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萧澈下朝之后并未去王府,而是急忙赶回将军府。昨夜林钟一夜未醒,今日若再不醒,必得惊动太医。林钟身份特殊,他不得不多操些心。
萧澈匆匆奔至房后,竟看到面色煞白的林钟自己忍着腹部的伤口,起身穿衣。
萧澈连忙阻止道:“你伤还未好,这是作何?你又不是姑娘,着急穿什么衣服?”边说边将林钟双手拿不稳的衣物扔在一旁。
随后扶着他躺好,俯身查看伤口。萧澈的微凉的指腹划过林钟赤裸的上身,每一触都似烙印一般,林钟只觉比腹部寸余伤口更扯着心口生疼。
萧澈却察觉不到林钟的异样:“血已止住了。等我去为你煎药,喝下之后体力也能恢复一些。”
说着拿起盛放伤药的瓷瓶,撒在伤口处,萧澈轻柔的为其抹匀。随后扶起林钟,坐在其身后:“靠着我。”
萧澈要将纱布缠绕上林钟的腰腹,可林钟却一动不动,身体因克制微微颤抖,此刻他上身不着一物,他不敢靠近身后之人。
萧澈无奈,只得自己主动靠前,与其贴紧,让林钟借力依靠自己,不让其腹部用力再使伤口出血。手拿白纱,轻柔的环上林钟的腰际,一圈一圈缠绕起来。
二人从未如此亲密无间过,独属于萧澈身体的幽香传来,林钟立刻浑身僵直。
萧澈自然感觉得到,他手间动作停滞,问道:“可是我弄疼你了?”
林钟无奈的摇摇头,身体的反应根本不受他控制,本就体寒,此刻身后之人似一团烈焰焚烧着后背。林钟鼻息渐渐火热,他竭力压制却还是被萧澈察觉。
萧澈担忧道:“你发烧了吗?”为其包扎好后,轻抚其额,不冷不热,才放下心:“还好没有,近日阿璃风寒之热总是反复,我许是草木皆兵了。你且躺好,我去煎药。”
林钟有气无力道:“慢!”
萧澈闻言,便俯身凑近林钟,侧耳倾听。
林钟最受不了萧澈与他近在咫尺的相处,压抑着异样,焦急道:“陛下已发现你与宣王之事,你早做打算。”
萧澈闻言,却也不惊不恼,将他扶着躺好,起身笑道:“你如此重伤来我府上,我便已猜到。无碍,萧某问心无愧,其余的听天由命。你呢?陛下处死你,你却大难不死,是吗?”
林钟沉默片刻,缓缓点头。
萧澈轻笑道:“那正好,前几日我这将军府的管家犯事被我逐出府去,本将军正好缺个管家,若要你留下,你可愿意?”
留在将军府当管家对于林钟那便意味着可以留在萧澈身边。他第一次从心底升腾起欢悦之感,甚至要洋溢唇角,回神之后离开收敛,故意不言不语,冷若冰霜。
萧澈无奈的替他掖好被角:“林钟,离开那个是非之地,便莫在留恋了。你本心善,只是命运让你无法抉择而已,如今你已自由,伤好之后,想去哪里都可,你不再属于谁,不再听命于谁,你属于你自己,属于这四方天地。当然,若你肯留下,我自是欣喜。我这将军府很安全,好好养伤吧!”
说罢,便离开房,为林钟前去煎药。萧澈方才寥寥几语于林钟而言,比灵丹妙药都治愈其伤。
此刻厨房外院,药香四溢,微火煮沸,萧澈守在炭炉旁边,愣怔出神。
他并非表面这般云淡风轻,瞒了许久,终究大白天下。
萧澈并不后悔,也无所畏惧。他只是担忧皇上心狠之人,怕作何事对颜琤不利。萧澈如今无父无母,只有颜琤一人,无论如何都得护他安好。
夏日六月,满池菡萏清香幽远,皇上一日黄昏召集百官去御花园赏荷。
临时搭建赏荷台,围池而造,以龙座为中,左右皆设座摆食,迎着夏风,就着荷香,算作一场晚宴。
文官办公之所除设在皇宫之内,便也是宫城之中,得皇上此等邀请,也立刻赶赴。除了萧澈的神乾军营在京畿北郊之外,众臣皆已到场。
皇上见萧澈迟迟不来,不满道:“通传之人未通禀萧将军吗?即使身在北郊营此刻也该到了。如此磨蹭,却是为何?”
