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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七章 与世推移
    魏国大梁南行两三日光景,便是楚国的国都郢陈,又名陈城。

    陈城本是陈国的故都,春秋末年,楚灭陈国在此设置陈县,使之成为楚国瞭望列国、经略中原的战略要地。

    公元前278年,秦将白起率军攻破楚郢都。《史记·六国年表·楚表》载秦拔我郢,烧夷陵,王亡走陈。《秦本纪》载大良造白起攻楚,取郢为南郡。

    当年,楚国在白起的凌厉攻势下,楚顷襄王怀着楚国历代先王的王陵被战火焚毁的悲愤,不得已将楚国国都东迁千余里,定都于陈城。

    如今,这座饱经沧桑的古城经过多年经营,俨然呈现出一派王者气象。由于此地距秦国路途遥远,西边又有周王室和韩国作为屏障,当年楚怀王被秦国幽禁而死,楚顷襄王被秦军杀得望风而逃的种种过往似乎已烟消云散,在高大的城墙和华丽的宫殿映衬下,楚人们正迈动着悠闲的脚步,扭动着婀娜的身姿,沉浸在偏安一隅的时光中。即使秦赵两国已杀得哀鸿遍野、血流成河,到了这里,甚至人们的街头巷议都懒得提及,路旁的酒肆中时而传出击筑而歌的优雅旋律,引得些个路人驻足流连。

    陈政一行人在郢陈城中找了一家驿馆住下,一打听才知道,楚国的粮食只能楚国人购买,而且还根据每家每户的人口实行限购。

    这可如何是好?!

    陈政思量之下,看来自己把这次购粮计划设想得太简单了,怪不得赵胜不派别人,原来是存心给自己出了个难题。

    李牧倒是提出,吕大哥何不去找楚王和春申君呢?

    可陈政想到那些楚国美女,又想到黄歇那些数不清的门客,尤其是自己与那位楚王熊完从未谋面,也是摇头叹息、犹豫不决。

    一晃几天过去,购粮的事情仍未理出头绪。

    孔穿却是乐得其所,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用他的实际行动践行着“既来之则安之”的孔氏名言,整日独自游逛于酒肆茶舍之间。

    荆锤在驿馆附近的一家赌坊找到了自己暂时的归宿,每日输得底儿掉后,便从李牧那里悄悄讨借一些,他自己逢赌必输,轻易得来的钱自然也是有借无还。

    或许由于此地是楚国国都的缘故,陈政和李牧走遍了城中的购粮之所,即使是曾经所向披靡、无往不胜的金饼子,此时也是在摇头和摆手面前失去了用武之地。

    无奈之际,陈政和李牧在一家酒肆中席地而坐、惆怅对饮,或许能从街头巷议中启发一些灵感,获得一些有价值的信息。

    几个风度翩翩的楚国公子在一旁,有的击筑,有的舞剑,其中一个娓娓唱道“日月忽其不淹兮,春与秋其代序。唯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迟暮。不抚壮而弃秽兮,何不改乎此度?乘骐骥以驰骋兮,来吾道夫先路…”

    陈政在听得如痴如醉之余,轻叹道“这莫不是《离骚》中的诗句?!”

    李牧点头道“正是!只可惜斯人已逝,当年的三闾大夫已音容不在啊!”

    陈政注视着李牧“想不到老弟竟还知道三闾大夫,真是难得!”

    “哥哥莫不是取笑小弟?!天下谁不知楚国的三闾大夫屈原呢?!小弟曾听虞卿大人讲过,当年楚怀王被一帮为了个人私利而无所不用其极的小人包围,不但将三闾大夫一再放逐,他自己也被骗去秦国,落得个客死他乡的下场。真是可怜可叹!”

    陈政感慨道“是啊!一个当王的,首先要有一双识人的慧眼呐!不能识人又怎能用人呢?!墨子云用一贤人,则贤人毕至;用一小人,则小人齐趋。楚怀王若是能信任和重用贤人,那天下的才子智士便会纷至沓来,若是把小人当成了倚重之人,那他也只能是被小人围得水泄不通,哪还会看得见贤人呢?!”

    “大哥可知君子与小人如何分辨否?”

