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冬初雪覆盖了整个庐阳城,朝光初景之时萧年起身,冬雪满院,日光微寒,那如玉之皉撞入眼帘几株寒梅幽香入鼻,北风朔朔。萧年把身上的斗篷拢了拢,推门步入这茫然天地间。
周身寒气逼人,萧年忍不住轻咳几声,院中扫雪的家仆闻声上前道:“老爷,可否朝食?”
萧年点点头,正要转身回屋却顿住脚步问:“少爷那边……”
家仆俯身道:“乳娘已经喂过了,今日天寒,东厢房炭火烧的旺,小少爷没一会儿又打盹儿睡过去了。”
萧年摆手屏退下人,并未回屋,转身去了东厢房。门帘掀开,暖阁的热气扑面而来,萧年站在门口,暖了身子才走进里屋。乳娘坐在床边打盹儿,小少爷在摇篮里已经睡着了。萧年没有叫醒乳娘,替萧固把被角掖好,驻足端详了许久,俏眉微蹙,唇角微扬,似乎做着美丽且忧伤的梦。
吃过早饭,管家萧伯找萧年回话:“老爷,今儿晚上就是除夕了,过年置办的都办好了,还请您过目。”
此时萧年隔牖赏雪,院内积雪浮云,霜风飘断出梅枝梨花飞旋而下,如早春柳絮轻舞,曼妙非常。闻声回神,轻声道:“萧伯办事我放心,不必过目。这些时日您也忙坏了,今晚吃食吩咐厨房就是了,您老先休息会儿!晚上守岁,接神又免不了都是您的活儿。”
“谢老爷体恤,这些都是老奴分内之事,那我先下去给您和少爷准备家宴了。”
萧年依旧含笑微微闭目,随即目光移向窗扉,再度赏雪。
萧伯离开,久久回味着萧年刚刚的侧身,他分明看到了乌丝中的几缕白发。虽然他称萧年一声“老爷”,可他明明才是而立之年,却已经辞官回乡,安度晚年了。
萧年本是前朝太史令,自幼才华横溢,少年成名后便得到先帝重视。但最主要还是因为萧年的父亲萧鹤是先帝的开国重臣。萧鹤早逝,承蒙祖上荫护,先帝为施恩德便破例提拔萧年为太史令。萧年年轻气盛,本想借此机会大展鸿图,可先帝没几年也驾鹤西去。
新帝继位,人人自危,萧年主动请辞,声称:臣经年孱弱,恐不能伴君左右,担君之忧,望圣上恩准微臣致仕,他日臣必日日心诚,求神拜佛佑我大虞偃武修文,海晏河清。不明之人定以为这是年逾古稀的老臣所递交的辞函,可这分明是一个胸有丘壑的少年儿郎亲笔所书。
圣上恩准之后,萧年携带家仆回到故乡庐阳,更令人疑惑的是萧年尚未娶妻却忽然有了一岁半的儿子。萧鹤去世,萧家只萧年一人当家,就连萧伯也没有质疑半分。但渐渐的萧伯却发现萧年辞官之后再也没有了年少的意气风发,眉眼间的俏皮,言语间的戏谑不见,当真有了为父为主的样子。可当看到萧年寂寥的身影,早生的华发,还是忍不住无奈感慨。
这场雪仿若娉婷婀娜的女子,萧年站在窗边一赏就是一个时辰。随后萧年走到书桌旁,提笔挥毫,一首赏雪佳作浑然天成:
雪落梧桐梨花树,
凤凰未归煎茶住。
残阳照影雪无声,
今夜把酒还秋暮。
酒?对,萧伯买的一定是像往年一样的甘露春,而自己最喜欢的桑落酒因为太烈伤身,父亲在世时便是禁酒,父亲走后萧伯定然不会犯忌。思索到此处,萧年决定悄悄的出门买桑落解馋。
萧年在这素色人间缓步而行,一人落单时最容易回忆往昔,这一年自己在生死两端来回踱步,这冷暖之间竟不知还有何留恋,唯有萧固能温暖心中寒冰的一角。那个孩子确实可爱极了。想到萧固的笑颜,萧年的嘴角不经意的勾起。
突然萧年的余光瞥见巷子里闯出来的黑影,还没回神招架,自己就被推了一个趔趄,定睛一看,矮小的身影已经窜出很远了。萧年看向腰间,钱袋果然被那小贼偷走了。萧年并不觉得生气,想着不要破坏自己出门寻酒的好兴致,可钱财都被抢了,自己还怎么买酒?总不能把腰间的玉佩典当吧,说来那小贼也的确不识货,钱袋里总共才几两银子,可这玉佩才是无价之宝啊!
