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下看得分明,一个中等身材的黑衣人将手中擒着的水泽仙女提近看了一眼,举起手打了个招呼,只见另一个黑衣人快步上前,手里抱了一个笼子样的东西,放在第一个黑衣人面前,利索地将笼子门打开。第一个黑衣人二话不说,将水泽仙女一把塞了进去,第二个黑衣人顺手将笼门扣上。所有动作连贯熟练、一气呵成,看得出训练有素。
仙女在笼中把自己缩成一团,双手抱膝,长卷发拢到面前,盖住她的胸。一张小小的白面孔,很是冷静。整个过程中没有发出任何声音,连望都没望抓她的人一眼。整理好头发后,她抬头,透过笼子,望了望月亮。脸孔辗转间,我看到她眉心那颗蓝色微痣。原来被抓的是她。
耳边突然一阵扑闪微风,小呢的声音,又低又急:“赶紧去救她啊!她就是我们要找的那位水泽仙女——你看到她眉心的那颗痣了吗?”
“急不得!先静观其变!你们几个这会儿万万不能现身!”忘言的声音里有极罕见的焦心,眼睛盯着哥哥低声说。
“好。”哥哥沉着点头,望了望我们几个。
只见刚才那几个不管不顾纵身入水的少年,浑身湿嗒嗒、脸色茫然地站在水边,显然还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他们每一个的身后都站了一个黑衣人,像是保护又像是押解(jie)。月光下的水面上一个人都没有,水面上的花草和水边的芦苇被扯得稀烂。
一个少年盯着笼子里的仙女,突然除下自己的外衫,从笼子栅栏塞了进去。仙女淡淡瞅了一眼,接过来,将那湿透的衣服包住自己。并不道谢,转脸望着空无一人的水面。笼子旁的黑衣人倒没有阻止,只是冷哼了一声。
另一个少年突然口中荷荷有声,撒开腿就朝水泽奔去。他身后的黑衣人一个跨步,就拎着他的后颈把他提了回来。少年不死心,手别到后面,拽那人的手,扭着身子要死命挣脱他,激得那黑衣人怒起,提起来将他重重一顿,跺在地上。
“让我去!让我去!让我去找水泽仙女——”那少年见脱身无望,大声嚎哭,又是愤怒又是伤心。
“唰”一下,只见那拽他回来的黑衣人弯腰劈手对着他的脑袋就是一掌,高声喝道:“可不是我要打你的!是我替你那可怜的父母好好教训教训你!”
声音高亢尖利、怒气外泄。听得分明是个女人的声音!这黑衣人是个女人!
我听到身边风间轻轻“咦”了一声,就知道她也很诧异。看这些黑衣人裹着头巾,暗中出没,身手矫捷、下手狠辣,没想到居然是女人!
“你看你小小年纪,不读书、不学好、不上进,背着父母,来找这水泽里的女妖,自己赶着送死来了!”黑衣女人愤愤训道。
“与你何干!你是谁!我父母都管不了我,轮得到你!”少年回头强辩,语气强硬,一双眼睛形状甚美,稚气未脱,泪痕犹在。
“唰!”黑衣女人照着他的脑袋又是一下,声音已是气得打颤(zhan):“镜花水月,都是幻象!你分明是瞎了眼了!活生生的父母你不管不顾,这拖着你往死里去的妖孽异物……”,说着话,上手又是一下。
“不是自家孩子,别打出毛病来了。咱们是收人钱财,替人办事……”站在她身旁、之前生擒水泽仙女的黑衣人道,声音低沉威严。听上去,也是个女人。
“那是你,我加入‘异物捕获兵团’才不是为了钱,就算不给我钱,我也要抓尽这世间害人的异物妖孽!”打人的黑衣女人恨恨道,语气里全是怨毒。
“你家小子那事儿都过去这多年了……唉,还以为你都放下了……”威严黑衣女人的声音软下来。
“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我恨不能把这吃人的水泽翻个底朝天!”打人的黑衣女人说着,愈发激愤,一脚踹在身边的笼子上,笼子一个翻滚,笼子里的仙女被掀翻。
“你打得好!”一个女人带着哭腔从森林里快步奔出,身后扑啦啦居然跟了一群人,黑夜中,看不真切,有男有女,有老有少,都朝着水泽边而来。
哭腔女人直接奔到了坐在地上的少年身边,提着手,指着少年,半晌说不了话:“我念你、疼你,十数年来不忍责骂你,更别说打你……你哥哥已是没了,你又是个遗腹子,咬着牙把你拉扯大,你……你……”。那女人手指只是打颤,泪水滚滚而下,月光映照在她脸上,一片晶亮。
“什么是遗腹子?”我悄声问。没人理我。
“母亲大人,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那少年缓缓起身,立在自己母亲面前,低声喏喏道:“从小你教我,要争气,要图强,要给你长脸,要延续大家庭里我们这一支的血脉,要表现优秀,身体强健,笑到最后……然后呢?母亲,这天下早就不是人类的天下,做得再好,也只是血族一个盛血的器皿,没用的……”他一边说一边对着母亲轻轻摇了摇头。
“那你要怎样?”母亲控制着不哭出声来。
“放我走吧……我好累。”少年深深的疲倦。
“……那是死路一条啊……”母亲绝望了。
“谁到了不是死路一条……至少是我自己选的……也许不是你们想像的样子。对不起。”少年冷静的决绝。
母亲垂着头,半晌无语。脖子瘦长,月光下看上去像个驼着背的孤鸟。突然一下子跳起身,攥住比自己高了大半个头的儿子的领子,拖拽着他,一路拉扯到水边。没等儿子和众人反应过来,她猛的一搡,把少年推倒在水里,两只手摁在少年的身上,一边把他往水里摁,一边连声嚷着:“这么想死,成全你!去死吧!去死吧!”