身后宫人立刻回禀道:“启禀陛下,萧将军并不在北郊营,通传宫人称其在宣王府。”
李崇闻言恶狠狠的瞪了此人一眼,随后解释道:“老奴早闻王爷久病不愈,想来将军也是前去照拂,不多时便会来了。”
皇上冷哼道:“宣王府里没有下人吗?难不成他比丫鬟还细心,比太医还愈人?荒唐!”
离坐在皇上左侧的何承闻言,出语嘲讽道:“萧将军与宣王爷曾经便是主仆,主仆情深,舍下军务前去照顾不足为奇。”
右侧的周良道:“陛下任人唯贤,萧将军如此重情重义,可见此人日后对陛下提携之恩也定会一片赤城相报。得此良将,乃是陛下英明。如今他有事缠身,待会儿带他来时,罚酒三杯便可。陛下切莫动怒。”
何承面色转沉,冷哼一声,也不再言语。
萧澈的确走不开身,颜琤病情反复,此刻不住的狂呕,腹中早已无物,干呕之声似要震穿萧澈双耳,血色上涌充血,面色似欲滴血一般殷红。
萧澈轻拍其背,满面焦虑,见颜琤止住呕吐,便将其轻轻抱在怀里,接过江尧递来的温水,欲喂颜琤喝下。
颜琤烦躁不已,侧首埋在萧澈胸膛,似撒娇之语,低喃道:“我不喝,喝了便吐,你要我把肠子都吐出来吗?”
萧澈无奈将杯盏递回,哄道:“好好好,不喝不喝。”
江尧也担忧不已:“要不属下再去请胡太医来一趟?”
颜琤一想到胡太医开的苦药,更恼怒道:“不许去!”
萧澈立刻递给江尧眼神,示意他莫去,双手将颜琤抱得更紧道:“不去,不去,我在这里陪着阿璃。”
江尧却道:“将军,方才宫人又来催过了,陛下似已恼怒,将军还是快些入宫吧!”
颜琤闻言,也不再取闹,似乖猫一般的缩在萧澈怀里一言不发。
颜翎远嫁之后,萧澈便是颜琤唯一的亲人。萧澈对他怜爱之心日甚一日,他对萧澈的依赖之心也犹甚从前。
萧澈见颜琤不开口,他也不好出言。
片刻之后,颜琤在萧澈怀中轻笑起来,挣扎起身,在其唇上轻落一吻,随即道:“我已无碍,子煜快去吧!若皇兄震怒开罪于你,本王可没空相救。”
萧澈屈起食指在颜琤鼻梁轻轻一点,笑道:“我可真是拿你没办法。你乖乖在府中就医,我去去就回。”
萧澈随即起身,立刻快马加鞭赶赴皇宫。御花园中众人早已开宴。
谢霆连忙递给萧澈一个眼色。
萧澈点点头,连忙跪拜请罪。众人皆停下酒盏,目光看向萧澈。
皇帝沉声不悦道:“朕竟不知,爱卿尊驾如今这般难请,若你再不来,朕都思量是否亲自前去了。”
“臣知罪!”
“爱卿迟迟不来是何故?”
萧澈不敢隐瞒:“回陛下,宣王在府中重病,臣在其身侧照拂。遂迟来片刻。”
皇帝面似冷霜,满目狐疑道:“宣王病重,为何你去照顾?若说从前主仆之礼,应当如此,如今你已是大虞上将军,神乾军统帅,做这奴才下人之事,是何道理?”
萧澈垂首,一言不发。
此刻青鸟月明,星河曙天,荷池水波粼粼,芙蓉回塘别浦。蝉鸣聒噪,鸳鸯戏水。
众臣噤若寒蝉,皆注目萧澈,待其出言。李崇看到皇上面色,便知此怒非同小可。
皇帝见萧澈闭口不言,追问道:“难不成是琤儿以何事想要挟,强迫与你?还是琤儿病重,爱卿便忧心不安,心急不已?”
