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胡说!”蛛儿怒喝。
他俯下身子,对着地上正在快速消散的魇君,低声央求道“魇君,魇君!请你的雪魇滴清醒过来!嗅蔷的雪魇滴不可能有那么大的本事能将你完全吞噬!请你不要放弃啊……你的身体马上就要消失殆尽了,告诉我该怎么做?即使你害死了丝儿,但我不恨你,他也不恨你……他临死之前还在请求美意饶你性命!当初是你救了我们,给我和丝儿一个容身之地……请你不要死、不要消失……不要在这世上留下我一个……”
一只小小的雪魇蛛,竟这般重情重义。
不知怎的,我心中有一丝暗沉沉的庆幸魇君死去,看样子已不可挽回,但至少不是死于我手。丝儿于我有恩,蛛儿有情有义,真让我亲手杀了魇君,我怕我会犹豫。
魇君缓缓睁开半阖的眼睛,湛红的眼眸蒙了一层尘。
“魇君!快告诉我该怎么做?”蛛儿的声音里夹杂着惊喜和焦急。
我注意到蛛儿的手,攥紧了匕首——他意在防范?还是有心进攻?目标又是谁呢?
“我死不瞑目啊!”魇君张嘴,发出嗅蔷的声音,阴凄凄、颤微微,仿佛一只翅膀被打了死结的飞蛾,徒劳却仍奋力地扑腾着“魇君他到底算什么东西!你们都喜欢他、追随他!父亲让他当王,你们这些低贱的小厮为他卖命,连上天都帮他、让我杀不了他!我呢!我活该倒霉?我活该去死?活该无身无魂地将最后一线生命寄生在雪魇滴上、待在一只碗里、日日夜夜、无穷无尽?!你们谁为我想过!我才是长子!是魇君的继位者!是有资格活到最后的那一个!眼看只剩最后一步了,然后,什么都没了!什么都没了……”
“你是活该!”蛛儿恶狠狠地说“趁着你还没有消失殆尽,你借着你哥哥的身躯、睁大眼睛看一看,这雪魇宫、雪魇湖、还有这魇丝铸就的气囊,哪一样不是你哥哥为了你呕心沥血造就的!他为了你连命都可以不要!连身躯都一并给了你!任凭你的雪魇滴将他吞噬!可是你呢?你自私、狡诈、没有担当、机关算尽!你父亲当然不选你,他又不是瞎的!你这般阴毒算计,怎么能够成一族之王?又有谁会为了你卖命!!”
蛛儿声音并未提高,却是越来越急,说到最后,他将身子凑近,陡然举起手里的匕首,刀尖向着嗅蔷,声音愈发阴沉可怖“已经来不及了,我要剖开你,取出魇君的雪魇滴,我绝不让他同你这个败类死在一起!绝不让他的雪魇滴和你的融为一体!”
“我都说过魇君已经死了,他的雪魇滴在这里。”龙戒冷淡地说。
蛛儿倏然回头,面色亮如白昼。
只见龙戒举着手掌,手心里似乎有一枚雪青色水滴样的东西,在微微颤动。
“还给我!”蛛儿怒吼,执着匕首,合身扑上。
“魇君的雪魇滴怎么在你手里?”我扬声问龙戒。
“确切说,这并不是魇君的雪魇滴,而是嗅蔷的。”龙戒见蛛儿扑了过来,身子甚是敏捷,轻轻一闪,避开了。
蛛儿知道不是龙戒对手,不再进攻,收了脚步,面青唇白,双眼放光,死死盯着龙戒手心之物,颤声道“这……是雪魇滴,到底是谁的?”
龙戒瞅我一眼,轻蹙眉头道“我带着你姐姐的半边心脏从嗅蔷的身体里出来的时候,也同时顺手带走了一颗雪魇滴……”
“一颗?”我问。不应该是两颗吗?难道那时候嗅蔷的雪魇滴已经将魇君的雪魇滴吞噬殆尽了?
“说出来你们可能不会相信,我发现雪魇滴和画海半边心脏的时候,两颗雪魇滴正在缠斗……”龙戒继续道。
“缠斗?”这下连落英也不淡定了,忍不住打断龙戒。
“是的,缠斗。”龙戒看了一眼自己手心里的雪魇滴,脸上神情微微有点异样“就在那极其短暂的瞬间,我仿佛看了一场大戏——别再打断我。”
众人不语。
“画海的半边心脏无恙,估计是因为那两颗雪魇滴无暇顾及。”龙戒继续道“我找到它们的时候,看到一颗几乎将另一颗完全吞噬,此时的雪魇滴颜色变深、形状鼓胀,但我无法分辨是谁吞噬了谁——他们看上去都是一个样子。但诡异的事情发生了,吞噬者竟然将被吞噬者又吐了出来,所以我面前再次出现了两颗雪魇滴,我正自疑惑,只见那吞噬者像是决定自行了断一般,霎时就萎缩了,变小、变得干枯,软弱无力、任凭宰割的样子,此时的被吞噬者反败为胜,渐渐靠近了之前的吞噬者,然后凶狠、快速地将其吞噬……然后,我就带着雪魇滴和画海的半边心脏窜出了魇君的身体。就这样。”
“天哪,天哪!”蛛儿发出低沉的哀嚎“我就知道嗅蔷的雪魇滴根本不可能是魇君的对手……魇君啊魇君,你怎么会这般糊涂,你的雪魇滴已经将嗅蔷吞噬,你为什么又要将他吐出?为什么要自行绝了法力、任凭嗅蔷将你吞噬?你彻底放弃了自己!为了这样一个不值得的家伙!”
