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卫神情如昔,禀道:“辛歧老爷已去府上任职。那就是所空宅子,挂着官名叫长史,其实没啥事作的。辛歧老爷天天坐在后苑煎茶打瞌睡,上个任比泡茶馆还舒坦。王府其他奴才都小有微词了。”
“谁敢对岳父大人”前时还冷脸威严的江离,忽的叫了出来,可话方出口,又自觉失言,他警惕地看了眼四周,清咳两声。
“本公子吩咐过那不是上任,那就是给岳父给辛歧大人送钱对对对,送钱别管辛歧大人在宅子里做什么,都随他,只要他拿钱拿得开心”江离的脸色有些古怪,影九的脸色更古怪。
他怎么看怎么都觉得,平日神祗般的自家公子,此刻却好似个“狗腿子”,什么送钱讨人欢心的话,理直气壮得,脸也不带红。
可影九不敢多问,恭敬地低下头:“属下明白。立马告诫越王府:一切随辛歧大人,再有多嘴者,斩无赦。”
“这便是了你不知道哄岳父比哄媳妇儿还难啊”江离无声地松了口气,低声呢喃。
后半句音调太低,影九没听清。下意识问道:“什么哄什么难?”
“没什么!没什么!”江离若被抓住尾巴的猫,都快绷不住威严的架子,连忙别过脸去,“罢了。读书人的事去吩咐。”
太过明显的逐令,影九只得压下疑惑,行礼离去:“属下遵命!”
一阵阴风飘过,影卫乍然就没了影。
唯见秋风萧瑟,红叶漫天起,小贩挎着篮子叫卖桂花,新酿桂酒的香气已在大街小巷蔓延。
金秋,十月。在武愚自刎于午门后一月,在晋王素席跪殿无果后,王俭从利州回京,腥风血雨再掀。
王俭前脚到长安,后脚就上奏皇帝,行刑照旧,提审辛夷。帝准奏,同日,公开处斩的圣旨传遍天下,断头台备好。
这日,武愚鲜血还没干涸的午门,再次人山人海,一袭麻衣的辛夷被狱卒押解着,跪在台上,背后插着待斩的木牌。
唯独诸人发现,关押大牢的辛夷,似乎还胖了些。
然而这都不是关键,关键是屠刀磨亮,死局无人可阻,监斩席上的王俭笑得猖狂。
同样,正午,刺眼的日光将屠刀映得雪亮,百姓们头颈伸长如鸭脖,像看戏般眼巴巴等着行刑,唯一不同的,是再无那日附和王俭叫嚣的儒生,不知道是叫累了,还是被尚未干涸的武愚的鲜血灼了眼,今日竟一个也不见。
这点异常并不被王俭放在眼中。
他满心思都是断头台的辛夷,大仇得报,恩怨了结,多几个少几个儒生,反正都是棋子,再无人阻拦他王家当兴。
王俭看了眼日头,满脸被炽盛的红光笼罩,他拿起装满令牌的桶,用尽全身力气,整个向断头台扔去。
“时辰到!斩!”
哗啦一声,满地“斩”令牌,地狱声催。
百姓们屏住了呼吸,瞳仁睁大。
刽子手狠狠抽出辛夷背部的木牌,卖力地抡起了屠刀。
寒光一线,在半空划出冰冷的弧度,刀刃上反射的日光一闪,一股疾风飚过,刀锋乍然而至——
还未碰至脖颈,王俭就放佛提前看到结局,爆发出疯狂的大笑:“王家当兴!天助我王俭!杀杀杀!谁还敢拦我王家,谁还敢逆我王俭!”
