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生离死别,无论感慨万千,疲累到一定地步后,只会呼呼大睡。手机端
朱达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他记得沉睡前日过正午,可顺着挡风苫布的缝隙看出去,似乎是下午的天色。
“青云”朱达翻身坐起时下意识喊了句,随即停住,他休息的时候往往会让周青云替换,可现在人已经不在。
朱达坐在床沿愣怔片刻,随后用手在脸狠狠揉搓几把,然后掀开帘子走出去,夕阳的光芒同样刺眼,让他忍不住遮挡了下。
出来前能听到城头的嘈杂,可出来后却是安静无,朱达瞬时错愕,随即下意识的紧张戒备,在他做出反应的片刻,欢呼声突然从城头爆发。
“老爷,好样的!”
“朱老爷是大英雄!”
“朱老爷真是了得!”
能喊出这几句的往往是差役头目和城的士绅,而朱达手下的家丁和年轻差人们只知道喊“老爷”两个字,只是激动的大喊大吼,好像只有这样才能发泄出心的情绪。
“老爷威武,老爷万胜!”这句话被喊出之后大伙才知道喊什么,朱达清楚的听到是付宇所喊。
每个人都跟着喊起来,开始还把这两句话喊全,后来只喊着“万胜”两个字,连城下都跟着喊起来了。
朱达在这个时候才彻底清醒,他有些茫然的环顾四周,城外空荡荡的,虽然雪野被骑兵践踏的已经不再雪白,但田庄废墟依旧很显眼,同时有活动的人,看来城门还没有开启。
“你总算醒了,你可是睡了一天一夜还要多。”欢呼声,秦举人秦川脚步匆匆的赶过来,看到朱达松了口气。
秦川一到跟前扶住朱达肩膀,盯着他仔细打量,片刻后才重重拍打说道“要不是你喘气还算平稳,都以为你睡死过去。”
疲惫到极点人会昏睡过去,可也有人疲惫过了极点,灯枯油尽,睡下去后再也没有醒来,朱达连夜袭营的身体疲惫,手足战死的大悲情绪,整个人都有可能被耗尽,也难怪秦川会这么担心。
其实城头那些人可能都有类似的担心,所以等朱达醒来出现在人前后,才有这样的欢呼雀跃。
“义父,我没事。”朱达对秦川点点头,摆脱对方双臂,走向垛口那边,欢呼仍在持续,朱达背对着人群抬手挥了几下,以他为心,安静迅速扩散开来,城头很快变得安静,只有城下还有嘈杂。
王虎和王雄都在城头左近,知道朱达醒来后也是急忙赶来,自觉地站在他身后待命。
“鞑子大军走远了吗?”
“应该走远了,已经听不到什么动静,算在左近还有隐藏,也得是三个时辰以外的路。”
“按官军的套路,会多长时间出城来?”
“最少还得一天一夜,要等鞑子走远了才假模假式的追击,要追到边关那边停驻几天再回头,然后在各处扫荡,说是剿灭残敌。”
王雄所说的“扫荡”倒是和朱达那个人生的词义相同,剿灭残敌这个借口和对应的行动朱达也能理解,和白堡村遭难的情状没什么区别,借着追击敌人残杀洗掠百姓发财。
“到那时候也得严防死守,官军未必强过鞑子!”朱达冷笑评价,随即转身扬声说道“在这面城墙的队长都过来!”
说完后没多久,纪孝东和王井也是快步跑到这边,朱达转过身,不管是身为教头客卿的王虎和王雄,还是身为家丁头目的纪孝东和王井,脸都只有强压的兴奋和轻松,不见什么悲戚感慨,“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说得是这种了。
“立刻传令城头家丁和差人,每一名家丁征发城内三名青壮,立刻出城清扫战场。”
“老爷,去收敛周老爷的尸首用不了这么多人。”
“这只是一件事,田庄废墟那里肯定有没烧干净的东西,那些都是好东西,要尽快的搬进城来,这几日要做的是这个,不能耽误!”
