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万程错了,张年发知道,但不去纠正,让他自己去认识到错误,然后提示他用什么办法去补救错误。当年师傅就是这么去教张年发的,记忆深刻啊!
这是师傅带徒弟的办法,刘万程就是在张年发这样的指导下,才在机加方面有了过硬的本事。
张年发不知道,正是刘万程把他当年教的这些本事逐步理论化,又参与了好多附近乡镇企业的建设和管理,然后回过头来,痛定思痛地去总结失败的原因,才有了今天再一样样说出来的道理,当然不是那些专家嘴里的理论。
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张年发岂能不震惊?
他知道,刘万程讲的这些东西,绝对有用,可他一时半会儿还真消化不了,这里面二十年以后的东西太多了。
他让刘万程等一个月,就是想消化这些东西,然后心里还有更多的问题要提出来,看刘万程有没有更高明的主意。
刘万程有。一个星期之后,张年发又把刘万程叫到自己办公室里。
齿轮滚压成型,好主意!可是,滚压模具,我们做不了,滚压生产线耗资巨大,我们没钱。没钱你怎么实现?
刘万程反正抱定主意要走,已经无所谓了。他也看出来,张年发那天假装打电话叫保卫处,就是吓唬他。
听张年发问就顺口说:“滚压的你做不了,热直压的行不行?咱们不是有两台六十吨的液压机吗?把它们调到一车间的空气锤那里去。圆中碳钢加热锻打切料,趁热上液压机模具成型,虽然生产速度没有热滚压快,成本可完全降下来了,这能不能实现?”
张年发点点头。然后接着问:“齿轮有旋转角,怎么脱模?”
刘万程顺口就来:“三开模具呀,上下分模,上模去飞边,下模左右两体,一边固定销,一边液压或者楔形锁紧。齿轮成型后,拿走上模,下模旋转脱模,能得到完整齿轮不?”
张年发低头琢磨半天,可行!这小子怎么这么聪明?
接着他又问:“手工锻切的毛坯料大小不能完全一致,切多了切少了怎么解决?”问完了他才意识到,这问题问的太蠢,这直接就是考大学生的问题,不是考老手的。
现在,张年发可不敢把刘万程当任麻不懂的大学生了。
果然,刘万程就不耐烦了:“唉呀,张厂长,你这厂长怎么当上的,这么简单的问题你也解决不了?造几个特殊定尺给锻工,按着定尺锻料切料。要是一个熟练锻工,连这一点都做不到,那他就该下岗回家了!只要尺寸在允许误差之内,多出的料形成飞翅,让上模切去就完了呗。”
“一套需要投资上百万的热旋压生产线,就让你两台液压机加俩空气锤给解决啦?”
“那你还想怎么着?当然旋压生产线效率高,可你也得有钱投啊?利用现有设备,用最少的钱干最大的事儿!等你这样挣了钱,积累到资金了,再投资上生产线,甚至你都不用这破生产线,干这没有多少利润都破齿轮!”
啊?张年发又要犯傻,这个还不算有利润呀?
刘万程就看着他笑:“您呢,是真没看见过什么叫利润。高科技,高附加值,啊,这么说你整不明白。别人干不了,只有我们能干,你说,这价格是不是你想要多少就是多少?这叫定价权!”
张年发直扑棱脑袋,天下还有这好事?
刘万程说:“有啊。你有钱了,还不干点周围没有干的,又有市场需求的产品啊?你比如说,你脚底下铺的这陶瓷地板砖。这个东西咱们本地没有生产的,销售商得去广东拉,光运费就得占多大成本?你有钱了,咔咔把厂里这些烂设备一卖,咱直接弄几条生长线来按上,粘土进去,压机一开,就变地板砖了。粘土多少钱一斤?地板砖呢?你就等于是在印钞票了!这才叫机器一开,黄金万两呢!到时候不要说养活你分厂这四百多号工人,就是养活整个江山机器厂都绰绰有余!什么南方特区,他们能干是因为他们有钱,咱们不能干是因为咱们没钱!有钱了,发扬咱们工人阶级艰苦奋斗的优良传统,咱们比他们干的好!”