不合时宜的大笑,伴随急速下落的屠刀,让整个午门宛如地狱,魑魅横行,黄泉无眼。
在刀锋碰到辛夷脖颈的刹那,在王俭的狂笑到达巅峰的刹那,轰隆一阵巨响——
然后,屠刀一滞。所有人的呼吸都瞬间慢了半拍。
午门被从外打开,露出宽广的长安街道,还有密密麻麻的白衣书生。
书生。俱是读书人。一眼望不到头,浩瀚若天穹,略略一数,似有三百之巨,像一军之众,井然有序地列于门外,向断头台走来。
浩浩荡荡,白衣如云。这三百人中有长安城熟悉的面孔,有五姓七望的公子哥,有寒门穷第的秀才,甚至有皇室年轻一辈的子嗣。
然而此刻,他们俱着白衣,这象征还未踏入仕途的仕子的白衣,有簇新的半旧的,有从箱底翻出带了些虫洞的,却是一致干净如斯的白(注)。
白如雪,白如璧,白如少年初心,抹去所有身份地位门第,赋予他们所有一般的名字:读书人。
今日但君至,俱是读书人。
三百读书人,向断头台来。神情庄肃,步伐如山,踏得午门大地颤动,气势如虹掀动九霄苍天。
王俭已经说不出话了。百姓们同样发愣,却不由自主为书生们让出条路。唯独辛夷心中一动,些些猜到“始作俑者”,又是振奋又是羞,悄悄红了脸。
在骇人的死寂中,三百书生临近,拂袖,驻足,白衣如海成为午门唯一的中心。
一名读书人上前,毫无畏惧地直视王俭,朗声道:“辛氏不可斩!”
旋即,剩下的读书人纷纷上前一步,同样朗喝道:“辛氏不可斩!”
三百人的声音汇在一起,遂成撼天雷音,声传千里,恍若将天穹都震出个窟窿,也将王俭的耳膜震得生痛。
“来人!这是怎么回事!把这群穷秀才给老夫拖下去!”王俭缓过神来,瞬间气红了脸,疯狂大叫着命令金吾卫。
然而,这次,金吾卫没有动静。当值的金吾卫将军背梁挺直,朗声道:“在下姜苍。三年前国子监生,师从武愚夫子,一年前制举为官,拜金吾卫将。今武夫子鲜血尚未涸,吾虽为官,更为学生,不愿违故夫子之志,请王大人恕罪!”
旋即,半步不动,伫立原地的金吾卫们,给出了无声而统一的回答:不违武愚遗志,不违仕子初心。
王俭睚眦欲咧,肺都快炸了,他气急败坏地大喝:“你们金吾卫想反不成?姜苍是罢!老夫记下了!敢和我王家作对,我要你死无葬身之地!我王家家兵何在?把穷秀才们赶出去!”
呼啦一声,王家的家兵们涌上来,便欲动手,没想到姜苍亦是毫无躲闪地直视王俭,举起了刀戟:“金吾卫何在?拦下王家家兵!有什么罪过,我姜苍一并担下!”
刀光剑影,寒光出鞘。金吾卫们乍然迎上去,拦住王家家兵,公然和王俭对峙。
王家虽为五姓七望,家兵数百,但和训练有素的金吾卫比,还是差了一截,在后者倒戈的刀剑前,被唬得僵在原地,任王俭脸色如何黑,也不敢动半步。
“反了!都反了!姜苍!老夫记下了!敢坏老夫好事,老夫要你血债血偿!该死!都该死!”王俭眉目扭曲,恨恨大喝,却又无法突破金吾卫的刀戟,只能愤然一脚踢翻桌案,权当出气。
而台上的辛夷,则深深看了姜苍一眼,记下了后者相貌,是个虽然着武官服,却眉眼干净,带着股儒雅气的年轻男子。
就算和武愚有师生故,但能一肩抗下后果,仗热血倒戈王家,这份赤诚和恩情——
她辛夷记下了。
注释
白衣:古代指无功名或无官职的士人。即,尚未踏入仕途的读书人。史记儒林列传序:“及窦太后崩,武安侯田蚡为丞相,绌黄、老、刑名百家之言,延文学儒者数百人,而公孙弘以春秋白衣为天子三公,封以平津侯。”后汉书孔融传:“(曹操)遂令丞相军谋祭酒路粹枉状奏融曰:‘少府孔融又前与白衣祢衡跌荡放言。’”元辛文房唐才子传孟浩然:“观浩然磬折谦退,才名日高,竟沦明代,终身白衣,良可悲夫!”清顾炎武菰中随笔:“杨士奇以白衣荐举,而直纶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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