萧年想起刚刚那个矮小的身影,买酒的事暂且搁置,不自觉的走进了那条小巷。
小巷并不宽,约莫五尺,也并不深邃。萧年本想着一探究竟,眼前却出现了偷钱那个小贼。小贼似乎没想到萧年跟进来,他直勾勾的盯着萧年,好想是萧年觊觎他的钱财一样,一副可杀不可辱的面向让萧年忍俊不禁。刚才一晃而过没看清楚这个小贼的长相,现在就这样面对面,也不是面对面,小孩儿大约六七岁的模样,满脸污秽,唯有一双眼睛澄澈清明,萧年看久了都怀疑能在这孩子眼中看得到自己的眼睛。一双小手已经冻的紫青,手指处还有几处冻疮。衣服薄厚不论,早已破烂不堪。似乎多年没有换洗。
垂髫小儿没有承欢父母膝下,而是在这冰天雪地之间飘无定所。萧年心口发闷,伸出手道:“明日便是新年,我带你去吃一顿好的。”小孩儿一动不动。
萧年笑着蹲下,把身上的披风给孩子披上,双目含笑温柔道:“别怕,我不是坏人。”说完拉起孩子的手捂着。小孩儿还是目不转睛的盯着萧年,面无表情,但是随着手掌慢慢解冻,咄咄逼人的眼神里终于有了些犹疑,萧年捕捉到了这份迟疑,在他看来这其中夹杂着些许信任。萧年还是看着那双眼睛,生的那样美丽,好像一片清澈的湖水,看久了免不了失足落水的危险。萧年也没办法幸免于难,这双眼睛似乎有魔力,他不敢再看,站起身来,试着牵起小孩儿的手带他走。
踌躇良久之后,孩子终于跟他离开了。萧年心中的寒冰融化成一汪春水。萧年带着孩子走进一家面馆儿,他本来想着带他去庐阳郡的望春楼,但是孩子穿成这样,不免遭受那些所谓达官贵人的白眼,倒不如这种小饭馆儿来的温馨。饭菜上好了,萧年推到孩子面前说:“多吃点,今天你就跟着我……”
说到此处,萧年似乎想起了什么,笑容凝结在嘴角,面露难色。孩子狼吞虎咽的吃着自然没把这句话放在心上。一路上,萧年握着小孩儿的手想着收养这个孩子。如果没有遇到自己,按小孩儿自己的求生本领似乎也能过得了冬天,可是自己遇到了,就没办法袖手旁观,今日幸亏是偷自己的钱,若是别人免不了一顿狠打。萧年想到这些就想排除万难的收养他,偌大的萧宅,只有自己和尚在襁褓的萧固,多一个人也多一份热闹。
可自己的确不能收养这个孩子,因为……
“吃完之后,就……离开吧!”萧年不再含笑,把头转向别处。
那孩子听了这句话终于停顿了一下,然后用力点点头,萧年回眸正好对上小孩儿的眼睛,他终于看到了眼神里的感激,心中犹如刀绞。自己一时不慎点燃希望的火种又回身扑灭,这样的行径和那些恶徒有何区别。
萧年师从钟潜太傅,天子之师,所学道义皆是上善若水,厚德载物,绝非自己一时任性贪图他人感激便是行仁善之事。
萧年字如千金:“不,吃完之后,跟我回家。”
家?什么是家?在小孩儿的认知里只有天地间萧索为伴,黑暗里污秽遮体。家是一个什么样的存在?他的脸上浮现一片茫然。
萧年带着这个来路不明的孩子回了家。路上几次萧年都感觉到了这个年纪的孩子该有的欣喜,虽然他依旧在克制。萧年问:“你叫什么名字?
