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杰第一次见到莲儿的时候, 他已经在外面游荡了三年多。这一年是奶奶的七十大寿, 前几年奶奶过生日的时候, 他都没有回过咸阳的唐门。第一年他追踪敌手去了江南,对手诡异狡诈, 十分难缠, 而且事情错综复杂, 他实在无法脱身。第二年是他困在湘南的山寨,他不小心意外受伤, 又在山中染了瘴气, 差点丢了性命, 后来被油桐寨的人救回去,在山寨养了一个月的伤, 一个月以后岳阳的平安客栈的人接到通知才到山寨接他, 随后他又不得不返回京城处理些事务。第三年本来打算回家去看看奶奶的, 结果才过了瓜洲, 奶奶就通过平安客栈的人找到了他, 让他急速进京, 跟着沂义去突厥。去突厥, 千里迢迢,难免哪个皇子或者敌手会对沂义起坏心。 虽然有大批的御林军和大内高手随行, 太后还是不放心, 这才求助于唐门。 唐门之中, 新阳在御林军中供职, 但是这种太后和老奶奶之间私下联手的事, 向来都是奶奶身边的新天和新野完成的。 然而这次因为时间长, 而且关系重大, 所以奶奶选了在兄弟中江湖经验最丰富, 武功最高的新杰。 突厥之行, 是太后对沂义的一种保护, 他们离京不几天, 沂祥就被废掉了, 随之而来的是各个皇子之间为了太子之位的明争暗斗, 沂仁和沂恒各自一派,沂和帮着沂恒,沂庭保持中立。 沂恒和沂仁各自拉拢朝臣, 使尽手段表功,努力打击对方, 排除异己, 搞得那几个月朝廷里乌烟瘴气, 血雨腥风。这些是太后早就预料到的, 所以早早就把沂义安排出京, 免得他在京城也可能卷入这漩涡。
关山千里, 往返几个月才能回到京城,加上他们又在突厥呆了一段时间, 当他和沂义回到京城的时候,大半年都过去了,已经云开雾散, 双方都像斗败了的公鸡, 偃旗息鼓。不久以后, 皇上就下诏立皇后所出的沂义为太子。
唐门和后宫因为奶奶和太后的姐妹关系, 在很大程度上是分不开的, 保护沂义的安全, 是他那几个月的责任。 如今事情已经完美结束, 虽然京中还有一些别的事情, 但是都没有那么急迫,奶奶生日将至, 他便早早准备好, 动身赶回咸阳。奶奶的大寿他当然不能再次错过。他从小没有母亲, 奶奶和姑姑是他最亲近的人。 如今姑姑已经出家, 奶奶所在的地方, 就成了唯一一处可以说得上是家的地方。
那是一个温暖的初秋的上午,咸阳已经进入秋高气爽的气候。他从北门进了城, 打算先去平安客栈那边知会一声, 让他们把他从京城发寄过来的东西送到城外的唐府去。 他在京城给奶奶和家里的长辈兄弟们都买了点礼物, 毕竟离家将近四年了。但是他是一个省事的人, 从来不想自己大包小包地扛着走。 都交给平安客栈沿途转运回来。 他本来打算去了平安客栈, 就直接从西门出城, 回唐庄去见奶奶, 并不想在城里的老宅停留,也不想先去见父亲。 他的父亲大部分时间都住在城里的老宅, 主要是为了跟城里的一些官员故旧来往方便。但是奶奶在城外的唐庄, 家里大部分人都跟着她住在那里。
唐庄在咸阳以西不到十里地的瓦堡寨,原来那边只有唐门的祖坟和祠堂,二十年多前奶奶觉得家里子弟日多, 而且孩子们在城里很容易受到各种诱惑, 如果交友不慎, 可能误入歧途, 所以决定带着孙子们搬出城外居住。 瓦堡寨是唐氏先祖发源之地, 宗亲子弟都随着唐家的发达, 逐渐去了城里或者入朝, 原来的乡野倒而末落了, 大部分耕地都由附近的乡民来租种, 有的地方甚至荒芜。 奶奶觉得那是唐家的根本, 无论是为官为将,还是经商,最终都会退居山林。所以她老人家做主,将瓦窑堡的旧居翻新扩大, 成为一个极大的庄园, 周围的人都称那里为唐庄, 反而忘了原本修成的时候取的瓦堡院的名字, 又在原来的祠堂附近买下了周围大量的耕地作为长期供养祠堂和学堂的根本, 在祠堂东面另起了一个两进的院子, 开启了学堂, 请来名师课读。 唐家的学堂, 不仅供唐氏子弟读书, 瓦堡寨的村民, 只要有孩子要上学的, 都可以入读, 所有的费用都从唐门的祠堂地产里面支付。 而且唐家的家教极其严, 不准家里的孩子对村中的人有任何歧视, 偏见, 都要同等对待。
