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琤和颜钊相谈甚欢,傍晚时分太监来催,颜琤才起身告辞,前往漪澜殿赴宴。颜钊身体孱弱并未前去,遂留在东宫,他目送着颜琤离开后,脸上的笑容被忧伤掩盖,他怅然若失的转身回到偏殿,落寞身影在烛光下摇曳着。每次相聚总是短暂,人人都只当他是安定社稷的东宫太子,只有颜琤真心将自己认作亲人。
颜琤被带到漪澜殿时众人都已入席,只等皇上和皇后。宫廷宴饮分国宴和家宴,国宴便是除了皇亲国戚还有文武百官,而家宴只有皇族中人方可参与。往年颜琤并未有机会来此,更未见过漪澜殿这般金碧辉煌,大殿之内多根朱红巨柱支撑,柱上缠绕着栩栩如生的金龙,殿中最高处的金顶镶嵌着一颗巨大的明月珠,似乎身在大殿中便能举头赏月,壮观非常。
每人桌案之上所呈列之物皆是上等,除了皇上,皇后所用的金足樽,其余一应人皆是琉璃盏,翡翠盘。不过颜琤见此依旧面色不改,似乎眼前之物并无惊奇。
从他入殿,便有一双眼睛一直跟随打量着颜琤,此人看到首次参加中秋家宴的颜琤一副坦然,心中愤恨难消。
荣王回想起自己多年前来这漪澜殿时,早已被这殿中华贵惊诧的目瞪口呆,他甚至还跑到那巨柱之前伸手摸着金龙赞不绝口,周围人的轻笑,他至今想起来都怒不可遏。他不信颜琤见过这般华美壮丽,可为何还能如此气定神闲。
小人之心皆是庸人自扰,颜琤自然惊讶这宫殿的富丽堂皇,可除了这漪澜殿王府没有以外,桌上陈设,殿中装饰之物,都放在王府的藏宝阁积落尘埃,何须大惊小怪。
片刻后,李崇扯着嗓子高喊道:“陛下驾到!皇后娘娘驾到!”席中众人连忙起身,挥袖作揖:“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皇后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龙座之上那身着金丝绫罗华服之人正襟危坐道:“今日只是家宴,无须多礼!”
“谢陛下!”众人纷纷落座。
“月到中秋分外明!今日又是一年一度的中秋佳节,往年朕与尔等也只有在今日才能团圆。可惜今年钊儿久病缠身,未能来此,朕心中也觉遗憾!不过今年家宴,倒是琤儿赏皇兄薄面,愿意前来,倒是难得!”
颜琤举起面前的琉璃盏,起身面向皇上道:“臣弟惭愧,久居王府之中,自觉不喜热闹,多次有负皇恩,实在该罚!臣弟先自罚三杯,只作请皇兄恕罪之礼。”说完,将盏中酒一饮而尽,随后饮完三杯,方才坐下。
皇上也未料到如今这颜琤如此乖觉,轻笑道:“你是朕的年纪最幼的御弟,朕自然多加照拂,何罪之有?”
随后起身举起金足樽,高亢声音回荡:“愿我大虞千秋万世,永享太平!”
席中众人也随之起身道:“愿大虞国运昌盛!”
随后众人才拿起银筷用膳,毕竟是家宴,片刻沉静之后大家也都开始窃窃私语。
乾德帝有皇弟两人,分别是肃亲王颜玫,宣亲王颜琤;有皇妹两人,已经亡故的静宜公主颜珺和静安公主颜翎;有皇子三人,太子颜钊,二皇子颜铭,荣亲王颜钦。其余坐席之人还有刘后,肃亲王妃以及嫡女长公主颜芯。颜琤尚未娶妻,颜翎也尚未嫁人,至于二皇子痴傻多年,直到此刻也得有宫人在旁侧照应。
颜翎此时忽然开口道:“这样枯坐也是无趣,倒不如我们效仿民间雅士聚会之时行飞花令,如何?”
