒,说这女娃屁股大肯定能为他们家开枝散叶,添丁增口。要不说贼老天不长眼呢,这婆娘是生了个男娃,可是就像花尽了力气一样,一直无有所出了,惹得老爷子好几年盯着自家儿媳妇的屁股喃喃道:“白瞎了这么大的屁股。”
清晨,老爷子就跑到嘉陵江边上候着,人上了年纪瞌睡本来就轻,自家儿媳妇那嗓门又大,半夜里又是哭闹又是嚎的,让他怎么睡得安稳。小孩断了奶就跟着老爷子睡,家里就这么两间房,老爷子又想给小孩添个弟弟,就只能这么安排了,他轻轻给小孩掩了掩被耗子咬了几个洞的棉被,就到江边上等着。管着一群纤夫的工头比他还早,赚钱总是嫌着不够,每天都是第一个到码头上看江面上有没有船来,一旦看到了桅杆的影子,工头总是跑第一的那一个。工头虽然好钱,为人却好,每天结工钱的时候从来不含糊,该给多少一个子也不会少了谁的,有时候谁家里有个灾病还会多给个三四个铜板让别人周转周转,老爷子在他手底下做了七八年了,很是满意。过了朝饭点,中年汉子就背着那根斑竹棒来江边上了,每一次老爷子都被那根棒子吸引得挪不开眼睛,年轻的时候他也是个挑夫,这跟竹棒就是他的老伙计,现在干不动了只能来做纤夫,而竹棒就要像当初陪着他那样陪着他的儿子过下半生了。
工头来唤老爷子去码头拉纤,一艘大船卡在了河滩上过不来,需要二三十人拉呢。老爷子暗道了声不得了,这个工头管的只有十来个人,还需要码头上另外一批纤夫来帮忙才行,这得多大一艘船啊。好在这种情况时有发生,从没有出过什么岔子,这一次也不例外,船拉到河边上,船上的人就开始往码头上卸货,以中年汉子为首的挑夫就像是一群苍蝇见了屎一样围了上去,码头上的活是油水最多的,一天能挑个三四趟就能挣够半吊钱,运气好还能捡到个从货堆里遗漏出来的小玩意,交给家里小孩拿去卖,兴许也能卖个好价钱。
今天中年汉子慢了几步没抢到先机,老爷子光着身子,露出一身的柴骨骂他不争气,问他是不是昨晚上在婆娘身上力气使多了导致今天脚发软,别看老爷子年纪大,骂起人来却是不怒自威,中年汉子唯唯诺诺的蠕动了一下嘴唇,最终还是没憋出什么响屁来。老爷子见儿子这幅窝囊的样子就来气,正要接着骂,余光却扫到从大船上下来一个白衣如雪的俊秀男子身上背了一块像门板一样的东西,急忙推了推像个孩子一样低头挨骂的儿子,两父子心灵相通,都以为那男子身上背着什么重物觉得生意来了,火急火燎的跑了过去。
中年汉子人忠厚老实,却是个做了多年挑夫的老手,话还是会说的,到了白衣男子跟前就问道:“这位官,看您背着这么大的东西,一定很重吧。这重活教给我来,您说个地方,我给你背过去,价钱嘛,您看着赏。”白衣男子看起来也不是第一次来渝州城,知道这是个挑夫,没有理会,接着走自己的路。中年汉子有点不想跟上去了,却看到老爷子一股子无名之火的眼神,就厚着脸皮跟上白衣男子:“官,您也知道我们这些出死力不容易,今天还没开张,您就行行好,赏口饭吃。”白衣男子终究拗不过这番死缠烂打,就停下来说道:“这东西你背不动,我也不习惯交给旁人。这样吧,我还没有个落脚的地方,你引我找个好点的栈,银子我照付。”中年汉子有些为难了,这引路能给多少钱,自己待在这儿说不得一会就来了生意,正巧自家小孩背着鱼竿从坡上面走下来,看到他还跟他挥了挥手,他急忙叫小孩过来,把这门引路的生意给小孩一说,小孩嘿嘿一笑,露出一口白牙道:“要得。”
路上小孩问白衣男子道:“哥哥,你叫撒子名字?你背上背的是撒子东西哟?恁个大。”大概是年纪还小,孩子还不会说北方的官话,浓浓的渝州口音倒是让人觉得亲切。白衣男子罕见的不是因为要打架而露出一个笑容:“我叫恒峰,背上背的是一把剑,叫纤毫。”小孩露出个不信的神态,说道:“你豁别个。”恒峰也笑笑不说话,他肯与小孩说话也是觉得小孩子可爱,没别的意思,小孩不信他也懒得去解释些什么。一路走过来,家家户户基本上都有孩子给领路的小孩打招呼,一声一声哥的喊着,小孩也都一一回应,颇有些帮派头子给手下打招呼的样子,恒峰只看着,不说话也不笑。