新杰小时候也在那里上学, 白天在学堂跟着兄弟们一起念书, 其余的时间跟着奶奶和姑姑习武。在他的大娘, 父亲的正室回到唐庄之前, 那里都是他的家。 自从大娘回来以后, 他随着姑姑在外的时间更多, 所学所练, 基本上都是姑姑传授的。 姑姑在咸阳城内也有一个小院, 姑姑出家后, 就归他了。 后来兰馨来了之后, 拖着临产的身子, 他不忍把她赶出去露宿街头, 就把那个小院子给了她暂住, 派了人照顾她。 没想到这一暂住, 就住了四年多。 兰馨仿佛把那里当作了她自己的家, 让佣人带着孩子住在里面, 反而自己满世界地追着自己跑。无论他怎么和她解释, 这个偏执的人好像都没法接受一点就是他永远不会娶她或者跟她有进一步的关系。 他现在知道奶奶说的那句做善事给自己找麻烦。 希望他这次回来, 兰馨不要跟着来大闹, 特别是奶奶的寿辰。
今天城里有花鸟交易的集市,平安客栈在花市的尽头。虽说是花鸟市场, 其实集中了很多其他的店家, 卖着花的也卖盆景摆设, 卖文房四宝的, 卖字卖书的, 纸斋书谱有时候也卖玩石摆设, 卖乐器。 他转向书坊路的时候就听见一两声琴弦的声音, 很像是拐角那个悦心斋里传出来的, 显然是有客人在那里看琴。从声音来讲, 这把琴不错, 音域混实,所用必是上好的木料。 心悦斋的老板经常会收一些好东西,比如好的字画, 玩石, 雕刻之类的, 也收一些好的笛子笙箫鼓瑟的上等货色, 进去看看也是不错。于是他来到门前拴好马, 久了不来, 门口的新伙计已经不认识他了, 他也不理会那么多, 径直往里走, 就看见大厅上靠里的桌边, 老板正在给人看一把古琴, 而看的人正是他三叔的小女儿新月。这种古琴自然价值不菲, 而在咸阳城里能够买的人也不多。 新月的琴也是名师指点出来的, 虽然远不及姑姑, 但是跟一般人比也说得过去了。
新月的心思都在那把琴上, 没有注意进来的人, 老板也是恭候着贵眷, 没有注意进来的新杰。桌边不远处, 有另外一个女子背对着他们, 正在抚摸一把放在旁边架子上的胡琴。
“玫莲姐姐, 你帮我看看吧, 这把琴合适吗?”
“琴这个东西是随缘的, 琴为心声, 如果你心中有共鸣, 这把琴就是你的。如果只是因为你觉得是一把好的古琴, 或者凭别人听来的品质, 那就次之。 所以这个主意要你自己拿的。” 回话的是那个看西洋琴的女子, 她说话的时候, 手仍然不舍地轻抚着那把西洋琴,慢慢转过头来。说话的声音非常温柔, 恬静, 脸上的表情也是极为安详随和。 她眼里带着微笑看着新月,就像大姐姐看着被她宠爱的小妹妹。 “选琴不是要合眼缘, 而是要合心声。” 但是说这话的时候, 那姑娘看见了他, 眼光在他的脸上停留了很久, 新杰也静静地看着她。新月的注意力都在琴上, 老板恭维着新月, 还没有注意到他。
“白姑娘这话一听就是行家高手啊。 人家都说唐府上大少爷和三少爷的乐技在咸阳无人能出其右,小可前些日子听人说, 就连大少爷都对姑娘的琴艺推崇不已啊。”这话倒是让新杰有点意外, 咸阳城中精于音律的, 他和大哥大多认识, 不知这是哪家的小姐。 跟新月在一起的肯定也不可能是一般乐坊里的艺人。
“高老板谬奖了, 那不过是大少爷客气话。 ”
“才不呢, 我大哥说的是实话, 可惜不知道三哥什么时候回来, 要不... ...”月华尚未说完, 便发现了站在门口看着他们的新杰, 小姑娘高兴地像小鸟一样冲过来, “三哥, 你什么时候来的?”