颜琤出言阻止:“翎儿,如此庄重场合,休的胡言。”
颜琤撅嘴悻悻的低头闷声不语。
乾德帝却来了兴致:“翎儿所言并非胡言,倒不如便以此消遣一二,在座众人皆得参与,不得推辞。”思量半晌后道“不过今日月圆之夜,飞花令倒不如改为飞月令,每人吟一带月诗句。每轮第一字含月之人便是令官。输了除了罚酒,还得如实回答行令之人一个问题。朕先来:月上柳梢头。”
从乾德帝开始向右而下便是刘后,皇后随口吟道:“明月松间照。”
下一人所吟诗句必得第三个字含“月”,肃亲王思索片刻道:“燕山月似钩。”
颜琤展颜一笑道:“床前明月光。”
颜翎也不假思索随口吟道:“海上生明月。”
五言完毕便换七言,行至第十二轮,便轮到皇上再做令官。
“月色更添春色好!”
“清月出岭光入扉”
“更深月色半人家!”
轮到颜琤,他早已想好,正欲脱口而出,身侧倒酒的宫人却不小心将酒倾洒在颜琤身上。
宫人吓坏了连忙磕头请宣王恕罪,皇帝怒喝道:“如此不得力,留你何用?来人呐!”
颜琤清朗之声传来:“皇兄,这宫人并非有意,酒渍而已,回去清洗便是,切莫因此败坏兴致!”
那宫人闻言连忙谢恩离开。
颜琤用锦帕将酒渍擦干之后,道:“我们继续……”
“小皇叔,你答令的时间早到了!你输了!”荣王出言阻止,讪笑的看向颜琤。
殿上皇帝闻言,故作为难道:“事发突然,未来得及喊停,这答令的时间确实到了。不如琤儿便认罚吧,不必饮酒,只需回答令官问题。”
颜琤只觉预感不好,却还是笑着起身举起酒杯一饮而尽:“规矩如此,不可破之。此轮令官是皇兄,皇兄要问什么,臣弟知无不言。”
此刻大殿之内鸦雀无声,众人皆等着今夜第一个被罚之人会被问到什么。
皇帝徐徐开口,逐字逐句问道:“琤儿同你府上萧澈,是何关系?”
颜琤闻言,恍惚片刻,方才确定自己并未听错,皇上问的的确是萧澈,他再如何掩藏诧异也终究心绪难宁,他此刻耳边嗡嗡作响,刹那的寒意袭遍全身,淹没了理智,一时间竟然不知抓住何物才能端立。
半晌静默,就连只顾着大快朵颐的颜铭也看向颜琤,随后开口憨笑道:“皇叔傻了!”宫人连忙捂住二皇子的嘴,带着他离席。
这格外刺耳的声音将颜琤的思绪一点点迁回。他躬身拱手,将如何遇到萧澈,如何将其留在王府,如何每日同处,悉数告知,除了将自己和他定情之事瞒下,其余皆是真言。颜琤知道皇上既已问出,便早已对萧澈知根知底,此刻无论是搪塞隐藏或是胡言乱语,未等自己编好谎言,萧澈怕是早已身首异处。
颜琤回答完毕,等着皇上开口。
皇帝悠然一笑道:“琤儿不必多心,只是朕十分好奇如此大才为何会久居王府?原来是琤儿的救命恩人。此等大恩也的确能保他后半生衣食无忧!不过,此人既已得琤儿青睐,不安于王府保你周全却还想着入朝为官,可见其野心之大,琤儿可要多加提防。”
语气渐冷,颜琤不寒而栗,他此刻心中一团乱麻早已来不及思量皇上此言究竟是为诚心提醒自己提防萧澈,还是敲山震虎已然知道自己与萧澈之事。更可怕的是,皇上此语便是默认萧澈参加武试颜琤并不知晓,若自己说出实情,以皇帝多疑之性必然会深究,到那时萧澈只怕凶多吉少;若此刻不作辩解,那便是认下了萧澈的隐瞒,他日东窗事发这便是欺君之罪。
颜琤思虑至此,心中了然,什么家宴,什么飞花令,这就是为自己定做的鸿门宴。
他此刻只想逃离此处,回到萧澈身边。哪怕离开金陵,抛却荣华,再不问世事,日后清苦贫瘠也比此刻命悬一线的好。
颜琤忧心忡忡,荣王却火上浇油道:“原来此人如此狼子野心!亏了皇叔此前还为此人……”
“荣王!本王的侍卫如何,本王心中有数。”颜琤此话不仅是阻止荣王胡言乱语,也是说给皇上听,反正自己从出生便是最大的得罪,不在意这一次。随即转身面向皇上作揖道:“皇兄提醒,臣弟谨记于心。不过萧澈参与武试,是经过臣弟首肯,他并非,不忠不义!”