劝的人是王虎,而纪孝东和王井在朱达说完之后,立刻转身跑了出去,开始向外传达朱达的命令,王雄则是笑了笑,开始询问朱达具体的安排。
最先集合起来的人顺着绳索下城,后续的人去打开被堵住的城门,去打扫战场的劳力要被家丁和差人们严密监视,不得私藏财货,去往田庄的打扫队伍要时刻盯着城头的旗帜,一旦示警,立刻赶回。
以城头观察四周的距离,算有骑兵突然接近,去往田庄清扫战场的人也可以及时回城,到时候再把城门堵布防也来得及,城内的大牲口都要动起来,不要带着大车,不然会耽误时间。
王雄边说边观察朱达,开始语速很慢,看到朱达冷静缜密的回答补充,他也说得越来越快,很快把出城的计划安排好了。
这边说得越来越快,城城下操办的也是越来越快,每个人都在喊着说话,每个人都在跑着做事。
如此激情和高效让朱达都有些发愣,在入睡之前能这般的也是直属家丁和年轻差人,现在看着是整个怀仁县都这般了。
能看到付宇和孟田找到在城的班头和差人交待,然后那些人急忙着再去筹备,没有一个人拖延,都是争先恐后。
“朱兄弟,李家商队的人也想出把力,他们愿意动用牛马和人手出城帮忙。”这是常凯过来询问。
朱达许可之后,常凯也急匆匆过去安排,没过多久,长杆挑起的大旗已经在城头招展,城下也有呼喊吆喝的动静,朱达忍不住好走到城墙内侧观看,却看到瓮城内热火朝天,很多人在搬运堵在城门内的土石。
本来是不少百姓男丁在忙碌,不知谁发现朱达俯瞰,连边监工的几位差人头目都撸袖子加入了。
更不要说一根根大绳已经从城墙垛口处丢了下去,也有人背着箩筐城,正在列队呼喝准备下城。
“盯着这旗号,如果一面旗变成两面旗,不管找到什么值钱的营生,集合,清点人数,然后往回跑”王虎在那边大吼说道,众人都是认真仔细的听着。
看着朱达略显诧异,在他身边的王雄笑着解释说道“这一天一夜,官差和民夫都在宣讲东主老爷的威武和功德,大伙都知道是东主救了全城,所以都心怀感激,干劲十足。”
“除了能信的几个,其他谁会信鞑子攻城?”朱达反问一句,对怀仁城内百姓来说,蒙古大军始终没有攻城,而且他在袭营那夜所说的逻辑真不是人人能听得懂,百姓们没有感觉到危险,也没感觉到被救,那又何谈感恩。
“解释起来却也不难,东主你这样的人物可不会随意冒险,能半夜冒死出城,那肯定是有不得已的原因,大伙别的不信,但自从东主你来怀仁后没犯过错,这个大伙是知道的,这么一说,大家都是后怕,人人当你是菩萨了。”王雄继续说道。
朱达点点头,这个逻辑说得通,只是这市恩的套路直率了些,他笑着看向王雄说道“雄教头,这主意你出的?”
“雄教头?这叫法倒是不会混了。”王雄被这个称呼喊得一愣,随即摇头笑着说道“是秦老爷的安排,他说做了要说,晚说几天怕是没人认了。”
朱达点点头,看着家丁们带头顺着绳索下城,其他人踊跃跟,他沉默了片刻后说道“其实感激的没几个,大伙都在害怕我们,怕到骨子里了!”
王雄默然,城外几千鞑子据守营盘,都是骑马开弓的凶神恶煞,又有几万十万的大军在左近游荡,西路和大同城的几万官军都始终没冒头,如此强敌,朱达居然敢领着两百多人出城突袭,而且还把鞑子的营盘毁了,带了这么多脑袋回来,鞑子都是狼豺虎豹这等了,那么出城灭杀他们的朱达又是何等凶悍,这样的凶横大物在怀仁这小小县城,谁敢不怕?