“我听到我们月月说我呢, 所以就赶紧回来了。”新杰每次看到这个小妹妹都很开心。
“是吗? 我经常骂你的, 你怎么才回来呢?”
“我说我怎么总是耳朵发热呢, 原来是小月月骂我, 哈哈哈。”
“呀, 三少爷回来了,”老板回头去骂带新杰进来的伙计,“三少爷来了怎么不赶紧招呼?真是没规矩。”
“这不怪他, 他不认识我嘛。”
“是啊, 您好久没回咸阳了。”
“是啊, 三哥, 你都好久不回来了, 前几天奶奶还说你这几天就要到了。”
“奶奶还好吗?”他说话的时候始终不停地留意着那个姑娘, 她还静静地站在那里, 看着他和新月说话,她柔和的眼光有很强的亲和力, 连新杰自己都忍不住不停地看她。
“她老人家很好, 这几天去法弘寺斋戒去了, 过几天才回来。 我和玫莲姐姐这几天进城来置办一些做寿用的东西。”
“玫莲?”
“对啊, 哦, 你还没见过玫莲姐姐,就是姑父大哥的女儿, 姑姑的侄女。他们家在河口沉船失踪那个。 新野无意在河北道碰到了她, 就把她带回来, 就一直住在我们家。 怎么你不知道?我还以为奶奶会写信告诉你呢。”这个介绍让新杰很惊讶。 姑父白天华的大哥白震华,是有一个女儿叫白玫莲,但是随着全家路过河套渡口的时候, 遇上风暴, 船沉了之后, 没有人被救起来, 大家都以为他们全部遇难了。 而且这事已经过去了这么多年, 怎么会突然出现这么个人。 如果那个时候她遇救,她也应该会自己来寻唐家, 不会在外漂泊这么多年才回来。 更何况不仅小九没有见过她, 连他自己都没有见过她, 小九又是怎么碰到她认出她的呢?虽然姑父也是一个气质飘逸, 才华过人的人, 这姑娘也显得很有学识, 但是除了身材高挑在长相上跟姑父没有任何共同特征。 他顿时对眼前这个女子充满了怀疑。然而她宁静和柔和的神态, 又不像是藏奸使诈之人。
“三少爷, 回来的正好, 奶奶这几天一直在念叨你。”从这话和神态来看,仿佛她知道他的怀疑, 但是又这么淡定。
“怎么样, 玫莲姐姐, 这回你相信了吧, 我三哥帅吧, 大哥和三哥是我们这里出了名的美男子。”
“我从来没有不信啊, 而且你几个哥哥出名的不仅是长相, 而是才智。”
为了不让她们两个把话题集中到自己身上, 他赶紧岔开,“小月月也关心起美男子来了, 看上了哪个小女婿没? ”
“三哥, 就你说话没正形。 还说我呢, 那天奶奶还说呢, 你和大哥也不给她带个媳妇儿回来。 你就等着她老人家修理你们吧。”
“呵呵, 大哥回来了吗? 他上两个月带信给我的时候说他在河西道的。”
“大哥早回来了, 前天去洛阳百草堂那边有点事, 就是他说要送我一把好琴, 我们才来这里逛的, 他让我们选好了, 他付账。 ”
“这样啊, 既然这样, 高老板, 还不把你这里的好东西都拿出来, 我们多选几样, 让大哥通通帮我们付账, 哈哈哈。”
“三公子说笑了, 能够入得了您的法眼的东西, 哪里还用说付账的事。 最近确实收的好东西不多。 倒是刚才白姑娘看的那把西洋琴, 在这里寄卖的商人说是什么西洋宫廷乐师用过的, 音色是特别好。 只是我们这里会摆弄这个的人不多。 您来的正好, 帮我看看。 据说现今京里的乐坊倒是很流行, 宫里也有些高手。”
“这个东西倒是不错, 我家倒是有几把, 我小时候倒是经常听我姑父和姑姑拉, 但是我拉得不好。”那确实是一把好琴, 木纹清晰, 弦声悠扬。
“这个白姐姐会啊,有一天我听见她在奶奶院子里拉的, 她拉得可好了。 后来一直想问, 被别的事打岔就忘掉了。” 这让他更加怀疑, 姑父的西洋琴, 是他行走西域的时候学来的, 他哥哥一直在中原, 应该不会。 姑父过世的时候, 这个姑娘应该还很小, 姑父只教会了姑姑, 后来姑姑又略微教了些给他。 而正如高老板所说, 这种东西, 除了京城乐坊和宫中, 因为有西洋乐师出入, 教会了一些人, 其他很少有机会接触, 可能见都没有见过。 那么眼前这个人到底是谁呢?
