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水无风无浪,春天半雨半晴。红粉相随南浦晚,几含情。
烂漫春色向来被颂为一年最佳,春雨细软如丝,春风轻柔如锦。冬色早在不久前悄退,原本枯瘦无叶的枝干醉于春景,微醺着抽出嫩芽,一星一点像是偷来的绿鲜得晃人。
春字与楚群向来无缘,却是与许宣大有交情。
楚群活到现在还没有遇到过许宣这种性格的人。说他放肆,却也未必,他对弟子侍童彬彬有礼,言辞守距,进退合宜。说他克制,却也不是,他第一日见许宣,除最初在侍风阁还有所收敛,之后便旁若无人地对他亲昵,毫不生疏害臊。
师父先前发信来,要他好好照顾这个师弟,说是家中落难,虽然聪慧但涉世不深,怕刚过易折。另则虽然已入仙门,斩断尘缘,却家中有滔天血恨,身有通缉未撤,要他看着不要人下山。
五年之内,决不可下山。
楚群寻思着师父心中的话,朦朦胧胧猜到了什么。师父应是要他拖上五年,师父通卜算,应当是算出了这五年内有可以影响这小师弟的大事发生,如果这师弟入世,怕是会被牵连。
“四师兄~”
手中石槽里的桃花还没捣烂,院子外便传来了许宣带着笑意的喊声,楚群手中一顿,不慌不忙放下捣棒,用水清了手,刚刚拭净手上湿意,屋内忽然一亮。
抬头一看,果然是许宣走了进来。他一手掀开他屋前的竹帘,一手拿着一枝半开的桃花,见他望来,轻飘飘地甩了帘子,咧牙调侃地笑:
“你也太不爱出去了,整日整日窝在屋子里,不会闲得发慌么?”
“不会。我有书有剑。”楚群摇头,盯着许宣马尾上那一片绿叶皱眉:“你又去偷流风峰的桃花了?没有被刘长老抓住么?”
“怎么可能?”许宣跟着摇头,瞪大了眼睛:“我闯祸可从来不需要别人来收拾,被人抓住岂不是丢脸。”
“刘长老极为擅长追息术,她不可能不知道是你。”
楚群接过许宣递过的花枝,插进了事先准备好的瓷瓶,转头对许宣道:
“今日你与我出去。”
“为何?”
许宣熟门熟路地半靠在他桌前,手中捻了一块桃花糕吃得不亦乐乎,脸上写满了没心没肺。楚群闭了闭眼上前,一把抓了许宣袖子就走:“含雪派来。”
许宣口中塞着桃花糕,头上沾着桃花叶,被楚群摇晃拉扯都掉了个七七八八。楚群面无表情走在前面,脸色是几日来最臭的一次,许宣望来望去,忽然心中有了一个猜测。
含雪派,这不就是之前他听叶华八卦的那个门派。听说是掌门的掌上明珠,叫什么来着,哦对,与他同姓,叫做许若微,爱慕他这冰渣子师兄很久了。每逢门派拜谢游走,必然会上门来见。望兮门里的人都不是瞎子,心知肚明,每次都坐着排队看四师兄的笑话。
他与楚群已经相处了五六天,性子也摸的差不多,知道他吃软不吃硬,又极有责任感。这会面怕是虽然心里不快,却不会推脱,所以抓着他这算半个挡箭牌的师弟,十有八九不会撒手。
“你的桃花?”
许宣从怀里变出一朵粉色的花,对着楚群挤眉弄眼,楚群视若无物,拉着他的袖子上了石台,架起飞剑拐着许宣就往主殿飞。
含雪派,四大派其一,立于西北削蒙山,与望兮门相同,门中有临仙门一脚的大能相守。望兮门是掌门林子学与许宣的便宜师傅赵峰主赵书,含雪派是掌门晋池,二长老箫三意。和青山绿水的望兮门不同,含雪派所处之地与名字相符,是一片冰雪,派内分男女弟子两派,男子习刀,女子习绫。
含雪派无论男女所习功法皆属阴性,派内弟子多有寒毒,由派内医馆香阁供有秘术冷玉,用密香压下驱逐寒毒,冷玉蕴养真气。故含雪派弟子身上都有一股派内特有的冷香,腰间系有门内独有的含雪冷玉。
许宣随着楚群落于主殿石台前,果然已有多个腰系玉佩,身带暗香的弟子已立于台上。簇拥在众人间的是一红一黄两名女子,黄衣女子看上去仅有十五六岁,神情带着不加掩饰的自得骄纵,拿着手中的铃铛在不住地摇。红衣女子年长一些,与许宣年龄相仿,散着发,心不在焉地玩着手中红色的绫罗。
许宣盯着红发女子被长发遮住了一半的脸,总觉得有些熟悉,但是却觉得陌生,情不自禁多看了几眼。红衣女子似乎是注意到了他的目光,抬头对他望了过来,两双微挑的凤眼在空中相遇,许宣一怔,红衣女子一笑。
“许探花,好久不见。”
红衣女子一边笑,一边向着他走来,她身上挂着三块形状各异的玉佩,随着她的走动相击作响。许宣望着红衣女子的正脸,许久若有所思抬头:
“幼微郡主?”