日后无论皇帝如何猜忌,如何堤防,那都是以后多事,颜琤此刻就是见不到有人如此诋毁萧澈。
皇帝面色沉下,言语间透露不悦道:“你既然知晓,却还是同意他入仕,为何?”
颜琤缓缓道:“皇兄,此人待我恩重如山,臣弟怎能为一己私欲将其永禁于王府。他才识过人,志在报国,留在王府当一亲王侍卫并非他所愿。这些我自然知晓,既然留不住何不成全他,就当是还报恩情了。还望皇兄明鉴!”
“原来如此!”皇帝闻言,面色好转,随后下令继续行令。
颜琤却道:“皇兄,方才清酒洒身,衣裳已湿,还请皇兄恩准臣弟先行一步,回府更衣。”
皇帝既已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自然不会为难颜琤,遂派人将其送回王府。
夜色已深,萧澈在玥璃院等候多时未见颜琤回来,心中难安,走到前院等候。此刻若枫轻扶着颜琤进门,萧澈看到了赶忙上前揽过颜琤,闻到颜琤身上酒气甚重,便问道:“阿璃这是又喝多了?”
若枫摇摇头,他也不知漪澜殿发生何事,等若枫看到颜琤走出大殿便看到颜琤这般狼狈。衣裳浸湿,面色也苍白。他未做停留匆忙将颜琤带回王府。
颜琤显然清醒着:“无事!若枫你退下吧!”
若枫离开后,萧澈带着颜琤回到玥璃院,刚入院门,颜琤便挣脱开萧澈自顾跑到一角落呕吐起来,萧澈见状,连忙跟上颜琤,轻拍后背。
颜琤只觉腹中一团烈火灼烧着胸膛,他几乎都要将胆汁吐出,最后近乎干呕。
萧澈看着颜琤这般,心如刀绞却又爱莫能助,颜琤在王府时,何曾这般难受过,只是入宫一趟便如此,他心中也愤愤难平。
片刻之后,颜琤起身,由于呕吐用力过猛,血色满面。
萧澈将其拥入怀中,安慰道:“好了好了,吐出来就好了!”
颜琤埋首于萧澈脖颈处,一言不发。半晌萧澈怀中之人双肩微颤,随后自己颈处便感受到一片温热。
万籁俱寂,圆魄当空,此时月下相拥之人,感受着最无力的相依。
良久,萧澈感受到颜琤情绪稍稳,便将他横抱起回到屋内。颜琤漱口之后便躺下沉沉睡去。
萧澈将颜琤那满是酒渍的衣物换下,用巾帕帮颜琤擦洗身子,又怕颜琤睡不安稳,自己便未上床,整夜守在榻前,天亮才合眼。
萧澈并不知晓宫中的事,也不知道颜琤如此强烈反应只因皇帝已然注意到了自己。
这日早朝之后,上阳宫内只有一坐一跪的两人。
“让你查的事如何了?”
“启禀陛下,宣王所说皆是实情,且荣王未尽之言,便是宣王为救此人曾受过荣王羞辱。属下打探的消息还得知,宣王待此人并不像寻常主仆,二人几乎日日形影不离。”
“这背后定有蹊跷,荣王的羞辱可不会是一般的为难。且两人都关系绝非报恩这样简单。若不彻查清楚,让朕如何放心,继续查。”
“是!”言毕便离开,身形疾速隐匿消失,这便是十二亲卫之一的仲吕。
从中秋家宴之后,颜琤便对萧澈态度冷淡,除了让他搬回樰梦斋,还不许他自由出入玥璃院,不得与自己同住,同行,同食。
萧澈自然不肯:“阿璃,究竟发什么了何事?”
颜琤囔囔道:“我,子煜,我忽然发现对你好像没有从前的感觉了!”
萧澈自然不信,失笑道:“你胡言乱语些什么!到底怎么了?”