“真的吗? 那白姑娘能试着给我们演绎一下吗?”
“我很久没有拉了, 很多都不记得了。 那天是奶奶让我帮着整理东西, 看到了那几把琴, 试了一下而已。”显然是奶奶让她帮助姑姑和姑父的东西。 难道奶奶也会被她骗? 还是奶奶本身知道什么他自己不知道的。
熬不过新月和高老板说服, 她终于拿起那琴, 轻轻地试了一下弦, 拉了一段忧伤的情歌, 这原来新杰听姑父拉过, 但是演绎的手法大不相同, 她在这上面的演绎甚至高过姑父很多。 新杰发现这姑娘拿起琴来的时候, 神情异常的专注, 凝思忧伤的神态有着独具的魅力。 一个如此为自己的音律陶醉的人, 也会被安插来做细作之类? 这让他觉得困惑。
新月一直崇拜地看着她,然后很兴奋地问:“高老板, 把这琴卖给我们吧。 白姐姐拉得这么好, 应该有一把自己的琴。 ”
“只要姑娘不嫌弃, 鄙人当然愿意了。 这满咸阳城可能也找不出第二个人比姑娘把这东西演绎的更好的。只不过这个东西本是一个西域商人寄卖的, 说是他们宫廷乐师用过的, 所以价格比较高些, 还请姑娘公子理解... ...”商人的本色露出来了。 但是在高老板说出价格之前, 玫莲及时地打断了他。“高老板这琴我们不要了, 我本身寄居此地的, 将来还不知道要迁往何处, 这么贵重的东西, 不便搬来倒去的。 这么贵重的东西, 当配贵人, 玫莲配不起的。 倒是月小姐那把古琴, 我觉得很适合她, 如果她自己也喜欢的话, 你说呢月小姐?”
一个寄人篱下的孤女, 无论她的身份是真是假, 都不富裕, 这是肯定的。 所以高老板也很能理解, 赶紧接着跟新月推销她的古琴。 新杰顿时觉得有点凄凉, 这么美丽的一个女孩, 拉的这么好, 却不能拥有这把琴, 他可以看出她将琴放下是的那种留恋。 无论她是谁,至少她不贪婪, 其实她大可以装不知道,尽可让高老板报价, 让新月把后面的话说下去, 唐家这种钱还是会付得起的。 如果不是对她的身份存有疑虑, 新杰也一定会把琴买下来给她。 他甚至发现他有点开始喜欢面前这个身份不明的女子。
新月虽然有些泄气, 但是很快就又把心思回转到自己要买的古琴上。 “那高老板, 我们说好了, 你把琴给我留着, 过几天大哥就回来了, 让他来付账。”
“新月, 不用这么麻烦, 我先帮大哥付了, 回头让他连利息给我就好了, 哈哈哈。”
新杰掏出一叠银票, 捡了一张给高老板。
“三哥, 都说你的月华轩在京城很火热哦, 王公贵族宴请宾客都经常爆满, 订不上位子。 你赚了钱, 有没有给我买礼物啊。”
“有啊, 都发寄到平安客栈的, 等我们回到庄子里, 就打开东西给你拿。 我现在就去告诉他们, 让他们把东西给我送回庄里去。你们两个要去哪里? ”
“回头让府里的人通知他们送过去不就完了? 我和白姐姐想到处逛逛, 你就陪着我们吧。 我们今天住在城里, 你也住这边吧, 后天跟我们一起回庄子里去。 反正庄子里拜寿宴的事都是大伯母带了人在管, 你我回去也帮不上忙。 奶奶不在, 大伯父这几天在城里, 要不我们先回老宅, 你放下行李, 见过大伯父再陪我们出来逛逛, 晚上带我们去你在咸阳的月华轩?”