“现在这世上没有幼微郡主,许探花你或许可以喊我一声第三公主,或者是屏南国前四王妃。”红衣女子立在许宣身前两步,停下拿出了一个酒袋抿了一口,笑道:
“许探花可要来一口,是百年的陈酿。嗯……或许你还可以叫我另外一个名字,不过现在不说也没有关系。”
许宣推开了酒袋,微微苦笑:“承受不起,郡主所赐只能珍藏。”
“你还是那么有趣。”
见他推脱,红衣女子也不恼,只是弯着眼勾着笑,一口一口地往自己肚里倒酒,眼睛半闭不闭地瞥着他。一旁的黄衫少女早已随着红衣女子的动作跑了过来,乐不可支地缠着楚群,不停地和他搭着话。
楚群对付这黄衫少女明显比对付许宣熟练许多,脸色像是定了符一动不动。少女问一句,他便无视一句,少女向前一步,他便后退一步,把无情两字发挥到了极致。
“许宣,我们耽搁得有点久了,进主堂吧。”
许宣闻言,对着红衣女子一行礼,转身便要随楚群脱身。身后的黄衫少女气得脸都变了颜色,三两步便要冲上来拉楚群的衣袖,被红衣女子一掌打了回去:
“楚长歌,楚追雨呢?”
楚群脸色不动:“追雨她接了掌门所托,下山寻石至今未归,你来得早了。”
“是么……”红衣女子摸着下巴,似乎是在琢磨楚群所言的真实性,半晌扬了扬下巴抬头,道:“那你就带着若微去大殿吧。许宣,你留下来,带我去楚追雨的住处。”
闻言楚群脸色更冷,但终究最后都没发作,一甩袖独自进了殿。许若微嘴嘟得老高,脸色微霁,摇着铃铛紧跟在后。许宣伸手撩了撩高扎在脑后的发,莫名有点不是滋味。
“你在想什么?”
如霞一抹的红色身影立在他一侧,垂着眼,嘴里酒水不停。许宣看着她略显得有点粗鲁的动作,因为没有对准口而随脸淌下的酒,轻轻叹了一口气:
“夏柚,你怎么会变成这样呢?”
“我怎么会变成这样?这样不好么?”
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话,昔日的夏郡主瞪大了眼,凑到了许宣面前,在他胸口狠狠戳了几下。她的指甲不长,是精心保养过的形状,鲜红的蔻丹在蓝白的衣服上按过,竟然有几分重锤击落的威力。许宣胸口一闷,喉咙一痛,却依然一动不动,直直地看着她。
“我这样对你笑?不好么?”
夏柚收了手,掩在脸前,脸上又浮起浅浅一层笑意:“许汉文,你也喜欢笑,而今我也喜欢笑,又有哪里不好?”
见许宣皱着眉,依然不说话,她摇了摇头,道:
“你这样不好,心太软的人死得总是比没有心的人快多了。世人真奇怪啊,以前我不笑,所以你们说我不好,要我笑。我笑不出来,你们便说都是我的错。而今我笑,你又说我不好,到底是哪里不好?”
“我现在心无牵挂,自在逍遥,自然会笑。有酒有歌,有花有曲,有美人。”
说到美人,夏柚把手指对着许宣轻轻一点,许宣却开口对她道:“对不起,那次我没法救你。”
许探花这句对不起出口,夏柚的笑顿了一息,随即又瞬间犹如一朵最靡丽的牡丹,慢慢绽放开。她轻轻地提着那个牛皮扎成的酒袋,有一下没一下地在空中颠着,似是在数着数。等到酒袋再次落入手中,许宣听到她念了一句双。
“许宣。”夏柚转过身:“这世上那么多人对不住我,但这里面偏偏没有你。你喜欢揽下别人的过错的毛病什么时候才能改好?这天下,千千万万人负过我,伤过我,这里面不包括你。你若是要拿这点来和我攀交情,还是算了吧。”
“带我去楚追雨那里。”
许宣看着她的笑,一时间竟有点分辨不清自己所想是错是对。他觉得这四年,夏柚必然是心中满怀对当朝天子,这广大江山百姓的愤恨,再慷慨洒脱,也会心有怨念。但是夏柚转身太快,阖眼没有迟疑,眼里像是没有任何对这些事物的感情。既没有恨,也没有爱。
人是一种会趋利避害的动物,温柔柔软的环境会泡掉食肉动物的爪牙,让他们习惯安详宁静的环境,就连携带恨意的记忆也会随着时间变得模糊。但是许宣知道,有些东西并不是仅存于记忆。
不过几日,他便沉迷在望兮门的桃花,夏柚的存在就像是一樽烈酒,猛然出现浇下,既辣得让他想起,又醉得让他忘记。
凌流和娉婷怎么样了呢?
“夏柚,你是怎么认识的楚伊师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