张年发再一次被刘万程给侃晕了。
以后的张年发,直接变成一块橡皮糖了,整天膘着刘万程,有时候还能晚上跑到他住的宿舍里来搅和,闹的刚刚和肖涵成了哥们的刘万程,连和肖涵套近乎的时间都没了。
销售问题、车间重新组合问题。什么叫零库存,什么叫不给钱白使唤人,什么叫暗竞争机制……
刘万程突然就警觉起来。有一回,他已经和徐洁商量好了晚上去市里玩,这刚在食堂吃饱了回宿舍,老张竟然比他还早,坐在他床上等着他了。
嗬,你这还让不让我活啦?那时候电话没这么方便,他也装不起bb机,没法通知徐洁他去不了。怕徐洁在市里等不着他,一个人回来不安全,他只能把老张扔到宿舍里,沿途去找徐洁。
徐洁怕在厂区被别人看见,一般都是自己先去市里等着刘万程的。刘万程跑到市里他们商量好见面的地点,才找着徐洁,两人再打黄面的回来。徐洁回家,刘万程继续回宿舍接待老张。
老张也真可以,一个小时过去了,还在宿舍里和肖涵神侃,愣是不走。
打发走肖涵,刘万程就急了,你这是连谈恋爱的时间都不给我啊!我这打的的钱得你给我出!我明白了,你留我一个月,是不是想把我肚子里的东西都掏出来?
其实,做了二十多年的国企人,刘万程心里也不是对江山机器厂没感情,对厂里这些职工,他心里也是割舍不去的。这个,恐怕他自己都不一定完全知道。
如果可以让江山机器厂避免走向末路,如果可以让上万工人今后不面临下岗,有一个光明美好的前途,他还是愿意竭尽全力的。
你老张不是想要我肚子里的东西吗?不要紧,没问题!但你不能占用我私人时间呀!这连找媳妇都受限制,谁受得了?这么着,你还有什么东西不明白?全写下来,我一并给你解答成不成?别整天这么缠着我,成不成啊?我怕了你啦!
老张一听,这主意好!我怎么没想到呢?我给你列个提纲,然后你按着提纲都写下来,交给我。就这么办!
老张走了,刘万程坐在床边那张桌子上,看着他留下的提纲,一大堆问题!他琢磨过味儿来了。
这么一大堆问题,他要挨个回答,不写个几十万字,是讲不清楚的。嘿,你个大老张,你这是逼着我出书啊!
那时候没有电脑,更没有手机,不能粘贴,更没处查资料。刘万程只能用钢笔,一个字一个字地写,这工作量,别说一个月,半年都够呛!
刘万程发现,他又掉到老张编的套里了。
嘿,前一世我斗不过你,让你坑惨了,这一世你还不放过我!
可是,他知道,张年发在江山机器厂,算个好领导。如果他可以利用他后来痛定思痛,总结出来的这些办法和经验,说不定就能挽救二分厂,甚至可以挽救整个江山机器厂!
想到这里,刘万程不由叹息一声,和这企业,和周围这些的工人们,毕竟有着二十多年的情感啊!得,就算我欠你们的,我写!
就这么着,刘万程写几页纸,回答提纲上一个问题,就给老张送过去,临走还不忘嘱咐他,你仔细点看,别给我弄丢了,将来我要出书!
一个星期之后,张年发拿着刘万程写的,厚厚的一沓信纸,去了总厂办公大楼,生产副厂长袁佩华的办公室,他要提刘万程做他的副手,当二分厂的副厂长。
总厂副厂长的办公室就讲究了,宽大的老板桌,桌子上电话就有两部。背后大窗户锃明瓦亮,阳光透进来,把宽大的办公室照得一片光明。
袁佩华皱着眉头,隔着宽大的办公桌,审视着坐在对面的张年发,半天才沉吟着说:“提拔个才毕业一年多的学生当副厂长?老张,你没喝多吧?”
张年发扑棱一下脑袋:“袁厂长,你这什么话?这大早上的,我喝什么酒啊?再说我分厂工人工资都快发不出来了,我还有心思喝酒?我没心没肺呀我?”
“没喝酒你说胡话!”袁副厂长的脸就黑下来,“一个毛孩子,他懂什么?说,他给你送了多少东西?赶紧给我都退回去!不然,小心我办你!”
张年发就又扑棱脑袋:“你这都什么呀,我老张干过收人东西的事儿吗?是这小子确实有才,比我厉害!这几天老子,啊,不是。这几天我净受这小子冷嘲热讽的气了,肚子都快气爆了!”
袁佩华不干了:“啊,他给你气受,然后你跑到这里来气我?给我滚蛋!”
“嗨!不是,我快让你搅和糊涂了,他是这么回事!”张年发这才盐从哪儿咸,醋从哪儿酸地,一五一十,把他和刘万程斗智斗勇的经过说给袁佩华听。然后,又把刘万程写的那些东西,放在办公桌上说,“这就是他给我的一些方案,还有很多,他正在写。说实话,受益匪浅,自叹弗如啊!开始吧,我也不相信一个毛孩子有这么大的能耐,可事实摆在这里,你让我不相信也不成啊!”
袁佩华狐疑地看一眼张年发,拿起那些信纸,戴上老花镜,开始看,足足半个小时没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