“也好。”
于是一行人回到了唐家在咸阳的老宅。 新杰虽然很少住在这里, 但是还是有一间房是属于他的, 这里几乎没有他的个人用品, 跟客栈无差。新月在这里也有自己的房间, 玫莲在大书房附近住了一个亮堂的小间。 她本来只是住在客房的, 但是因为最近这两年, 她经常进城来, 有时候是帮助老奶奶采买一些东西, 有时候是跟新天和新野过来帮助料理一些百草堂的事务, 所以在奶奶和新天的坚持下, 让她给自己选了一间作为她进城落脚之处。 因为有时间的时候她喜欢去大书房翻阅各种典籍, 所以就选择了这个跟大书房紧邻的小院里的一间, 这里的房舍虽然小, 但是很精致, 来往的人少也很安静。 她原先并不知道, 这个院子里的另外两间稍微大一些, 精致一些的房间, 一间属于姑姑, 一间就是新杰的。 后来才听佣人说起。 但是因为姑姑已经出家多年, 而新杰常年不在, 所以也没有在意。 而今新杰回来了, 她才意识到这几天要跟这个少爷抬头不见低头见了。
新杰例行公事地去见过了父亲。 他不怎么理解父亲对他的感情, 从他看他的眼神里, 有时候他看到的是茫然, 有时候是疑问, 当然有时候是苛责。 他不知道父亲是否在他身上看到了母亲的影子, 或者看到他想起了母亲。 但是这次回来, 他明显的感觉是父亲有点变了, 不是他的气色或者是体力, 而是眼光柔和, 多了一分爱意。也许是很久不见他了, 在看到他的一瞬间, 父亲的眼光里有一种喜悦, 比上次见到他多了一份慈祥。 不知道是否因为他离家久了还是因为他上了年纪, 开始逐渐柔和, 逐渐关注自己的孩子了。 不管怎么说, 他希望是后者。虽然他还是因为母亲的离世不能原谅父亲, 但是这么多年在外的漂泊, 在料理百花堂事务中见多了人生的无奈与悲凉, 让他不再想坚持原先那种远离父亲, 漠视他的想法。 有时候他也会想, 也许父亲有很多无奈, 他也许还是爱母亲的。 也许是父亲的眼光触动了他, 他甚至邀请父亲一起跟他们晚上去月华轩吃饭。这么多年, 他相信父亲从来没有去过。他看到他发出邀请的一刹那, 父亲眼睛更亮了。 但是很快又恢复到了他冷漠的常态, 表示他还是在家里自己的院子里的书房吃。 他不喜欢那种热闹的场所。
“你李叔下个月过生日, 要不下个月让你月华轩的人给他们送一桌菜吧。 他们几个都说那里的菜不错。”他的月华轩的生意, 这么多年父亲从来没有评论过, 如今这样说, 显然是对他的一种肯定, 至少是他的默认。
在他即将离开父亲书房的时候, 父亲突然又叫住了他:“新杰,”父亲停顿了很久, 才继续说:“兰馨的事情, 你兰叔前年就已经托人来道过几次歉了, 兰叔也说感谢你这几年对兰馨的照顾, 他过一段时间找到兰馨之后, 会派人来把兰馨和孩子都接回去。这件事情就这样吧。 你也老大不小了, 你如今常年在外面, 有的事我也不好管, 你看着哪家姑娘合适, 告诉爹, 爹派人去给你办了。”兰馨前一段时间在京城出现过, 只不过被新杰派人给送回咸阳了, 兰叔没找到她的话, 显然又不知道她跑去哪里了。不过后来的事实证明,兰叔即使找到了兰馨, 兰馨也是不回头的, 照样依然故我地一意孤行。 后来兰馨的父亲没有办法, 实在没有老脸把外孙丢在唐家新杰的小院了, 派人来接走了孩子, 至于兰馨, 他们家的人对她就再也不闻不问了。
