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懿扬眉轻笑,“师父也有疑惑?”
“红尘与清净不过一墙之隔,修为不足,自然有疑惑。”
“本宫愿闻其详。”
“世间事,争其能争,不争其不能争。但何谓能争?何谓不能争?而施主所问,是否也是欲争之所,那么得到恩爱,又要凭借恩爱争夺何物?纠纠缠缠,何处才是止境?”如懿一时被诘住,僧人轻敛袍袖,悠然道,“如果争来争去,争的却是虚无之象。拼上生死祸福,折尽一生欢悦,不过是镜花水月,那又是所为何来?”
宛如有九重惊雷滚滚,直贯入脑海,天地间汹涌云滚电翻,骤聚骤散。无数积郁的辛酸悲苦夹杂着重重的悲与喜翻腾而上,不可遏止。
多年来苦苦支撑,宄竟是为了什么?她的家人已经有足够的安稳,凭着孝敬宪皇后的余恩,也足以平安一世。乌拉那拉氏并无太过出色的族人,皇帝亦无心格外提拔,许以要职。她这个皇后,其实无后顾之忧,亦是无可以依凭的母族靠山。她的永璂,唯一的几子,并无永琪一般出色,来日若是可以做个富贵亲王,倒也清贵安闲。
可若她依旧挣扎在后位上,永璂年弱,资质不算出类拔萃,不过中人而已。自幼娇养,性子又偏柔弱。上有诸位成年兄长,下有得宠的幼弟,来日若真在位上,当日圣祖康熙九王夺嫡的景象,她却也是听过的,如何不叫人心惊胆寒?她是个母亲,她再了解不过的,凭着她没有母族可以倚仗的境况,永璂要站稳脚跟,实在也是千难万。
她可以保护他到什么时候?从一开始的打算,她便只希望他是富贵闲人,一生波澜无惊。
她不觉痴怔,喃喃轻语,“本宫一直以为自己可以坚持什么,可以明白自己要得到什么。可是细想想,其实本宫并不十分清醒。从前被先帝的三阿哥拒婚无路可去,是皇上暂许了本宫一个安稳。可那安稳之后,本宫真正想要的,却一直得不到。本宫想要夫妻恩情,那纵然是痴心妄想。便是想要一份不相欺不相负的信任,迁延退却,多年来亦苦苦支撑却难以得到。期盼得久了,连自己也会动摇。是否本宫想要得到的东西,在这红墙之内却根本不曾存在。既然如此,那宄竟是不是本宫错了?是本宫想在镜花水月之地求无根无存之物?”
那扫地僧手执竹帚,轻缓划过积雪的青石砖地,缓缓吟道:“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他悠悠漾漾轻叹一声,在空旷的规间徘徊无己。他半旧的袍裾静拂残雪而过,口中的念诵声渐行渐远,“不在此岸,不在彼岸,不在中流,问君身在何处?无过去心,无将来心,无现在心,还汝本来面目!”
皑皑雪中,那僧人人影渺渺,去到他该去之地。
有温热的泪水终至潸潸而落,她的本来面目,如被尘埃玷污的雪迹,早已不知清明何处。
不知过了多久,容珮携了一袭天青色竹叶纹镶金线凤尾的大毛斗蓬,那暗沉沉青色,是雨后的一丝明亮,却也不是那般灼艳,幸而容珮缠了一圈紫狐毛在领口,才增了几许华艳。只是那华艳亦是死气沉沉的,是生灵的血肉,点缀了她的清贵。容珮将斗篷披在她肩头,轻声关切:“天寒,皇后娘娘要保重自身。”
如懿痴立几许。
容珮低声道:“这几夜娘娘睡得并不好。夜来幽梦辗转,含糊提起旧事。”
不必容珮说,如懿也记得那些梦境。梦里都是小儿女情态,她胭脂初嫁时,初入宫闱如履薄冰时,甫离冷宫缓步走向他时,还有,还有,他要她站到自己身旁之时。那些话,她都清晰地记得。
他总是说:“你放心。”
可是这一生,她何曾放心过?不过是放掉了自己的心,再也回不来了。
梦里旧事如烟绮,醒来才更觉现实的坚冷,避无可避。
容珮迟疑着道:“娘娘还惦着皇上当时说的话么?为什么人说过的话总是那么容易改变?九五之尊不应该是一言九鼎么?”
那是容珮的困惑,或许也是天下女心的困惑吧?
如懿惘然地想,冰雪琉璃让她的心境无比清明,“不。或许每个人,当时所说的话都是真心的。但是却忘了,心意本来就是很容易改变的。彼时的话只是彼时的心境,若念念不忘信到往后,原是我轻信的过错。”
时光迁延二月余,御驾于三十年闰二月抵杭州。艳羡江南,乘兴南游,于一位帝国的国君而言,并非难事。何况天下和靖,百业兴盛,是最富烧风流的年代。从辽阔的白山黑水、塞北风烟,到晴雨江南、明好云贵,他可蠲赋恩赏,观民察吏,亦可眺览山川之佳秀,民物之丰美,一览煌煌天朝下他所拥有的万里江山。
初到杭州的那一日,下着丝丝寒雨。江南二月已见薄薄春色,只是雨气湿冷胶着,远不如京中的风物干燥。可是立于龙舟之首,望着两岸冒雨跪伏的官员肃然无声,迎面是湿润的清风,足下是蜿蜒的碧水,天地间那样的温柔,仿佛回到第一次来杭州的时光。
杭州于嬿婉是福地,于庆妃亦是。而皇帝此次除了陪伴太后,更携上了至爱的容嫔香见,一定要与她同来领略山水烟柔之美。
待得住行宫驻跸,皇帝便迫不及待往山水间去。行宫一带本近西湖与孤山,又因多梅花,孤山又名梅屿,乃是宋代林和靖隐居之所。皇帝见如懿一贯冷清,恰逢着那日她生辰,便道:“孤山赏梅甚好,有湘英、绿萼等,花色不一,是你所喜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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