    陈政轻轻摆了下手“君子与小人若是三言两语便能分辨出来,那世上便是君子大行其道而小人无处遁形了。”

    “吕大哥不妨简单说说嘛!”

    “呵呵!君子尚义,小人崇利而已。君子与小人不可轻下断语,一来嘛,君子一念之差便会成为小人,小人幡然悔悟便会成为君子;二来嘛,君子在不得已时也难免混同于小人,小人在很多时候都是装扮成道貌岸然的君子。故而,君子与小人极难分得清楚。”

    “吕大哥,我倒是觉得,这君子行重于言,纵是有一身才华,往往会做不会说,难免显得口齿笨拙,不招人喜欢。而那些小人呢?却是个个言过其实,说得多做得少,甚至只会说不会做,既然才华不及君子,便在口齿伶俐、投机取巧上用尽全力,这些人脸上带着笑,嘴上抹着蜜,靠着摇头摆尾、诋毁君子而扶摇直上、青云得志,看着虽是招人喜欢,可肚子里却是装着蛇蝎心肠,迟早有一日便会张牙舞爪、原形毕露,纵然你曾有恩于他,他也是一副以怨报德、忘恩负义的嘴脸,真教人防不胜防啊!”

    陈政一愣“李老弟对此颇有心得啊!看来,对那些嬉皮笑脸、点头哈腰,还有那些甭管有故亦或无故便大献殷勤之人,我等可要倍加小心了。哈哈哈哈!”

    这时,站在不远处的一个楚国公子唱道“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沧浪之水,清兮浊兮。吾缨吾足…”

    李牧感慨道“想不到当年沅江边上一个寻常渔翁,便有如此境界,真奇人哉!”

    陈政怅然道“沧浪之水一句流传千古,却出自江边渔翁之口,确是教人匪夷所思。”

    “流传千古?吕大哥何出此言?”

    “哦~!”陈政急忙转移话题“李老弟可知那渔翁还说了什么吗?”

    李牧一笑“吕大哥又要考我不成?想当年三闾大夫被楚怀王流放之时,独自在那沅江边放歌游荡,真是空有满腔抱负却无从施展,何其悲乎!那江上渔翁不知为何,竟认得三闾大夫的容貌。三闾大夫被渔翁问及何以落魄至此时说举世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故而被流放。那渔翁竟说圣人不凝滞于物,而能与世推移,世上的人都肮脏不堪,何不将泥水搅浑置身其中?世上的人都沉迷不醒,何不大口喝酒与其同醉?为何要折磨自己又自命清高,落得被放逐的下场?”

    “那三闾大夫如何说?”

    “三闾大夫说,刚刚洗过头要弹一弹帽子,刚刚洗过澡要抖一抖衣服,怎能让清白的身体被世俗的风尘侵染呢?我宁愿跳进湘江葬身鱼腹,也不能教自己清白的身躯沾染污垢。”

    “后来呢?”

    “那渔翁听到此处便再无一言,含笑划桨而去了。”

    陈政怅然道“对于那些高洁之士而言,和光同尘、同流合污比死更痛苦啊!这世上又不知有多少人在与世推移中强颜欢笑、委曲求全,整日与那些趋炎附势、见利忘义之人称兄道弟、推杯换盏,假以时日,恐怕连自己究竟是什么人也分不清楚了。人生一世,草木一秋。气节虽然高贵却会使人形同枯槁,独自游走。与世推移呢?却会使人衣着光鲜,人前显贵。前者悲凉,后者又何尝不悲凉呢?!”

    李牧见陈政流露伤感之情,莞尔一笑道“说来怨我,怎么说着说着便教吕大哥发出如此感慨呢?!哦对了,不知吕大哥对此番楚国之行有何打算?”

    陈政苦笑道“老弟问及于此,哥哥我岂不更要感慨一番?!”

    李牧忽得灵机一动“吕大哥,我有个主意!这楚国都城在楚王眼皮子底下,自然是法令整肃,离开此地也许便是另一番光景。你我何不出得城去,到楚国腹地走一遭呢?”