他从父亲的书房回到自己的房间, 从头到尾好好地收拾了一翻, 他是一个很讲究的人, 在路途上脏是没有办法, 如今到地方了, 他一定要洗得干干净净才能出去逛街吃饭之类的。 当他还躺在浴桶里的时候, 他听见玫莲的脚步声出了院子, 朝大书房而去。这个女孩引起了他无数的思考和好奇。 小九虽然年轻, 但是怎么也是老江湖了, 不会在外面随便认人, 更何况奶奶和大哥, 特别是奶奶, 阅人无数, 怎么可能收留可疑的人常住在家。这个女子身上有什么秘密吗?她笑得那样恬静, 眼神是那样柔和和深远, 她的琴拉得那么好, 绝不是一般人。 她拒绝收受一把自己支付不起的琴, 说明她骨子里的高傲。她看着他的眼光里充满了微笑, 但是她刚才在高老板的店里拉的情歌又是那么忧伤。琴为心声,不知道她经历了些什么,才会奏出那种让人听了仿佛心都要滴血的悲凉。人是很奇怪, 本来是很享受的沐浴, 居然让他眼前不断出现玫莲和对她的思考。 很多久以后, 他告诉他的妻子, 他当时就对她一见钟情, 而且是怀疑式的钟情, 让她大笑不止。而且他坚称当时妻子也对他一见钟情, 虽然她每次都不承认, 这成了他们夫妻间很多年的笑料。
那天晚上, 他第一次带着玫莲和新月去了他在咸阳的月华轩。 虽说是他的本钱, 但是他常年不在, 平时都是交给他的发小高飞在打理。 高飞也是瓦堡寨村民家的孩子, 他们小时候一同在学堂念书, 新杰喜欢他的忠厚。 高飞是那种按照他的意思办事, 从不打折扣的人。 高飞每年都会把总账的副本和一些常规事务的汇报派人送到京城的月华轩, 以便于他到了京中就随时翻看。 显然这个玫莲姑娘这几年也没有去过店里, 要不高飞事无巨细的流水账里一定会告诉他。
他们到的时候,已经华灯初上,店里早就坐满了,高飞并不知道他已经回来了,所以也不会给他留位子。伙计看到大老板来了也是一惊。 因为没有位子, 新月来了脾气,倒是玫莲心平气和地拉着她到处看看。 这是玫莲第一次进月华轩, 这里的格局与其说是一个餐馆, 不如说是一个豪华的住家庭院。 除了前面大厅像一个餐馆, 后面的水榭歌台, 客串或者外请的艺人的表演, 无疑是这里繁华的重要原因。 有钱人好菜好饭吃多了, 必然要有乐子, 这就需要在水榭歌台上不停地变换表演的内容, 有时候是演歌舞的, 有时候是演杂耍的, 有时候是单纯的吹笙箫的, 也可以是包了场的客人自己点来的。 总之热闹是肯定的。 另外后院有一片竹舍, 虽然前院和水榭那边歌舞升平, 但是这里的几个雅间显得闹中取静, 适合想说话聊天的客人使用。
转了一圈, 玫莲不得不佩服新杰在这种设计上的天才, 各方面考虑周到。 这几年, 即便他自己不打理, 生意照样很好。 由于实在没有空的地方, 新杰让高飞去隔壁的茶社搬了一张竹桌和几张竹椅, 摆在后院的偏西的葡萄架下, 高飞也陪着他们坐下来。隔壁的茶社也是他们的, 有时候客人只是喝茶, 有时候是饭后过去喝茶聊天, 有时候是喝茶饿了, 过来吃饭。 或者是来了餐馆没位子, 先去茶馆喝茶, 等这边的位子。 因为设置简单, 就是绿树翠竹下的一些茅舍, 所以新杰给起了个简单的名字青木茶社。 在咸阳, 洛阳和杭州的月华轩都有紧邻的青木茶社。 唯有京城的月华轩, 因为规模庞大, 本身厅堂轩昂, 有多组水榭歌台和戏台, 而且处于京城最繁华的庙街, 寸土寸金, 很难再并一块地过来做茶社。一直到了后来新杰带着玫莲进京之后, 才在城西盘下了一个巨大的园林, 开了一个集游园, 闲聚,诗会茶围等为一体的巨大的青木茶社, 完全独立于月华轩,那是后话。
他们几个往这里一坐,从雅间里出来的客人个个都回头来看。 有认识新杰或者高飞的, 赶紧过来招呼, 不认识的, 大多盯着玫莲看, 高飞也不断地偷偷看着玫莲。 新杰不得不承认, 玫莲比起新月来, 太有魅力, 连他自己都经常忍不住去看, 而她的神秘就更加让他好奇。 最开始他给自己的借口是观察她, 看看她有什么可疑之处, 但是后来连他自己都说服不了自己。
这一夜他们直到店里收铺打烊之后才离开。 回到老宅, 新杰先送新月回房间, 然后才走向他们所在的小院, 一路双方都无话, 直到分手时, 玫莲才说:“谢谢三少爷今晚的款待。”
新杰没有说话, 只是看着她,过了良久才叫了一声“白姑娘”, 欲言又止。
“三少爷是不是想问我到底是谁?”