走到一家栈门口,门还关着,小孩冲上去拍了拍门,门里就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用渝州话说道:“是哪个嘛?清早八晨的。”小孩把嘴贴在门缝上叫道:“李伯伯,是我,你开门,来生意了。”里面又说道:“等到起,马上斗来。”窸窸窣窣的一阵穿衣声之后,门才打开了,不过先走出来却是一个头发凌乱的女人,胸前的扣子还系错了两颗。小孩看到出来的女人打了声招呼:“陈嬢嬢早上好。”那陈姓女子点了点小孩的头,给了三个铜板给他,说道:“不准说出去哈,内点钱拿起去买点吃的。”小孩接过钱,脸上笑开了花,忙不迭点头道:“要得要得。”女人走了之后老板才从门里面出来,没来得及跟小孩打招呼就看到小孩身后站的恒峰,急忙问道:“官住店?”恒峰淡淡嗯了一声,从袖口取出一锭五两雪花银递给小孩说道:“这是给你的引路钱,你可以回去了。”小孩大约是一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银子,连连摆手道:“不得行,要不到恁个多。”恒峰倒是觉得孩子淳朴可爱,强硬的塞给他说道:“你应得的。”老板见恒峰出手阔绰,估计是来了个财神爷,急忙迎进屋里,恒峰走了进去,两人都不去管小孩了。
喝过一碗茶,恒峰问老板道:“老板,最近这附近有没有发生过什么怪事?”老板给恒峰续上一杯茶,想了想说道:“官,您说笑了,这光天化日朗朗乾坤的太平盛世,哪有什么怪事啊。”恒峰见也问不出什么来,搁下茶碗便回屋去了。
夜幕低垂,总是让人有些惆怅的哀思的,恒峰也学着第一次见到云藏锋的时候云藏锋那样端了根长条凳坐在栈门口看夕阳西下,黄黄的圆圆的像个鸡蛋黄。老板的声音从里面传出来:“官晚上想吃点什么,我给您做去。”恒峰道:“不必了。”话音刚落,就看到白天引路的小孩跑了过来,脸上还带着两道五指掌印,哭喊着要请恒峰去家里吃便炉(火锅),说是恒峰给的钱太多,家里人以为是他偷的,非要恒峰去作证。恒峰无奈站起身,随着小孩往他家里走去。
一家人围着一口大铁锅,下面放着烧木头棍子的火炉子,牛油的香气扑面而来,麻辣鲜香的气息足以勾起所有人的馋虫,配菜都切好了放在一边用洗干净了的簸箕装着,一家人都站着等恒峰到来。见恒峰来了,老爷子扑通一声就跪倒在地,恒峰急忙扶起来道:“这可使不得。”接着一阵好说歹说才让一家人相信了那五两雪花银是他送给小孩的,小孩那嗓门其大的娘拍了小孩脑袋一下道:“你怎么不早说,弄这么大个误会。”小孩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张了张嘴,终究还是摄于母亲那“你敢说话就弄你”的眼神的淫威没有把那句“我说了,但是你们不信”给说出口来。老爷子高兴让自己儿子去把屋后面那坛埋了十多年的状元红挖出来招待恒峰,恒峰本来要拒绝却听到老爷子说压根就不指望自家这孙子能够考上什么状元,还不如早些拿出来喝了的话,也就住嘴了。
恒峰话很少,却在这家人中间吃得很好,心里胃里都暖暖的,舌头上又麻又辣,心里却又暖又甜。席间,小孩对老爷子说道:“爷爷,明天我想去江那边看那个老头耍铜钱剑。”恒峰一听“铜钱剑”三个字,心里一凛,急忙询问那把剑的样子,小孩虽然奇怪,却对自家这个大恩人一一都说了,毕竟五两雪花银够一家人很久的开销了,就算给小孩娶个媳妇也花不了这么些钱。恒峰听小孩说完,暗道了一句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他又笑了,笑着摸了摸小孩的脑袋:“正巧我也想看看,明天我陪你去。老爷子你看成吗?”老爷子似乎对这个年轻人很是喜欢,笑着点了点头。小孩高兴的跳了起来,饭也多吃了两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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