我看着龙戒的手心,那颗雪魇滴,那颗因为自己哥哥的牺牲而存在下来的无耻的雪魇滴,嗅蔷的雪魇滴,正饱满、得意地颤动着,仿佛应和着嗅蔷说的那句话,“他笑到了最后。”
“你们也听到了?一切都是他自愿的,是他自愿的!”躺在地上的魇君的身体已残缺不全,但失去了雪魇滴的嗅蔷仍然在奋力挣扎、发声“将人囚禁、割裂都是他干的!与我无关!快将我的雪魇滴还给我!蛛儿……蛛儿!快阻止我的身体消散!你一定会有办法的……待我好转,我……一定好好谢你!”
众人无语。
蛛儿愣愣地看着龙戒的手心,淡蓝色的脸上没有表情,像是月色下被大浪冲过的沙滩,平静,荒凉,杳无人烟。
蛛儿终于走到龙戒的面前,伸出手,轻声低语“可否将这颗雪魇滴给我?”
龙戒看了我一眼。
我深吸一口气,垂下眼睑。
“谢谢。”我听到蛛儿轻轻吐出两个字。
他声音真的很轻,仿佛怕惊动了那颗饱满的雪魇滴。
待我再次抬眼,雪魇滴已在蛛儿手中。
蛛儿无语端详,仿佛在欣赏手心里遗落的一簇白月光,脸上升腾起一层淡淡的、雪青色的光芒。
“蛛儿!好蛛儿!”嗅蔷的声音急促尖利,显示出强烈的求生本能“我就知道你最好……快!快将我的雪魇滴置入我的身体里,哥哥的雪魇滴与我的雪魇滴融为一体,能力难料,说不定还能阻挡这身躯消融的速度……我感觉快不行了,你快点过来啊……只有你能帮我……快用你的再生之术……”
“都到这步田地了,你!你还想着利用你的哥哥!”蛛儿冷笑,别转头,看着地上魇君的身躯,脚却一动不动。
“你要搞搞清楚!”嗅蔷的声音又尖又嘶,仿佛一株被连根拔起的植物,仓惶又僵硬,触须在垂死地颤动“我从未勉强过他,一切都是他心甘情愿的!愿赌服输,我没有任何对不起他的……是他傻……是他要以德报怨、充当圣人……一切都是他自己的选择……怨不得我!”
“为何他消融得这样慢?我再不想听他的聒噪。”画海在一旁淡淡地说。
其实我也是。
我从未见过无耻至斯的家伙。
我得硬生生压住想要冲上去一脚跺死他、让他闭嘴的冲动。
就是为了这样一个家伙,魇君,你真是太不值得。
但世间的事,谁说的清呢,哥哥说过,甲之砒霜,乙之蜜糖,我想我大概有点懂了。
“喂……喂你要干什么!”嗅蔷的声音陡然变得惶恐——他的生命力竟然如此旺盛!雪魇滴与他分离,而魇君的身躯也消散得只剩下不到一半,他的声音依旧高亢,仿佛身体里住了一个不依不饶、不眠不休的女人。
只见蛛儿摊开手心,露出掌心里的雪魇滴,另一只手擎着匕首,对准了雪魇滴,将刀尖缓缓落了下去。
“你……你敢?!”嗅蔷尖叫“你……你不怕将魇君的雪魇滴一并毁了?这匕首是沾了你的血的!你不仅要毁了我哥哥的身躯,你……你还要毁了他的雪魇滴!你要让他彻底死在你的手里……”
“他是彻底死在你的手里!”蛛儿大叫,双目圆瞪,牙齿呲出,面容狰狞,声音凄苦“从你向他坦白、一切都只是一个谎言开始,他就已经死了,死在你的手里!你……你无耻至极!我亦是万念俱灰,就让这一切到此为止吧。”
仿佛为了怕受到阻拦,或者蛛儿自己已经是心意坚定到了极点,他托着雪魇滴的手掌猛然上提,举着匕首的手决绝下落,刀尖正正刺过雪魇滴,刺穿了他的手掌,他的血液从掌心轰然涌出,瞬间就将那颗雪魇滴淹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