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场雨,似乎下了很久很久。
叶冷云寒的,密密麻麻的雨点拍上窗棂,把屋角的一块拼色地毯也沾湿了。
周潜窝在床上,浅浅地呼吸着。
大约二十分钟前,他刚从诊所回来,绕着屋子内外转了一圈,发现姜然不在家。于是他便回到卧室里,一头栽进了床铺闭目养神。
他都想好了,只躺五分钟而已。
窗没关,北风挟着雨灌进来,他并不觉得冷,而是沉沉地睡了过去。
今天的周医生,是非常累的。
事实上,从十二月中旬开始,他每天都很累。时下的医患关系紧张,再如何贵不可言的白衣战士,也有双拳难敌四手的时候。
早晨,诊所里的一位同僚十分抱歉地跟周潜请假,肉体的打击他忍得了,如今又伤了心,他实在是撑不下去了。
…… 老张,为什么要跟病人谈恋爱呢。
要我说,就你立场坚定。我哪里想得到她那么乖巧的一个人,竟然会去找我老婆闹事。
所以这巴掌是你老婆扇的。
不,是她俩一起扇的。
窗外夜雨斜扫,黑压压的一片。
而周潜在半梦半醒之间,见到了芬芳的桃红柳绿。它柔似薄纱,甜过杏花。放眼望去,一寸一尺都是她的样子。
那天,她穿了一件黑色茧型短大衣,又用一条深灰的大围巾裹着脑袋,站在风里等他下班。
挎着小包的她很像小红帽,但周潜以为自己不算狼。
至多,就是一条土狗吧。
苏敬在外地出差,走之前很利索地把看家的任务交给了医生。
“有什么情况,及时跟我打电话。”
“行。”
“哦对了,她最近在准备作品集,浑身上下一股子泡面味。你务必好好看着她吃饭。”
“你放心吧。”
“一定要叫他们给她弄点有营养的东西,比如说炖个鸡汤 ”
“使不得,鸡汤哪有鸽子汤补。”
“ ”
“这是真的。”
“ 总之你多费心。”
周潜稳稳地举起叁根指头,还没张口起誓,不悦的冷面主子就拂袖离去了。
他不怎么介意,继续保持渗人的微笑。
既然一朝接了旨,他当然会好好看着她。
拨开诊室的百叶窗,周医生俯视姜然。结了婚的美人,依然是个美人,那张未施脂粉的小脸亦难自弃。他让她速速进来等,有茶有果汁也有巧克力糖,不要站在那里白白挨冻。
可姜然非说外头空气好,她不怕冷。
“再有十五分钟,我这里就结束了。”
“没事,你慢慢来。”
室内室外,他俩隔着窗,一上一下地挥手示意。她仰面望他,笑意有一点浅。他看到她口中呵出的白雾,絮絮入风,那情形教周潜心软,他觉得自己好像突然年轻了五六岁。
他应该可以陪着这姑娘,再多蹦跶几年。
周潜记得,在家庭墓园里万古长青的周老爷尚未过世时,曾拍着轮椅对他语重心长。
老爷说,做人呐,要有梦想。
哪怕它不堪一击,哪怕它是飞在半空里的肥皂泡,不小心被风沙吹破了,它也到过那个位置。
“哦,位置很重要吗。”
“ 小潜,家里房子倒是多,可我看你将来未必能找到容身之所。”
老爷说得对。
周潜觉着他爹的教诲也并不全是扯淡。
他的资产和岁数连年见长,但他毫无长进,还跟个马弁似的跟在人家屁股后头瞎转悠。
和苏敬比起来,他这位专家没名没分,啥位置都不曾占有过。
周医生很恼,然而他恼归恼,却仍能放下身段与姜姑娘周旋。他是个有梦想的男人,世事难料,万一到时候女病人不幸离了婚,被苏敬扫地出门,那谁来接管她呢。
对,到那时,他的家底和本事就有用武之地了。
他想,那姓苏的不一定能坚持到最后。毕竟一头烧的热情全靠自给自足,撑到哪一天纯属天命。
二少爷还年轻,他这辈子怎会只娶一次亲。
时钟喀嗒一声点到了收工时刻,周潜仔细收拾好提袋,抓起大衣下了楼。
姜然还在院子里。华灯初上,她塞着耳机,抬头看向对面滚动播放的巨幕电子屏。她背对他,不知他已经走了过来。
周医生的目光一路下移,从她的后脑勺一直游移到蜷曲的发梢,然后他伸出手拍拍她的肩。
“今晚还是拉面对不对?”