看来这丫头很厉害, 能够读懂他。
“奶奶说, 我这身份瞒得了谁都瞒不过您。” 她轻轻一笑接着说,“我本是一个意外偷生下来的人,三年前是小九和大少爷救了我, 为了避免麻烦, 借用了您表妹的名字,这只有奶奶,大老爷,您,新天少爷和小九知道。 虽然现在可能麻烦已经过去, 但是过去的我也消失了,我也不想回转我原来的身份。如果有什么让三少爷觉得不便的地方, 希望您以后多包涵。奶奶说了,如果你有什么疑问, 请您回来之后直接去问她。 ”
“那姑娘可是来自京城?”
“您为什么这么问?”
“因为你会拉琴, 而且拉得很好。这种东西除了京城的尚乐坊和宫中, 会的人很少。”
“您说得不错, 我原本是太后收留的一个孤儿, 跟着太后身边的乐师学会的琴。”
“这就难怪了。” 原来是太后身边的人, 这就难怪她会拉那么好的琴, 说话行事的风范也不同于常人家的小家碧玉。只是奇怪的是太后和太子从来没有跟他提起过有这么一个人。
疑惑了一天的事情, 居然就这样揭开了, 让新杰觉得自己有点搞笑, 还有点神经过敏和愚笨, 怎么就没想到是奶奶想用来藏一个人呢。看来自己真是应该休息一下了, 最近追踪奸人多了, 看着谁都怀疑。
随着敌意的瞬时消失, 玫莲姑娘在他眼里就显得更加柔和, 更加亲切,当然也更有魅力。 从她对小九的称呼来看, 她跟小九是很亲近的, 但是显然自己是个大姐姐, 才会亲切地称他小九。而对自己, 显然是有距离的, 他不自觉地想拉近这个距离:“你知道, 白家的表妹是不应该称我为少爷的, 应该像新月一样称我三哥或者叫我新杰。在这个家里, 从姑姑来说, 你应该是跟我最不见外的才是。”
玫莲当然知道晓晓像母亲一样照顾了他很多年, 所以他对姑父家也是最熟悉的,她无法在他面前掩饰身份。 这些都是奶奶告诉她的。 但是她从新杰的话里也听出了别的意思, 而且在说这话时, 他有一点点隐藏的害羞, 这恐怕即使新杰自己在那个时候都没有意识到, 让她隐隐看到了这个成熟的男人纯真的一面。 如果换一个男人, 或者是新天, 她可能会找别的借口绕过去,但是面对新杰她没有,“好啊, 以后就叫你三哥了, 不过做哥哥是需要做很多事情的哦?”
“呵呵, 没问题, 需要我做什么直接告诉我。”然后在他们中间有一点短暂的沉默。
“你也别叫我白姑娘吧, 奶奶叫我莲儿, 你也叫我莲儿好了。”
这让新杰感到有一点点意外, 显然她接受他的亲近。
“你赶了一天的路了, 又陪我们这么晚, 早点休息吧。 明天见。”
“好, 明天见。”
她突然回过头来:“你不想问问我本来叫什么?”
“姑娘没有说, 我也不敢问。 ”
“哈哈哈, 那你就不问吧。”莲儿头也不回, 笑嘻嘻地走了。他目送着她轻盈地走回自己的房间。她仿佛知道他会站在那里看她, 走到门口, 她又笑嘻嘻地转过头来向他摇摇手作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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