颜琤静默半晌,开口道:“子煜,这几日我细细回想你我从相识至今,或许我同你在一起只是因为你与旁人不同,不会对我低眉顺眼,阿谀奉承,而是真心实意的迁就忍让。可这并不能让你我天长地久。我独自在这王府十几年,接受你也许只是因为寂寞难耐,你可明白我的意思。”颜琤一字一句将话说清楚,他生怕萧澈看穿自己的心虚。
皇上已然知晓萧澈,无论颜琤再怎么隐藏也藏不住了,如果没有重用萧澈的意思,那日家宴何须那般唐突直言不讳。可万万不能让皇上查出萧澈和自己的这层关系,到那时即使自己舍生也担不起这欺君之罪,自己或许性命无忧。可皇上会将对自己欺瞒君上的怨气转移给萧澈,萧澈无官无爵,皇上除去他犹如碾死一只蚂蚁一般容易。
颜琤为今之计只能疏远萧澈,让他安心应试,至于是否会成为圣上手中宝剑,萧澈同自己究竟何去何从都不重要了,他只要萧澈活着。
萧澈并不知道颜琤这些心思,方才那一番话萧澈捉摸不透究竟是真是假,他皱起眉头继续问道:“阿璃,那日中秋家宴上发生了何事?不然你为何忽然如此?你有何难处,告诉我,我们一起面对,你不要总是一个人抗下所有。这样只会让我觉得自己无用至极,连你也保护不了。”
颜琤摇摇头,依旧面无表情道:“终究是我对不住你,是我有负于你。可我的确没办法明明已经对你无意还得日日与你缠绵。那样只会让我觉得,恶心。日后你若还想在我这王府住着,便不得越矩,莫忘了我是王爷,你是属下的身份,最多因为你是本王的救命恩人,可以自由行于王府之中;若你不想留在此处,自可离去,万事请便!”
颜琤此番话语说的不疾不徐,字字如刺扎在萧澈心中。萧澈紧皱眉头,他根本不相信这是颜琤的真心话,几乎用尽全力挣扎道:“阿璃,别闹了!你一定有事瞒着我!一定是这样。不过你应该相信我,相信……”
颜琤摇头道:“对不住了!”
萧澈哪肯这样轻易放弃,他伸手将颜琤箍在怀中,不由分说的吻上颜琤。不管对方如何挣扎,萧澈都不肯松开。萧澈毕竟是习武之人,若真用力,颜琤自然无法抵挡。片刻后颜琤便不再挣扎,他也像往常一样回应着萧澈。直到颜琤呼吸略微困难,萧澈才放开他。隔着衣物萧澈也能感受到颜琤身体的反应,他讥笑着问道:“不是没有感觉吗?那这算什么?”
颜琤推开他,扬手便给萧澈一耳光怒道:“你听不懂本王刚才的话吗?本王已经对你失去兴趣,已经不再倾心于你了!你不必再纠缠于我,你还要我怎样直白?”
狂潮翻涌着巨浪将萧澈最后一丝求生之欲也淹没,双眸之中再不见清澈,而是布满血丝,怒目圆睁盯着颜琤,似乎要撕碎眼前之人将他的心剖出来看看究竟是什么做的?自己一片真心在他眼里,只是寂寞时的排解吗?
颜琤心口生疼,他竭力压制内心波澜,继续道:“你不是说第一次见本王便觉得本王只是一个纨绔子弟吗?那你就应该知道,纨绔子弟最擅长之事可不是深情,而是寻求刺激,在他们心里新奇才最能长久,其余的,其余的不过都是替代品罢了。本王既然能找你,自然,自然也可以找别人。本王并不是,非你不可!”
萧澈闻言,狂笑三声,缓缓的闭上眼睛,脸颊上划过两道血泪。颜琤大惊,他伸在半空中的手硬生生的缩回去,索性转身不去看萧澈。
这世间最绝情之事莫过于将曾经的美好一点一滴撕碎毁灭,不留半点余地。
萧澈转身离开,步履蹒跚,大笑不止。
待萧澈走远,颜琤气血翻涌,一口鲜血喷出,随即向后仰去。在不远处的若枫奔至颜琤身旁将其扶住惊呼道:“王爷!王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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