情起至今,萧澈与颜琤事事如履薄冰,就连心爱之人久战归家,彼此拥抱亲吻也能惹出诸多是非。如今再无退路,萧澈只想大方承认这不容于世的喜欢,这倾世如歌,尘缘而已。
萧澈毕恭毕敬跪拜一礼,起身时,眼神决然,目视眼前九五至尊之人,一字一顿道:“启禀陛下,微臣倾心王爷已久。如今种种,皆乃情之所至,无人相逼。”
此语一出,满座哗然。
谢霆立刻起身,走到皇帝面前跪倒,焦急道:“启禀陛下,澈儿尚且年少,哪懂情爱之事。他来金陵无依无靠时是王爷收留,他便以为此等恩情便是爱慕。望陛下明察,澈儿忧心王爷只是寻常情义,绝非男女之情。”
何承笑道:“谢将军好口才,萧将军如今也是我大虞一员虎将,若今夜从这御花园中传出,萧将军不懂男女之情,误以为兄弟之义便是倾心爱慕,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此刻知晓此事定周良与秦安皆一言不发,二人皆知,即使今夜瞒过,他日也必会败露。
俗世红尘本就难容此情,更何况天家之人,如何能忍。
果然皇上拍案起身,怒目而视,压抑着愤怒,低吼道:“若谢卿所言属实,朕可以既往不咎,朕给你最后一次机会,想好再言。”
清凉的夏风漫卷着萧澈乌发,似柔嫩之手轻抚脸庞,他此刻清醒非常,哪怕今日血溅荷池,也得将压抑心中之情,昭告天下,即使天下人嗤之以鼻。
萧澈跪直,高声道:“萧澈爱慕颜琤。”
不再自称“微臣”,不再称其“王爷”,不再含糊其辞,是爱,是情,非义,非谊。
不容于世便是错吗?情爱之事岂能只用是非曲直评断?
皇上粗重的呼吸昭示着,天威震怒便似万钧之力,齿间格格作响,怒火在眼眸中跳跃,抬手将眼前矮桌掀翻,瓷盘坠地,此起彼伏的清脆之声似利刃一般轻架在众人颈处。
百官跪散一片,齐声道:“陛下息怒!”
萧澈此番欺君非同小可,皇帝为为二人遮掩,甚至下令处死造谣之人。颜琤乃皇室中人,萧澈却在大庭广众之下说此不堪之言,仿若无形之掌重重甩在皇帝脸上,还不能言痛,不能声张。
皇上只觉,心中怒火若不将此人焚毁便会自焚。他此刻早已怒发冲冠,环顾四下,从身后禁军手中将剑夺过,立刻拔剑,剑锋灵动,刺向萧澈。
周良大惊,立刻高呼:“陛下,万万不可!”
萧澈闭目等着冷剑入体,等着热血四溅。
半晌,皇帝手中长剑之尖抵在萧澈脖颈之处,沉声道:“朕明日便为你赐婚,你娶还是不娶?”
萧澈缓缓睁眼,心知肚明,皇帝不杀他并非宽厚仁慈,只是兹事体大,事关皇家颜面,事关天子威严。若他答应娶妻,此事也便作罢,若他不答应,明日不仅京城传开,天下也皆知,大虞上将军竟与宣亲王竟有南风之症,龙阳之好。
萧澈不顾抵在自己咽喉处的长剑,缓缓摇头道:“恕臣难以领命,臣早与王爷私定终身,此生只执一人手,共白头。无论陛下将谁许配微臣,对其皆是不公,望陛下收回成命。”
众人此刻只觉失望不已,皇帝难道如此信任武将,有他,大虞重振雄风便有希望,可如今,竟为一男子,触犯天颜,命丧于此。
皇帝握剑之手微微颤抖,萧澈脖颈处血流细出,皇帝咬牙切齿道:“那你是宁死不从了?”
萧澈郑重其事的点点头,再闭双目,眼前出现心中朝思暮念之人,回身盈盈,风姿绰约。
“阿璃,来生再陪你到老。”
皇上再无多言,立刻收剑而后向萧澈刺下。千钧一发之际,周良离开起身将长剑握手,痛心疾首道:“陛下,万万不可啊!”
萧澈闻言离开睁开眼睛,大惊失色,惊呼:“周大人”
周良一届文官,辅政两朝天子,何时见过刀光剑影,如今竟为萧澈起身夺剑,血流如注。
皇帝也未料到周良如此,怒吼道:“放开!朕今日便将此等大逆不道之人就地正法,以正国本。男婚女嫁,此乃顺应天理。尔等竟不顾天道世俗,不服礼法祖制,颠倒阴阳,罔顾人伦。你乃天朝将军,威震四海,他是大虞亲王,无上尊荣。你二人如今苟合一处,将我大虞颜面置于何地,体统置于何地?”