“对,不过我找了个新店,算是换换口味吧。”
“想不到你还懂口味。再怎么换,那汤头总归是浓缩液兑出来的。”
“你不吃,我一个人去。”
“谁说我不吃了。”
“ ”
他跟在姜然后面走,从那角度看过去,美人的轮廓柔弱得惹人怜。
他或许对她不够了解,但他知道包在她头上的围巾是新品。它细软净素,温暖地笼罩她的黑发,它们在夜色里随风舞动,忽起忽落宛如秋波横流。
那围巾很耐看,堂堂正正地打着沉伽唯的烙印。周潜能够理解,地理方面他略嫌不足,因此在心理上,他就要补全了。
沉伽唯其实特别爱送姜然这些小玩意。
贴身的,贴面的,还有贴心的。
小然冷了,热了,小然太湿或是太干,那都是他工作以外需要苦苦思量的课题。
沉先生今天在伦敦,明天在巴黎。他外有秘书傍身,家有贤妻辅政,他忙得无暇考虑性生活,却可以隔着七八个钟头的时差,扮演一位痴心人。
姜姑娘变成弟妹之后,沉伽唯隔叁差五就给那对崽儿送温暖。
他和沉太太去塞尔福里奇百货选购圣诞礼物,她买她的裙子,他便跑去挑一挑内衣。这位英俊孤高的男人看起来内敛淡定,瞧上的货色倒是热情似火,仿佛一摸就会炸。
他讨厌阿敬,他亦很体恤对方。
两人新婚燕尔,正是水到渠成的时候。他希望阿敬不忘初心,工作即使再忙,也要抽空好好地,细细地干小然。
周医生得幸见过那些高级货。瞠目结舌之际,他晓得沉伽唯的分裂症是越发高深莫测了。
这夜,周潜和姜然吃完拉面,陪她沿着叶片落尽的梧桐道散步消食。她双手插在大衣口袋里,懒懒地问他,那位貌美动人的女朋友谈得如何,有没有更进一步的可能。
“怎的叫进一步。”
“结婚吧。”
“我不结婚,这辈子都不结婚。”
“她也这么想的?”
“她没想法,她都听我的。”
医生捏捏姜然的手臂,态度轻松得很。
他想告诉她,姑娘确实是朋友的小妹没错,但那批展示给他们看的靓照,至少是十年前拍的了。
如今人家独居着,养了叁只猫,偶尔会在工作日的夜里,在自家公寓给他开小灶,听他念一念,叨一叨自己的不愉快。
她边做笔记边听,听完以后,就闭着眼睛说他心理健全,啥毛病也没有。
她安慰他,说他只是太累了。
“你可不要骗我。”
“难道这些假话你不爱听吗。”
“ ”
是,他爱听。
周潜每次踏出那间公寓后,都神清气爽地不得了。一分价钱一分货,诊疗费他付叁倍的,诊疗效果当然会好得出奇。
踩着梧桐道的阴影,他和姜然慢悠悠地路过了女朋友的公寓。
他们一前一后地走着,走了很久,好像这条长路根本没有尽头。
他们走啊走啊,走到他揉着眼睛清醒过来。
外面的夜雨未停,而姜然大约是回家了。因为他吸吸鼻子,就隐约闻到了熟悉的汤料包味道。
周潜认为今晚他能睡个好觉。
他知道这份踏实感和心理医生无关。它如此温暖,它一定是托了梦中那碗拉面的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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