垂拱殿的御案上,一叠厚厚的奏疏,都是请战的。
出乎意料,此番上疏之人很多都是文官,他们竟然一改往日避战畏敌的做派,可谓是一反常态。
原因何在?
赵构当然明白,大宋官员们无法容忍伪齐刘豫的羞辱,至于出兵能否收复疆土或许还在其次,找回颜面才是关键。
树要皮,人要脸。
读书人尤其讲究这个,朝廷、皇家更不例外。
可是他们却能在金国异族入侵,国土沦丧之时,甘愿做缩头乌龟,不为所动,甚至签下那等丧权辱国的和约。
说白了,欺软怕硬。
赵构完全明白,却也陷入为难之中。
他当然想要教训刘豫,抱商州倒戈之仇,可是贸然出兵,会是什么结果?
对付一个刘豫,他还是很有信心的,可他担心因此惹怒了金国了,战争规模如果扩大,很可能一发不可收拾。
再者,好不容易才有机会限制武将,如果开战,岂非再次放权给他们?
赵构有顾虑,但面对来势汹汹的请命又不能不为所动。
皇帝要是不要脸了,朝廷体面何在?往后还有什么资格说什么主辱臣死,要求臣子为社稷拼命?
难题!
赵构烦恼的时候,派人将秦桧请到了宫里。
这两年,秦桧在身边办事一直妥帖,深得圣心。而且赵构有种感觉,秦桧很贴心,办事从来首选考虑的是他这个皇帝的利益与感受。
封建时代,朕即国家。
但事实上,很多时候国家与皇帝还是有区别的,很多朝臣张口闭口是天下兴亡,社稷福祉。
这没有错,但很多时候却让皇帝不痛快,多有为难。
秦桧在这方面却不同,虽然也扯着天下、社稷这些大旗,但具体办事的时候,很顾虑他这个官家的感受。
这两年下来,为赵构化解了不少麻烦。
其实这是逢迎君主之举,在封建时代是遭到唾弃的奸佞之举,但赵构喜欢,秦桧又做的不着痕迹。
于是乎,君臣顺利狼狈为奸。
此番群臣请战讨伐刘豫,秦桧竟然也上疏赞同,赵构觉得他有被迫的意味,毕竟整体氛围如此。
但赵构觉得,按照过往的惯例,秦桧说不定已经有对策。
接到赵构的传召,秦桧匆匆入宫,欣然而来。
“拜见官家。”
“会之,群臣请战之事,你怎么看?”赵构开门见山,直奔主题。
秦桧对此并不意外,入宫之时他便已经猜到了赵构的意图,心中早就有一番谋划。
“回官家,群臣所请,众望所归。”
言下之意,不能拒绝。
“可是……”
“官家所虑金贼也,其实无妨,金国谙班勃极烈虽立,但朝野依旧纷乱,未必能协力南下。”
秦桧低声道:“故而这是个不错的机会,如果能收复淮北,甚至两京,无疑是一件大喜事,对官家而言是不世之功,必定臣民恭贺,彪炳史册。”
赵构微微有些意动,秦桧这几句话对他有不小的吸引力。
他能当上皇帝,说到底是个巧合。
并非正常帝位传承,不过是因为大宋皇子只有他一人在外,捡了个便宜而已。
仔细说起来,有点得位不正,这些年诟病的人不少,苗刘之变时便是如此。
“得位不正”,想要证明合法性,得到臣民拥戴,坐稳皇位,就需要震慑天下,万民拜服的功绩。
唐太宗李世民就是个极好的例子,玄武门之变弑兄杀弟,逼父退位是不争的卑劣事实。
但李世民励精图治,开创贞观之治后,后世谁人不称其为明君?成为与秦皇汉武并列的帝王典范。
对赵构而言,如果能收复两京,中兴大宋,便足够了。
东京城破是在父兄为帝之时,过错在他们,自己力挽狂澜,收复失地说明什么?
至少可以证明一点,自己比那个不成器,丧土亡国的大哥强嘛!
那么即便来日渊圣(宋钦宗)归来,又有什么资格与自己争皇位呢?
出于这个考虑,征讨刘豫确有必要。
秦桧小心观察着赵构的表情变化,嘴角露出一丝不可察觉的笑意,不失时机补充一句。
“官家,此战…还有另一个好处。”
“哦?”赵构眉头一动,颇有兴致。
“官家,朝廷制度,赏罚分明,武将打了胜仗理当封赏,但有失误也当惩罚。”
秦桧道:“而且一旦开战,调兵部属在朝廷,在枢密院,沿淮乃至襄汉的将领可重新安排。”
说法颇为隐晦,但赵构听懂的。
淮水沿线的兵马主要分属岳飞和刘光世,麾下兵将对这两位甚是笃信尊奉,言听计从,朝廷调令反倒不那么好使。
这是赵构一直忌惮之事,调回徐还和岳飞都是这个目的。
关中还好,只有少数几个武将出自徐还麾下,赵构反倒并不十分担心。
倒是襄汉、淮水,岳飞虽然走了,但驻守襄阳的张宪等人对他仍旧死心塌地。
淮西问题就更严重了,刘光世依靠麾下的郦琼、王德两员大将,将兵马牢牢掌握在自己手中,号称“太尉兵”。
大宋竟然有私兵!
赵构甚为忌惮,奈何正是用人之际,淮西防务严峻,离不开刘光世和这支让人厌恶的“太尉兵”。
秦桧一番话倒是提醒他了,趁着出兵讨伐刘豫,无论是刻意消耗刘光世所部的力量,还是寻个错误斥责惩治或夺其兵权,都是个不错机会。
如此一来,算是一举两得。
至于风险,似乎并不是很大,两载丰收,几战胜利,赵构还是有些底气的。
即便真的挑起和金国的战事,也不至于一败涂地。
赵构其实也不傻,他也明白绍兴和议是有时效性的,狼子野心的异族岂能放弃亡我之心?
“会之所言有理,只是这调兵遣将,人员安排……颇为棘手。”
秦桧心中一笑,不着痕迹道:“官家,臣是文臣,只有些许粗陋之见,具体布置还需枢密院商讨才是。”
赵构摆手道:“会之是平章事,军国大事自有置喙之权,何况此间唯有你我君臣,但说无妨。”
“遵旨!”
秦桧欣然上前,压低了声音,道出了早就打好腹稿的一番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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