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澈第二日还未起身,房门竟被推开。他朦胧之间渐渐看清来人,无奈至极。
二人昨晚还在此大动干戈,今日这人竟还早早登门。
林钟此刻端着早膳,坐在萧澈床边,看到萧澈右手已包扎好,才放下心来,冷言道:“起来吃饭!”
萧澈错愕不已,他发誓,这绝对是继萧年之后第二个叫自己起床的人。
相处多日,萧澈早已了解林钟,看似冷若冰霜,内心却是炽烈无比。今后这将军府中怕是也只有这二人相依为命了。
萧澈故意问道:“我若不起,你能拿我怎样?”
忽然同样熟悉的声音萦绕耳畔,那是颜琤每次晚起错过早饭,都会被萧澈惩罚一番。可第二日依旧理直气壮的问自己,若不起,会如何?
他忽然明白,即使颜琤不在,自己根本无法忘记,无法摆脱。甚至因呼吸之声都能想起过往之事。
林钟未料到萧澈这般无赖,他也未多言,端起米粥,轻舀一勺喂向萧澈。
萧澈收回游离神思,依旧揶揄道:“你连照顾人都不会,不知道热粥都应该先吹一吹吗?”
看着林钟尴尬呆滞的神情,萧澈也才有笑颜。
他不习惯别人这般伺候,可右手也的确不便:“你端着就好,不必喂我,我还怕你烫死我。”
林钟闻言,也不计较,便一手端着,让萧澈自己动手。
林钟望着萧澈,低垂眼睑,睫毛飞动,心中异样泛起,察觉之后,立刻收敛,冷言道:“方才宫中来人宣你,我回绝了。”
萧澈蹙眉道:“为何?”
林钟很不喜欢多言:“知你不想入宫。”
颜琤坠崖而亡,杀父深仇大恨,皆与宫中端坐之人有关,萧澈并未说过报仇,可林钟也明白萧澈心中不爽。
萧澈心中忽觉温暖,他放下瓷勺,温润一笑:“多谢!”
随后躺回床上,继续道:“可该面对的总得面对。阿璃幼年母妃身亡之后,竟莫名其妙的失忆了。我怀疑也是陛下所为。这些事都得在他极度信任之下,才可彻查。”
林钟放下瓷碗,起身给萧澈倒水:“他不会信任何人,只会信无上皇权。”
“他不信我可以,他只要知道一旦没了我,大虞连个能领兵出征的人都没有就够了。我就是要仗着他的仰赖,一次次试探他的底线。明日我便上朝,有些东西该问他讨来了。”
萧澈所说,便是神乾军的择将之权。早年暗杀义父,如今逼死颜琤,萧澈觉得得到这一专权,并不过分。
周良只觉颜琤走后,萧澈似乎变的更加激进,即使面对九五至尊,也依旧咄咄逼人。
可这并不奇怪,从前因为有颜琤,萧澈做事总会顾及到他,如今没有软肋,只需做心中所想之事,不必在意后果。
若要杀了他,那他大概会更加感激不尽。
萧澈长安殿上三言两语,皇帝便已怒不可遏,何承见机,立刻呵斥道:“萧澈,陛下将你任命为神乾军主帅一职已是恩宽,你如今这般贪婪,你想干什么?”
萧澈悠然道:“何相所言极是,可俗语有言,送佛送到西。陛下既然如此信赖微臣,让微臣领兵选兵,何不将这择将之权也一并恩赐?臣感激涕零,定然更为陛下尽忠职守。”
讨要神乾五万大军的择将之权,那意味着这支军队极有可能会变成“萧家军”,皇上再如何恩宠,也不会这般糊涂。
皇帝冷言道:“萧澈,你不怕吃太多,撑不住吗?”
萧澈粲然一笑道:“实不相瞒,微臣吃得饱,饿得快!”
此语说出,众臣皆忍俊不禁。唯有皇帝怒喝:“放肆!如此庄重之所,也容你这般戏谑?莫不是朕素日里太宠着你了?来人!”
周良赶忙劝谏道:“陛下息怒,萧将军年轻气盛,且又遭逢变故,心智性情大变也是常理。陛下素来宽和待人,切莫与其计较。”
萧澈却步步紧逼道:“陛下,臣还是那句话,若非臣亲自挑兵选将,神乾军,臣恐怕无力整治。若陛下决意不给,臣今日当着百官之面,辞官致仕。”
这语气之中隐藏的愠怒,只有周良与谢霆知道为何?当年萧年而立之年,才情卓著,欲大展宏图,却被眼前之人所逼,回到庐阳。
而今萧澈也愿效仿,让皇帝也感受一下,何为左右为难?