少年大惊,伸手拍打水面,想要起身。母亲如同疯癫,死不丢手。一时间二人扭打在一处,水花翻腾。
众人正不知如何是好,突然见那水泽深处伸出一段手臂,雪白修长,柔软灵活,转眼间就到了正在与母亲撕扯的少年身边,伸手拽住少年臂膀,拉着他没入水中,转眼不见踪影。
变故来得突然。月光下死静了片刻。我心中又惊又惧,不能置信,伸出手在身边捞了捞,捞到一个人的手。那熟悉又冰凉的手。我死死捏着。是我唯一能捏得住的东西。
那母亲呆立水中,摊着手掌,瞪着水面,嘴里喃喃有声。月光下她的袍子是灰紫色,袍角摊平在水面,使得她像是没有腿,直接从袍子里长出来的一个怪物,怪异到丑陋的地步。
她一声不吭,纵身扑入水中。入水前,半边脸一闪而过,我看清楚她嘴角有一抹舒心的笑意。
众人这才醒过神,有人吆喝,有人奔跑,七手八脚下水去,将那母亲捞了上来。眼见得黑衣人也有数人下水,沉下去许久,“噗”一声冒出水面,只是摇头。
有人对那母亲又是拍又是抖,硬是等她吐出一口水来,才将她放平在地上,有女人在那母亲耳边絮絮叨叨说着什么,但那母亲只是空着一张脸,并不应答。
眼皮子底下,母亲的手中,那水泽仙女都敢现身、拖人下水!众人心中颇有些忌惮,静默了片刻。很快,随同那母亲一同前来的男男女女,开始在人群中寻找着各自的孩子,有的找到了抱着头哭,有的遍寻不到绝望大哭,有的高声开骂,听不真切,大概是从血族骂到水泽仙女、从这黑暗世道骂到自己的糊涂孩子,还有的直接就冲到笼子旁,指着被囚禁的仙女破口大骂……各种嘈杂。
我们数人隐在森林暗处,无人出声。一时间也不知怎么出声。
突然一个尖声越过声浪,耸在半空中:“杀了她!”
众人一愣,旋即很多人跟着高呼:“杀了她!杀了她!”
然后是越来越多的人齐声高呼:“杀了她!杀了她!”
我朝笼中的水泽仙女望去,笼外杀气腾腾,杀声震天,她在笼内静然栖坐,身上还披着某一个少年的衣衫,下巴搁在膝盖上,头发垂下来,半掩住她的脸。仿佛是感受到被人死盯,她缓缓转过头来,将头发抿在耳后,一张脸朝着我藏身的方向望过来。月光透过笼子的格栏映照在她脸上,打下一条条的阴影,将她的脸分割成几个长条,有一种刻意的残忍的美。月光融在她眼里,两汪水滴滴的蓝,如诉如泣。
她看到我了。她知道我藏在暗处。我很肯定。但她是不是眼中有话,想对我说?
“这个仙女死不得——只有她才能带我们去精灵古国,我们必须要有所动作。”小呢见我们没有动静,忍无可忍地说。
忘言附在哥哥耳边,轻声说了几句话,突然听到那个之前擒住水泽仙女的黑衣女人扬声说:“众位请听我说,我们‘异物捕获兵团’已竭尽所能拦阻、救回了你们的孩子,并且活捉一个水泽女妖。费用已收,谢谢诸位的信任。其实就算不是为钱,只为我们这苦难深重的人类,我们抓捕那些对人类有威胁的异能生物,包括血族、龙族,当然还有这吃人不吐骨头的水中妖孽,我们也是应该尽我们所能。这女妖留在这里,任众位处置。我们先行告辞,日后若再有需要之处,自当竭尽所能!”
“哼!还血族!生财有道,还打个冠冕旗号!”落英冷笑说,语气中极是厌恶。
“好!我们现在就在这水边上处死她!让她那些同类们都看看!还敢不敢带走我们的孩子!”有人提议,恶声恶气。
“好!”“同意!”“就现在!”众人附和。
“快!再不救就来不及了!”小呢的声音急出火苗子来。
忘言在哥哥耳边又快速低语了一句,哥哥朝我看了一眼,点了点头。
“且慢——”忘言一声长唤,还没等我明白过来,就拉着我的手,从森林暗处走了出去。
这是干什么?我待要挣脱,他的手紧了一下。与哥哥不同,他有一双温暖柔和的手。
“什么人!鬼鬼祟祟藏在树后!”那水边数人朝着我们呼喝。
“跟你们一样,人类的人。”忘言朗声说。语气里微有喘息。
“杀她不是根本,”忘言走近了,另一只手朝那笼子一指,清清楚楚说:“诸位的根本是寻回自己的孩子,并且以后都不会因为这水泽仙女再失去自己的孩子——我倒有一个建议。”
说着话,他握着我的手的那只手并不松开。我仰脸看他,他的姿态甚是娴雅。
众人好像也被他的气场镇住,已经有人在问:“什么建议?”
“不杀她,而是把她当做筹码。我和妹妹即刻潜入水泽,与人谈判,将各位的孩子们带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