估摸着此时回想几个月前两家被灭门的往事,当时觉得已经凶残,现在看原来仅仅是小试身手。
“畏威而不怀德,这也是人之常情。”王雄附和两句,他也认可这话。
朱达转头看了眼,悠然说道“雄教头读书不少,能随时用典,县里的童生秀才都未必能做到。”
“东主老爷,我这等大佬养的家将都是如此,要武双全的。”
这是明摆着撒谎了,不过朱达也懒得争辩,看着不少人顺着绳索攀爬下城,已经脚步匆匆的向田庄那边赶过去了。
更有趣的是,还有百余头牛马和十几辆大车从城池另一侧拐了过来和人群汇合,城下那些人也不惊慌,不用王雄解说,朱达也知道是许二柱那伙人。
“这帮人倒是聪明,在城东南十里的一个庄子呆着,鞑子一走带着牛马回到城下,让城头给他们丢草料和干粮,很是胆大心细。”
“让他们去找更多的牛马,应该还有大牲口散在外面,捞到是赚到。”
两人正议论,听到脚下“吱嘎”声响,城门洞的填埋已经被搬运差不多,城门也被打开,有人吆喝着城转动绞盘,将吊桥放下。
朱达没有继续张望城外,既然大家干劲十足,又有两日前的大胜之威持续,也不需要自己盯得太紧,不过他也没准备下城,只是重新走到城墙内侧,俯瞰县城内的景象。
这十几日朱达几乎没有下城,在四面城墙跑动的时候,只是盯着城外,也顾不看城内,现在看来,竟然有些许陌生。
朱达很快收起了情绪,他看到城墙下空地有不少城内百姓在集合,官差们吆喝叫骂,维持着秩序,放在以往,遇到这等抓差出劳力的勾当,肯定是怨气冲天,可在城头看下去,却见到不少的笑脸,大家难得的心甘情愿。
之所以如此配合,城内大力宣扬朱达恩德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是堆在城下空地的人头京观。
也不知是谁主持的,近千人头被堆成了尖堆,每个准备出城的人都能看得到,每个看到的人又是恐惧又是兴奋,那么多被砍下的脑袋,不害怕的人没几个,可一想到这是鞑子的脑袋,大伙的心思又不一样了,从来都是鞑子砍汉人的脑袋,或者说鞑子根本都不稀罕汉人的脑袋,偶尔有几个鞑子的首级,都得琢磨这是不是官军杀百姓假冒的
想想这好大一堆都是实打实的鞑子脑袋,一方面觉得气壮自豪,在大同边镇这边,谁不知道鞑子造的杀孽,一方面又觉得不可思议,那边吹大捷,这里说大胜,但这么多脑袋还是头次见。
再想想这么大堆人头都是城那位朱老爷的手笔,谁还敢有怨气,感恩是一回事,鞑子在大伙心里都是凶残唬人的存在,可这么凶残唬人的都被朱老爷宰了这么说,这朱老爷发话,谁还敢说个“不”。
除了被征发出城的百姓之外,还不少人不会被征发,要么老弱病残,要么有些身份,这两类人不得城,都远远围着那“京观”看热闹。
其实真正能靠前的没有普通百姓,要么是三班六房的头面人物,要么是士绅之流,他们边看着京观,边偷偷抬头瞄一眼居高临下的朱达,看到冷漠的朱达后,总是下意识的赔笑躬身。
有个人挤在最前,众人都对他不太耐烦,可也没有恶言相向,这人却是那位杨家那位老军,原来一直被圈在秦川宅子里,到这时候也被放出来了。
以城墙的高度,城城下彼此可以看得很清楚,朱达能看到那位老军满脸震惊和愕然,他甚至凑到那堆人头跟前,伸手去拨弄因血污纠结一起的头发,还去触碰嘴唇和牙齿。
“边镇武衙门和武家世官都懂得如何勘验首级,鞑子首级发辫和牙都和大明百姓不同”王雄身后解释几句,其实不用他说,朱达早知道这个。
那老军在做什么,围观的很多人也大概了解,倒也没觉得诧异惊,只是小声议论几句,有知道他来怀仁县因果的,则是满脸不屑。
没过多久,那老军捶着腰站直身体,突然心有所感的向城头看来,正好和朱达眼光对。
四目相对,杨老军下意识的后退两步,随即才反应过来站稳,围观众人里有窃笑传来,这位杨家管事脸色顿时变黑,随即摇摇头,再看向城头朱达的时候,脸已经挂了冷笑,扭头走。
这等反应意味着很多,朱达表情还是不见什么变化,王雄眼睛眯了眯,看着杨家管事的背影说道“让他们回去吗?”
朱达没有立刻回答,只是转移了目光看向一个正跑过来的人,等那人了台阶,才闷声说道“不要动他。”
王雄没有争执什么,只看着守卫没有拦着跑来这个人,那人城后看到朱达后加快脚步靠近,王雄还记得这人是在关城门之前进城的商队首领李幢,只是在鞑子大军出现后再没露面。
可能是一路跑来,李幢已经是气喘吁吁,等来到朱达身前两步后,他急忙停下,整理了下袍服后才作揖施礼说道“朱兄真是不世出的英杰,救全城百姓于危难之际,不,鞑虏这么快退兵,都是朱兄的盖世功勋,朱兄你救了怀仁北边的大同军民啊!”