皇上登基十六年,何曾受过这般挑衅,先不论殿下所跪之人只是新贵,便是两朝老臣也不敢如此狂言。
皇帝双臂撑在御案两侧,满面阴鸷,怒目而视。可极尽愤怒之余,想到了前几日兵部所上奏的急疏,四境动荡不安,朝中良将稀少,他除了信赖仰仗,别无他法。
片刻之后,一声“准奏”回荡殿内,众臣皆被惊吓,立刻垂首。
萧澈唇角难掩笑意,俯身叩拜:“臣代五万神乾军,谢陛下隆恩。”
皇帝气急败坏的退朝离开,在上阳宫内大发雷霆,可萧澈满面春风,离宫而去。
萧澈做事毫无章法,周良谢霆多次规劝,依旧未果。
他所做一切,并不需要意义,让皇帝不快,便是他的意义。
可在组军建军这件事上,萧澈所为并未太过。他永远不会忘记,那年冬夜,颜琤与自己在宣王府藏书阁中彻夜畅谈,兵制改革,组队建军,他如今所作所为,皆是将颜琤当初所提付诸实践。
颜琤就像真的活在他身体之中,让他日思夜想,魂牵梦萦。
宣王府被封,可萧澈却时不时的潜入王府,漫步院中,每一处都有颜琤的笑语盈盈。
夏日已过,嫣红已换浓翠,静候秋风。四阁在若枫走后,颜琤便皆为其落锁,以示怀念。
药泉依旧汩汩而出,药香弥漫,热雾缭绕。此处多留的记忆皆是旖旎曼妙。
二人夏日去暑,皆来此处。颜琤自然不知道他的身体对萧澈有多大的诱惑力,每次靠在池边大汗淋漓时,才喊求饶。
一阵凉风送爽,将眼前环境吹散。萧澈低头,连连嘲笑。
随后情不自禁走到凌梦斋,便看到那棵梅子树。
夜色无边,颜琤搬来木梯爬树,要为萧澈做冰镇梅子。
那时,颜琤便不愿让萧澈入仕,可如今却是,物如故,人不存。
萧澈的身影消失在长街尽头,直到单鹄寡凫,孤影只身时,萧澈才明白:
颜琤于他,竟意味着全部。
秋日寂寥,残荷闻雨,梧叶飘黄,秋思漫心。独立秋风之中,衣摆轻飞,寂然,萧索,淡然,惨烈。
林钟望着萧澈的背影,只觉瞬间即刻化作青烟飘散。
他救下萧澈的命,却救不活他的心。他知道,萧澈从前那颗火热的心早已随颜琤坠落断无崖下。
如今守此残躯,只是承受那日复一日相思折磨的痛楚。
情深不寿,他认!
冬雪冷霜遮盖繁华凄然,挨过秋日,却还是在片片白芒之中,日日掩面痛泣。
此身冰寒,唯有思念滚烫。心头蔓延着近乎将他撕裂的伤感。
萧澈这才知晓,颜琤坠崖瞬间,只是撕心裂肺的刺痛。而他死后的每一日,都是痛彻心扉的煎熬难捱,似凌迟,似蹂躏。
白日人前风光无限,一呼百应的大将军,夜间将房门紧闭时,悸动哀恸,声嘶力竭。
也是这个冬日,随着满天飞雪,鬼先生彻底离开了金陵,去游历天下,去漂泊浪迹,再不问朝堂之事,再不念过往恩怨。
一生光景,霜华落尽,世未沧海,心已桑田。
他曾问过,阿璃,我身无长物,孑然一身,背负血海深仇,前程冥眗亡见。你可还愿与我做执手一生,做花前老朽,月下老翁,无怨无悔?
那人却说,哪怕劫难百代,转世千年,也愿。
他曾许诺,纵使万里烟沙漫卷,浩渺沧海难渡,浮华三千里也要护他一世周全。
终究是他食言,无数次午夜梦回,他都惊醒起身,四处寻找梦中之人。可除了凛冽寒风呼啸,连人影也无。
果然,俗世人,红尘事,皆因情而起,因情而灭。
乾德十七年元日,长安殿外,李崇高声宣朗: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大虞帝王继天立极,为社稷兢勤,忧万民之事,为保国祚绵长,必建储立本,以绵宗社无休。
皇三子颜钦,宗室嫡子,天意所属。兹恪上应天意,俯顺民情,立为太子,入主东宫。
布告天下,咸使闻之。
乾德十七年四月四日,天子亲师,太傅钟潜久病而亡。
身后无妻无子,大虞上将军萧澈,为其守灵七日,因由不详。
乾德帝为表哀思之意,敬重之诚,亲自送灵下葬。钟潜,字秉之,追封“文忠公”。
乾德十七年八月廿一,大虞开国大将谢峰,于柳州病逝。生前随先帝开疆拓土,远征蛮族,战功赫赫,威名远扬,致仕归乡。
其子谢峰为正二品辅国大将军,统领御林军,护卫京畿皇城。其徒萧澈任从二品天朝上将军,统领神乾军,为大虞第一铁军。乾德帝亲赴柳州吊唁。谢峰,字奉明,追封“武烈公”。
乾德十八年冬,大虞南境突洹,集结兵马北上扰民,烧杀劫掠。
萧澈不顾群臣反对,极力主战,率神乾军南下安定,驱逐南蛮之人,与其协定,占其城池五座,得其年年岁赐,万两白银,万匹云锦。
大胜归来,从此大虞神乾军威名远扬四境,无族敢犯。四境皆流传“倾覆大虞易,撼动神乾难”之言。
乾德帝继位十八年,得一萧澈,定天下,稳人心。萧澈安得圣宠多年,不恃才傲物,不娇纵蛮横,治军严明,忠心不二,堪当百官之表率。
史官写到此处,不由感慨,大虞真正的盛世将由此开端……
乾德十九年秋,大虞西境六州,因夏旱灾严重,秋日灾荒,庄稼颗粒无收,饿死者不计其数。
金陵城中,依旧处处歌舞升平,软红乡土,依旧是一座地上天宫。
这日萧澈与林钟在怡仙楼二楼用膳,对着满桌佳肴,萧澈却只饮酒。
见萧澈不食,林钟道:“你不吃,为何来这儿?”
