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屏住呼吸,凝神细听。
“……可听清楚了?”金羽衣对着我的耳朵喁喁有声,然后缓声问道。
“……听清楚了。”我嘬着气,小声说,生怕我呼出的气,将金羽衣荡得四处飞散。
“那……我可不可以现在就去试一下?”我心如猫抓。
“当然不能,我既然说与你听,还能骗你不cd这会儿了,你不肯多陪我片刻?”金羽衣话音微弱,但语气中颇有不满。
“怎么不肯?”我诚意道:“我会一直陪着你。”
“那都是废话,”金羽衣的声音洋洋洒洒:“自古神魔,势同水火,眼睛却都盯着你这个家伙,偏生你又是个来历不明、出身混沌的小怪物,心思纯良,空无一物……火湖之畔,蒙你青眼有加,堕天那枚魔力无边的金羽毛你都不要,反而选了我这件平平无奇的羽衣,我倒有些感动……陪你时日短暂,但我,不后悔……”
“我也不后悔!你虽然来自地狱,但我早已视你为友!”我胸中气血翻涌,眼中发热,只怕金羽衣会瞬间消散,顾不上他话中深意。
“嘿嘿,人若善良,又重情义,恐怕日后是无穷无尽的伤恸苦恼……不若,你今日便随了我去,化为尘粒,倒少了许多的……”金羽衣的声音已缈若尘烟,说着话,就见黑灰色的粉末中幽幽荡出来一只手,闪着淡淡金光的五根手指朝我探了过来。
“不可!”“不要!”“美意!”“小心!”
众人乱叫,七手八脚将我拖开。
有人鼻息微重,压在我的头顶,一颗心“咚咚”狂跳,敲打在我的肩胛处。
他微微喷出的清香气息笼罩着我,不用回头,我就知道这人是谁。
但是,何苦呢——你说的那句“因为你非死不可”,言犹在耳,这会儿又何必护我?
我视你为友、待你诚心,只亲吻过你一人,你却盼我去死!
心里突然一阵痛,犹如两脚踏空,耳边风声呼呼,朝深渊坠去——长这么大从来没有过的一种感觉,一点也不想抓住任何蔓藤,就这样坠落到世间最深寒之处,心灰意冷。
我挣开这人怀抱,朝着金羽衣四散的粉末、还有那只召唤的手倾身而去:“好,我随你去。”
“嘿嘿,不过玩笑,你可是美意……这世间终将因你而生、因你而灭,彰显出别样的‘美意’……”金羽衣的声音终于越来越轻,跟他的粉尘一样,渐渐遁入暗中,没有留下丝毫痕迹。
“羽衣——”我哑声唤道,伸手一抓,却抓了一手的空虚。
摊开手掌,一颗金色的尘埃,在我掌心闪烁,然后,消失,不见。
我盯着空空无痕的手掌,痛楚、失落、不甘、愤怒……各种心绪瞬间涌上心头。
“啊——”我难过得弯下腰去,发出动物一样的吼声,只觉翻江倒海,整个胸腔肚腹里的东西都要呕了出来!
“美意……”有人伸手轻轻拍我的后背,是寄城的声音。
我缓缓直起身子,抬头看他。
寄城面如白玉,双目中隐隐有水意,嘴角梨涡隐去,颤声道:“别这样……看你这个样子,我好难过……”
“老枯断成两截的碧玉簪子在哪里?”我问,声音已经嘶哑。
“在我这里。”寄城一边说一边从怀里掏出两截簪子。
“谢谢你。”我伸手接过,揣进怀里,默默站着,不再吭声。
只听“噗”的一声轻响,火花爆开,火苗摇曳,地道中明亮少许。
我仍然站着,静默不语,众人亦静默不语。
我命原来不由我。
“你过来。”我对寄城招呼道。
寄城看了哥哥一眼,顺服地凑近了些。
我伸出手将寄城脸上金羽衣划过的黑色污渍擦拭干净。
“你,过来。”我又对风间说。
“算了……我自己擦。”风间嗫嚅道。
“你说真的?这金羽衣下的咒,只有我亲手擦拭才能解除。”我淡淡道。
话音未落,风间已经杵到我的鼻尖。
“姐姐,该你了。”我轻声唤画海。
画海将手盖在我的手上,停在她的脸颊上,双目在火光中奕奕有神:“谢谢你,美意。”
接着是落英。
他面色苍白,像是魂不守舍,不知在想些什么,直着脖子,站在我面前,任由我在他脸上擦拭。
然后是哥哥。
我的手刚一覆上哥哥脸颊,哥哥轻轻朝后闪躲了一下。
虽然动作极其轻微,但我还是察觉到了:什么时候,我同哥哥之间,变得生疏了?
“只要你需要,哥哥永远都不会松开你的手。”当我不看哥哥的眼睛,专心擦拭的时候,他温和低语道。
我的思绪瞬间回到了从前,我初初醒来,上了白岛,气息尚未喘定,扶栏就跟我说,我将是天上地下、举世无双的王,当时只有恐惧和惊惶,是哥哥将我双手合在他掌中,温声低语:“我也怕。但无论如何都不会松开你的手。”
他给了我全部的勇气。
但现在,哥哥的“永不松开”加上了一个前提:只要我需要。
我当然是需要的!
我永生永世都需要哥哥的倚靠!
“谢谢你,美意,”哥哥仿佛洞穿了我的内心,温和一笑:“你长大了,有些事只能靠自己——哥哥相信你。”
我咧嘴一笑,作为回应。但我的心,一点点沉了下去。
哥哥,你最终也是会离开我的吧,像小奈、像老枯、像羽衣一样,纵使我哭着、喊着、趴在地上打滚、不肯丢手、死不成长,你们还是会离开我的,因为——
——
——分离,才是生命的真谛。
对吗?
一阵深深的疲倦袭来,我觉得我再也没有力气举起手了。
金羽衣到了还是告诉了我:“还是告诉你吧,免得让你难做……你只要亲自用你的手擦拭干净他们诸位脸上的污痕,我的咒语即可化解……美意啊美意,你这般良善,看他们因为你这样,肯定难以心安……但善良,真的是这世间最无用的东西……”
是吗?
一个人影走到我面前,并无催促,静静等待。
我抬头看他,他亦看我,定定的,安静的,俊秀中微微的苦涩,如夜风中枝头的花朵,不知是半开,还是闭合。
“可否让我把之前没有说完的话,说完?”忘言轻声问我。
“没有说完的话”?我心中一梗,哦,是了,当初他亲口对我说“因为你非死不可”,紧接着就说了句“不过……”,但尚未说完,就被谁打断了。
当初我是多么想知道他的“不过……”之后是什么转折啊,但现在,还有知道的必要吗?
“不必了。”我淡淡道。
忘言的眼眸中火光一暗,但什么都没说,轻轻一笑,将脸转向我,低声道:“有劳了。”
我伸手开始擦拭,心如平镜。
我看着面前脸上再无污痕的六人,咒语解除了。
还有龙戒,他仍保持着人身,孤零零站在不远处。
我的心中,下了一个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