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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五章 初雪
    似乎那泥味儿太过清冽,辛夷不得不深吸了几口,放佛劫后余生般,一颗心才平静下来。

    她松开按着郑斯璎的手,重新为她斟茶,低语道:“郑姑娘,这杯松萝茶,可莫再洒了。”

    郑斯璎的小脸还残留着惊恐的苍白,她颤抖着接过茶杯,哑声道:“我与姑娘素不相识,姑娘为何要救我一劫呢?”

    辛夷笑了。

    郑斯璎像极了高宛岫。她说,人活这一辈子,有时就是为了那口气。

    辛夷明白这是她的选择,可每次午夜梦回,她总是忍不住的想,如果七夕花会上,高宛岫为自己出头时自己阻止了她,结果会不会有什么不同。

    高宛岫不会死。圆尘也不会被逼到这个地步,后面的一切也都不会发生了。

    然而,昔人已逝,终究是回不去的。

    所以在郑斯璎要站出来时,她的身体近乎本能的动了。

    “因为郑姑娘,像极了奴家一个故人。”辛夷的笑意染上了几分怅然。

    郑斯璎的眼角凝出滴晶莹剔透的泪珠,她郑重地握住辛夷的手:“姑娘便唤奴斯璎罢。奴也唤姑娘辛夷。救命之恩,沒齿难忘。日后,斯璎便与姑娘义结金兰,情同姐妹。”

    辛夷噙笑点点头。她看向观风楼外,屠杀已快接近尾声,百余具残缺的尸身堆积如山阻断了街道上的积水,围成了一个个水塘。

    忽的,一朵朵雪花飘。

    如棉絮般的雪花,纷纷扬扬,湮没了血红的水塘,染白了乌青的天空。然而那雪落到半空,便被腥气染成了鲜红。

    乌鸦盘旋,鬼魂哭啸,白骨筑成灵幡,问天地不仁,北国飞雪染血红。

    而不远处的大明宫,自始自终没有任何动静,鹅毛大雪顷刻覆盖了金碧辉煌的琉璃瓦顶,终究褪色为了一片苍白。

    辛夷沉沉呼出胸腔压抑的浊气,眸底夜色翻涌。

    “下雪了。”

    天和十年。十二月初。

    初冬。雪。

    卢高一案终于尘埃落定。罪魁祸首高宛岘携一女子,服毒自诛于高府门前。

    卢家家主,大将军卢寰拒绝移交案件于大理寺和刑部,率兵斩杀高家三百余人。

    老少妇孺,无一幸免。三百余冤魂陈尸大街,暴尸雨中,当天落下的雪花都被染成了血红。

    此后安化街数月石板路泛红,此后数年但凡一下雨,空气里都是腥味。

    京兆尹花了十来天才将现场清理干净,高家三百余亡魂,被全部葬入长安义庄。据说当时漫天乌鸦哀鸣,盘旋数日不去。

    荒唐的是,此事从开始到结束,大明宫都没有任何动静。直到卢寰主动上朝觐见,陈词说自己痛失爱女,情绪激动之下才灭了高家,请皇帝治罪。

    然而,在天下世人看来,卢寰的负荆请罪太过可笑。人都杀完了,街都清干净了,才想起先斩后奏,明显是试探皇帝态度。

    果然,卢家又一次赢了。

    皇帝李赫不仅没有丝毫责备,还说卢寰常年驻守边疆,为国操劳,不如此次就在长安多住些时日,游游御花园,品品御酒香,领略下长安初冬的繁华。

    一件惨案就这么轻描淡写的揭了过去。卢家势盛上升到了空前的程度,以至于晚间小儿哭闹,当娘的都会唬一句:“再哭!卢家派人擒你来了!”

    十二月初八。雪。

    辛府的梅花枝枝打朵儿,鹅黄的骨朵像蚌珠般攒在一块儿。檐下挂上了冰柱子,雪水一滴滴打得青石板路响。

    玉堂阁的绿蝶却根本无心梅花如何,她将食盒放在浮槎楼的门前,见楼里并无半丝动静,眉间的愁意愈浓。

    卢高惨案后,辛夷就将自己锁在了浮槎楼。

    锦衾并衣物都直接搬了去,饭食由绿蝶送来搁在门口,除此之外,楼门紧锁,辛夷不吱声,也不见任何人。

    没有人知道她在里面干什么。也没有人知道她要待多久。

    浮槎楼里,五个丈高的鸡翅木雕花架几案,将本就小巧的厢房塞得满满的。案上经史子集,诗词歌赋堆积成山,连地上也随意的散着,俨然一个私塾夫子的书房。

    房内没有点烛,门窗紧闭,初冬飞雪恹恹,房内更显昏暗,光洁的榆木地面泛着冷光。

    辛夷席地坐在一堆书卷里,双腿平伸,歪歪斜斜,丝毫没有闺中淑女的仪态,反而发髻松散,凌乱的青丝垂下来,衬得那小脸愈发苍白,眼眶下一圈青黑,显然数晚都不曾合眼了。

    她面前的地上摆着副棋局,胡乱的落了些黑白,她时不时瞥眼左手执着的碁经注1,右手有一搭没一搭的落子。

    “碁经,乃是棋道者入门之书。你想学弈棋了?”

    忽地,一个男声从辛夷身后飘来。

    辛夷不用回头,就知道是谁了。从他衣衫间的沉香,还有他携带进来的梅魂冬霜,她就知道是江离。

    “是又如何?再学也学不会囚禁圆尘,逼得高家覆灭的心肠。”辛夷落下一子,她语调很平静,话中意却是浸凉。

    江离沉默不语,没有回话,也没有辩解。半晌,他也在辛夷身后席地而坐,惹得堆积在地的书山哗哗塌了一片。

    辛夷“啪”一声又落一子,微响在本就寂静的房内格外显耳。

    “渤海高氏,大魏除名。公子可如愿了?”

    “卿卿。我不得不如此。”江离的声音悠悠传来,在空寂的房内回荡,有些不真实,“棋局之中,没有退路。最开始一旦落一子,后面步步就逃不了了。若有半步迟疑,无疑是自寻死路。”

    “口口声声都是棋,步步都是天衣无缝,就算一切都是利益最好的选择,那公子还对紫卿说过:若有拦路者,诛。”

    “若不那样说,凭你的执拗劲儿,能自己回去么?这步棋我无论如何都要赢,又无论如何都不愿和你兵戎相见。最好的办法,就是噎你自己回去。说什么诛不诛,若真有那么一天,我若诛了你,必也是诛了我自己。”

    “巧舌如簧,舌开莲花。说到底,公子有公子的无奈,可紫卿也有紫卿的仁义。”辛夷的语调愈发平静,她落子的手愈慢,凝滞在半空良久才落下一子,“很好。”

    女子最后两个字似从齿关间迸出,带着和窗外初冬一般的寒气,听得江离眸色一深:“卿卿,你在怨我。”

    注释

    1碁经:现存世界上最古老的围棋棋谱,撰写年代为北周5575。现存敦煌写本,然而在1907年被斯坦因rurelstein,18621943带往英国。直到1933年,清华大学张荫摩教授在英国见到此件,回国后对这卷珍贵的碁经作了报道,并录介了碁经中附录的梁武帝碁评要略。1960年,中国科学院获得全部英藏敦煌遗书显微胶片,编出总目,将此卷命名为碁经。1963年,成恩元先生对碁经进行研究,并在围棋月刊1964年17期上刊文发表,从此敦煌棋经才广为棋界所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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