    陈政一听,似乎有些道理。

    正在这时,外面传来了一阵哭喊和叫嚷声。

    酒肆门外,一辆豪华马车冲撞了一个妇人,只见那妇人倒在地上,一脸痛苦模样。一个四五岁大的男孩儿站在妇人身旁,吓得嚎啕大哭起来。

    马车上的车夫随口骂了一句“不长眼的东西!”接着朝妇人身旁扔了两三枚铜板,扬起马鞭便要继续前行。

    周围的人群聚拢了过来,几个大汉挡在马车前,摆出了评理的架势。

    马车车夫嚷道“想干什么?反了你们了!知道我家公子是谁吗?识相的立马给老子闪开,否则别怪老子的鞭子不认人。”

    哪知话音刚落,周围的百姓越聚越多,给马车来了个四面合围。

    正当人们指指点点时,马车上跳出一位来,只见此人约二十岁左右年纪,长得是斜眼歪嘴,两个肩膀一高一低,真是要多猥琐有多猥琐,要多难看有多难看。

    这位伸手朝周围比划了一下,一张口也不含糊“知道我老子是谁吗?”

    马车车夫看看周围哑口无言的百姓,傲然道“老子就知道你们不知道!实话告诉你们,我家公子的老子乃是景阳大将军。”接着一指那公子“这位,便是景阳将军最疼爱的小公子。怎么样?怕了吧?还不给老子闪开?!”

    那位公子扯着公鸭嗓子“我老子是景阳。尔等竟敢拦本公子的马车,不想活的站出来!我老子是景阳。莫说本公子的马车撞个人,就算撞死这个不长眼的,也有我老子顶着。我老子是景阳。”

    围观的百姓听到“景阳”二字,一个个吓得面无血色,纷纷躲闪开来。

    站在人群外围的李牧扭脸看了看身旁的陈政“吕大哥有何想法?”

    陈政幽然道“能有啥想法?生死看淡,不服就干呗!待会儿你便给这厮点儿颜色看看,我招呼咱的人在城外等你便是。”

    “大哥说得是哪个城外?”

    “驿馆距西门最近,当然是西门外了。你办完事儿可从别的城门出城,绕道西门外再与我等会合。”

    “大哥想得果然周全。那子高公子呢?”

    “他那个‘子曾经曰’你还没听够吗?!”

    “大哥是说,咱们甩了…”

    没等李牧说完,陈政断喝一声“且慢!”

    正在逐渐散开的人群听到这声呼喊,都远远地驻足观望着。位于陈政身前的百姓都惊异地看着身后这位衣着略显寒酸的年轻人,不由自主地让出一条路来。

    陈政和李牧踏步走到马车近前。

    那公子上下打量了一下眼前的两个人,轻笑道“二位有何指教?我老子是景阳。”

    陈政也是一笑“指教谈不上。不过,你老子不是景阳,却是另有其人吧?”

    “此话怎讲?”

    陈政伸手一指那个车夫“方才此人一口一个老子自称,依我看来,你老子就是他也未尝可知?!你们父子俩撞了人便想跑,还真以为此处没了王法不成?!”

    那公子一瞪眼“我们父子俩,哦不,本公子撞人与你何干?我老子,哦不,我爹是景阳。你是何人?”

    陈政一笑“我嘛,姓武名松。甭管你老子是景阳冈上的老虎还是什么镇关西,爷爷我就看不惯你这样儿的恃强凌弱之徒。我也是奇了怪了,咋到哪都有我爹是这、我爹是那的人呢?就你这样的,你爹也好不到哪去!”

    “我爹可是楚国大将军景阳。”那公子一脸不服不忿地盯着陈政。

    “行了行了,知道了。”说到这儿,陈政扭脸看看李牧“老弟,那就劳烦你替那位大将军教训教训这个不长进的儿子,如何?哦对了,下手别太重,免得出手过重将这厮打得变了模样,那他可就因祸得福了。”

    周围百姓眼看着陈政对那母子俩好言宽慰了一番,还拿出一串铜钱递到那男孩儿手中后,飘飘然向人群外走去。

    正当人们举目眺望也不见了那位布衣公子的身影时,扭回头看,马车前的母子俩也不见了踪迹,一阵“噼啪”作响且异常清脆的声音在街道两旁回荡起来,那声音是如此悦耳动听,如此动人心弦,如此教人百听不厌、心旷神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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