萧澈调笑道:“你想来!所以带你来了,有什么问题吗?”
“……”三年朝夕相处,林钟只觉眼前之人,愈发厚颜无耻。
萧澈此刻对着满桌美味,心中忧心边境数万饥民,食不下咽。
片刻,楼下几人交谈之声渐渐吸引萧澈的注意。
“最近你听说了吗?金陵城来了一人,自称知晓天下事,只要酬金够多。你想知道的所有问题都能得到答案。”
另一人讥讽道:“这年头想钱都想疯了吗?难不成是神仙下凡?”
“话虽如此,可我听说,此人的确有点本事,凡登门者,无一不满,皆能得到解惑之法。”
“难道真有如此神人?要不我们也去问问?”
对面之人嘲笑道:“就凭你?最近登门者皆是朝中大员,一日只见一人,除非你价最高,否则怎会见你这纨绔子弟。”
旁边一人也道:“我可还听说,此人名叫什么,瑾瑜公子,丰姿奇秀,俊美绝伦,青丝如瀑,眸若春水,身姿竟似雪堆玉砌。最近登门之人,有些甚至不问问题,只想亲眼目睹这等绝色。”
“你这说的我都心动了,真有传言这般美艳?若真如此,多少钱我都把他弄回来,好好疼疼他……”
之后的污言秽语,引得萧澈一阵烦躁。
林钟见状,缓缓道:“你可有问题求解?”
萧澈回神笑道:“我有什么问题?这种伎俩四年前我早就领教过了,不过是骗钱而已。”
四年前,鬼先生突然出现时,也是号称知晓天下事。不过都是噱头而已。
萧澈烦闷,是因为方才此人描述让他想起一人。一晃三年,思念之情虽不像最初那般痛彻心扉,可猛然念起,却依旧涌起阵阵心酸。
林钟自然知晓,他不想萧澈烦忧,便言已饱,与萧澈离开。
金陵近来最负盛名之处,莫过于寒宅;最神秘莫测之人,莫过于寒瑾瑜。
此宅虽坐落城中,却也立于喧嚣之外,典雅质朴,不显半分奢贵之气。
此刻,一玄色身影,手执长剑,匆匆的走过石子铺成的甬道,走向后院。
只见一身影静立池边,金辉覆身,素衣翩跹,秋风微扬,纱衣轻飞,墨发迎舞。玉指捻食,漫撒池中。
鱼儿便欢跃争抢,水声渐渐。
闻着脚步声也未回头,清越之声响起,似让池中之鱼更加欢喜。
“如何了?”
对方拱手道:“回公子,都已妥当。只要王大人的轿子经过京兆府,流散进京的灾民便会出动。我们的人也在其中,必要时可护好百姓。”
闻者,将手中鱼食皆抛洒池中,沿着蜿蜒的石桥向屋中缓步走去,边走边道:“甚好!后日便是中秋,也是时候给皇上送一份见面礼了。吩咐下去,从明日起,闭门谢。”
素影渐远,风尘不染。侍卫尚未回神,也只剩一片甘洌奇香流散。
后日便是中秋,朱雀大街,熙熙攘攘的人群络绎不绝,都在筹备中秋佳令。
萧澈被拥挤在人群之中,兴致全无,林钟怕与萧澈走散,握着萧澈手腕。人潮涌动,萧澈也无察觉。
拥挤之感让萧澈不快,侧目便看见一道小巷子,只道:“从这里离开,不然天黑也回不去!”
林钟闻言,便紧拉着萧澈离开。
一刻钟,二人才离开主街行至副街,摆脱拥挤。萧澈气喘吁吁道:“今日你我就不该出来。快快回府吧!”
林钟无奈:“你后日不还来赴灯会吗?”
“我坐在将军府的房梁上也能观灯,何必这般拥挤?”
二人正谈着,远处忽然传来的击鼓之声。
萧澈定睛远望,只见前方不远,群集众人,乌压一片,横拦在路中,跪倒在地,哀声震天。
林钟道:“京兆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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