小孩儿摇摇头。
萧年脱口而出:“那我给你起一个吧,澈,萧澈,怎么样?你喜欢吗?”
小孩儿点点头,眉眼弯了弯,萧年顿觉心酸这个孩子恐怕正常的微笑,生气都不会表达,他刚刚挤出的笑容是学着自己的。
很快到家了,萧伯正指挥着家仆贴对联,挂灯笼,猛然看到了萧年带着一个脏兮兮的孩子回来,赶忙问询:“老爷,这位是?”
萧年说:“我收养的义子,从今往后,他就是这萧宅的大少爷。萧伯,先给少爷找几件干净的衣裳替换,把西厢房收拾出来,再上街去置办一些能用的到的东西。”
萧伯顾不上疑惑出门几个时辰发生了什么,连忙答应带着小主人离开。
萧澈却不肯撒手,萧年没办法只能抱起他来带着他去洗澡。
萧伯看着这父慈子孝的和谐,心道:果然成了像模像样的父亲了。
这边家仆准备好热水,萧年给萧澈洗澡,扔掉脏衣服的一瞬间,萧年感觉自己的五脏六腑都受到了冲击。这瘦小的躯体交织着无数的伤痕,有刀疤,有烫伤,最多的是新旧叠加的棍棒伤痕。这些伤疤承载着冷漠的恶毒仿佛要把萧年的眼眶撕裂。他几次想开口安慰萧澈,最后苦笑一下说:“你为什么不早点偷我的钱?”
萧澈听到了也学着萧年的苦笑,艰涩的笑了一下。这个笑畸形却是真情流露。萧年抱着萧澈放进浴桶,认真的替他擦洗,避开他的伤痕。
“以后没有人会再欺负你了,再也不会受苦了,义父答应你。”
“嗯!”萧澈用力的点头。
萧年听到这个类似闷哼的“嗯,”真的要感动的痛哭流涕了,不到半天的相处,萧年基本琢磨透了萧澈的性格,他如果同意会用力的点头,如果不同意会轻微的点头,如果察觉到危险,不点头也不摇头,直勾勾的盯着人看。
“我还有个儿子,你有个弟弟,叫萧固。”
萧澈轻微的点头。
“……”
“你放心吧,你们都是我的孩子,没有亲疏之分,别多想了,小崽子,没想到你还懂这个。”说完爽朗的笑起来。
门外拿着衣服的萧伯听到以后,老泪纵横,从辞官之后,他的老爷一如既往的对所有人微笑,可他知道他从未认真的开心过一天,哪怕偶尔抱着小少爷玩闹,之后却是更长时间的沉默。而现在,他听到了如此直逼人心的笑声,情不自禁的驻足了好久。
推开门,笑容还在萧年脸上绽放:“萧伯,把衣服给我,下去准备年饭吧!有没有买点鞭炮什么的,待会儿我带着澈儿放鞭炮去。”
“欸,老奴这就去准备。”
洗完之后,萧澈仿佛脱胎换骨。萧年这才看清这孩子的容貌,略微吃惊。一双标准的桃花眼,一张梨唇上的唇珠若隐若现,光洁白皙的面庞,虽然年纪增长模样会变,但这样的面容,无论如何摧残恐怕也难失其色。
萧年暗暗窃喜,今日没买到桑落酒,却也荣获至宝。
夜幕降临,万家灯辉交映,爆竹声声。在烟火映照下,萧澈脸上的洋溢着满足,笑容不再畸形,而是岁月静好的美妙。
萧年知道,自己跋山涉水走过的前路坎坷终究随着声声爆竹湮灭,余生风霜雨雪远去,繁华笙歌登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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