因为呼吸没有平稳,这番话说得又急,说话间咳嗽了好几声,还是把这一套话说完了。
任何人听李幢这番话都会觉得太过夸张,可细究之下却也有几分合理,蒙古大军过怀仁之后的确加快了退兵速度,不管怎么说,怀仁北边的大同各城各堡都因此受益。
话虽然有道理,可却不该在李幢嘴里说出来,但想到这位商队首领在守城这十几日都没出现过,他说这些话倒也合情理。
李幢毕竟年轻,大礼拜下之前脸涨得通红,直起身来之前也是满脸的忐忑,他知道这些日子自家情分和礼数都亏欠的快干净了,现在急忙忙的来未免现形,若是朱达讥刺几句甚至做得更绝,也只能挨着,自取其辱也只能认倒霉。
“自家兄弟还这么生分作甚,见外了,太见外了。”朱达前两步,笑着把人搀起来,笑容虽然不怎么热情,但想到这几日朱达的经历和遭遇,能给出这样的笑容来,已经是无亲切。
朱达这么双臂扶着李幢,很不见外的说道“李兄弟你是外乡人,连年都因为这场大难回不得家,大军围城之下,手忙脚乱都是难免的,何苦跟自家人讲究礼数,这不是要打扫战场,快让商队的人手去帮忙吧!”
“已经安排下去了,除了五个年纪大的老管事,其他人都带着牲口和大车出城了。”李幢下意识回答说道,他对朱达的反应没有准备,一时间有些发愣。
朱达点点头,松开双臂,颇为关心的说道“再过两日知道鞑子是不是真走了,你们也准备好,等那时开了城门走,快些返乡,北边的官军如今可都是饿狼一般,万一遭来可倒大霉!”
“朱兄说得是,我们到时候抓紧走,路也要小心,只要进了山西好办,兄弟这边还认识几个官面地方的人物。”李幢连忙应答。
接下来两个人开始客套起来,李幢夸朱达骁勇无双,智勇双全,如此胆色,如此豪杰,居然能做出这般大事,朱达则是叮嘱李幢早些预备早些赶路,已经耽搁了这么久,路也要小心。
李幢倒也知道此时千头万绪,既然朱达看起来没有芥蒂,自己没必要耽搁对方太久,连忙告辞,并说了几个空头的许诺,如说要替朱达发卖缴获,还要宣扬朱达的武勇功德之类,李幢也开不出什么条件来,他现在手里的货物严格来说还是朱达赊给他的。
走到下城台阶的时候,李幢看到朱达正笑着摆手告别,少不得又是作揖为礼,转身刚要走,却突然有点恍惚,自己朱达大了快有十岁,可刚才这番客套,朱达好像自己大二十岁,套路娴熟老辣
等有些恍惚的李幢下城,刚安排完出城事宜的常凯走近,颇为不屑的瞥了李幢背影一眼,愤愤不平的对朱达说道“守城出城的不见人,这当口倒紧着来奉承。”
“因为他是聪明人,守城的时候想到鞑子要攻城,义父派人一去宣扬他也能想明白是谁解围救了大伙,所以才会这么手忙脚乱的。”朱达回答说道。
这解释没把话说透,常凯琢磨片刻才大概明白,王雄立时点点头,能将因果逻辑考虑清楚的聪明人,会推断出蒙古大军在撤离的时候会攻打怀仁城,自然也会理智的推断出怀仁城守不住会被彻底毁掉,在这等情形下,只会有等死的绝望,谁还会为了今后的生意和交情去催促手下喝风辛苦,懈怠冷淡也是必然。
同样的,聪明人也知道为什么要去劫营,知道毁掉城外粮台后会有什么样的连锁反应,只不过怎么从常理去想,没有像样武力的怀仁县,也不可能毁掉城外近两千骑兵的蒙古粮台,然后,朱达做成了这不可能的事。
能人所不能,以少打多近乎全胜,这是何等胆气,这是何等豪壮,能取得这般胜利的人物又是何等英杰,今后又会有何等局面,聪明人也能有个大概的判断。
既然想清楚了这个,那么也顾不得什么前倨后恭,也顾不得自家脸面,能挽回多少算是多少,放眼今后才是最现实的,如果足够聪明会想到,也会做到。
“他一个外乡人,和我们不过做了两三次生意,你让人不畏生死,舍弃一切,未免太过苛求,和从前一般对待吧!”朱达又是叮嘱两句,他说得温和,但常凯已经知道该如何对待,也知道把朱达的定性传达下去。
王雄倒是没问太多,只是会心一笑,他也是不需要解释的聪明人,蒙古大军撤走后,怀仁县要考虑农工商的方方面面,李幢这种会做生意,又有交情,还能知晓朱达实力的商人可不好找,做生不如做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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