周良跪倒在地:“陛下,若听完老臣之言还要将其斩首,臣绝无二话。陛下臣冒死谏言,萧将军杀不得。”
皇上将剑抽回,疾言厉色:“为何杀不得?”
周良双手浸染鲜血,依旧躬身行礼道:“陛下,今夜到场众臣皆已知晓此事,若陛下处死萧将军,便将此事坐实。之前陛下多次为二人澄清回护之事必会被百姓诟病,有损陛下天威;
宣王乃皇家之人,此事有关皇室颜面。先皇灵位尚在供先殿日日满受香火,幼子却被万民弃骂,先皇龙灵难安,何保大虞国祚绵长;
此事并非不可回转,今日之事,在场之人皆不可相传。待萧将军娶妻之后,一切传言不攻自破。臣所谏三条,皆是上策,陛下将萧将军斩首人前,是为下下策啊!”
皇上闻言,怒气稍遏,依旧愤怒道:“周卿没听他方才所言吗?宁死不娶。”
周良又作一揖道:“陛下,自古婚娶皆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棒打鸳鸯之事,古已有之,陛下不愿做这恶人,便由老臣来做吧!请陛下赐婚,老臣孙女周婉,温柔娴静,聪颖无双,如今及笄礼过已有四载,老臣久慕萧将军大才,斗胆恳请陛下做媒,将孙女许配将军,成一段天作之合,诵一场良缘佳话。”
萧澈蹙眉道:“周大人,万万不可,大人孙女乃掌上明珠,萧某何德何能,怎敢奢望迎娶?大人三思。”
周良却再不再有往常的宽和,厉声道:“萧将军,本官方才已说明,婚嫁之事,父母之命不可违。萧将军虽无父无母,此刻台中却有长辈。敢问谢将军,此等姻亲,可愿结好?”
若萧澈方才视死如归,此刻面色竟比月色更显苍白。周良对萧澈多番提携回护,此等恩情萧澈断不会置之不虑,也正因此,周良孙女,萧澈若娶,有负颜琤,有负周婉;女子名节最为重要,今日若当着百官之面萧澈回绝,他日周婉如何嫁人?何人会娶一个别人不要之人?
谢霆明白周良的良苦用心,只能以此保全萧澈,甚至不惜将自己疼爱的孙女舍下。
谢霆也出言道“启禀陛下,澈儿乃臣世侄,为其长辈,今日也随周大人一道,做一回恶人,臣对这门亲事,毫无异议。”
皇上将剑递给身后护卫,将谢霆与周良扶起:“二位重臣皆为保大虞颜面,能做至此等地步,朕感激不尽。”
随后看向跪倒在地的萧澈道:“萧将军近日邪魅缠身,痴癫浑噩,一时犯病,口无遮拦,才道如此荒唐之言。遂停其一切职务,将其留在皇宫医治,待病愈之后,朕亲自做媒,下旨赐婚。”
萧澈闻言,瘫软在地,被两名禁军钳制,带离此处。经过秦安面前时,萧澈轻微摇头,今夜之事莫要让颜琤知晓。秦安则郑重的点头,此事须得从长计议。
夏夜销魂,流莺声歌,芙蓉伴舞。风波渐息,众人身披夜色散去,清冽之风都无法吹散阴云。
谢霆和周良同行离宫,边走边慨叹今夜之险,汗湿衣裳:“澈儿若不娶大人孙女,怕是只有死路一条了。”
周良苦笑道:“若萧将军娶了,只怕宣王会身遭不测。”
谢霆却不以为然道:“二人虽情意深厚,可也不至于因此便寻死觅活,行之虽与王爷并无交集,可也知其玲珑之心,大智若愚,断不会行如此不智之举。”
周良长叹一声道:“但愿如此吧!”随后苦笑道:“老夫的孙女此刻怕也已安睡,她竟不知她最信赖的祖父竟为保别人,将她舍去。说实话,方才在陛下圣威之下,都没有此等焦头烂额。”
谢霆也宽慰道:“大人大义,行之替义兄拜谢。”
周良困惑不已:“义兄?可是?”
谢霆点头低语道:“澈儿正是前朝太史令萧年义子。”
周良笑道:“果然冥冥之中,自有定数。义茗当年何等意气风发,萧澈得其教导,自然颖悟绝伦,又受谢老将军亲传,入朝为将。老夫竟不知慌乱救急之计,倒是我周家高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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