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晏欺还在他的身边。
薛岚因一颗不轻不重的脑袋瓜儿里,便没由来蹦出许多与未来有关的构想。
他瞅着晏欺全身上下破破烂烂的样子,想给他换上一身好的,干净又漂亮的,再将他一头乌黑的长发束起来,和自己的并一块儿交绕成结。
于是薛岚因对晏欺道:“等下了山,我也……八抬大轿把你娶进家门……我会对你好的,师父。”
晏欺正埋头想着事情呢,冷不丁被他那么一句给骇得够呛。一时也顾不得伤口疼痛,劈手就赏给徒弟一记爆栗:“还没下山呢,这会儿遍地人来人往的,走哪儿都不方便,你倒先想着八抬大轿了?”
薛岚因挠了挠头,只抿唇微笑道:“提前给你说上一说,难道不好么?”
晏欺望着他,没多久也一起笑了。半晌过去,才有些不好意思地道:“先跑路,离开聆台山再谈别的!”
薛岚因点了点头,旋即撑着地面极为吃力地站直起身。他伤得不轻,背后几道口子还未能顺利愈合,但这节骨眼上,也没心情管它疼还是不疼,他自己颤巍巍地站起来,一手托着谷鹤白的人皮,一手伸过去想要扶起晏欺。
然而到半途的时候,薛岚因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立马对晏欺道:“对了师父!还有劫龙印呢?”
晏欺闻言一愣,很快反应过来,惊觉这一场风波之下,自己竟将更重要的事情给忘得一干二净。
“是啊……劫龙印!我差点把那玩意儿给漏了。”晏欺挣扎起身,有些焦灼不安地道,“云遮欢……云遮欢上哪儿去了?”
他扬起脑袋,被迫在来往不断的大片陌生人群当中,寻找云遮欢的身影。
但奇怪的是,明明彼此之间不曾隔有多大一段距离,在适才闻翩鸿魂魄碎裂消失之后,竟连云遮欢那鬼丫头也一并没了踪影。
晏欺微微上前,几乎将所有能够看见的地方,都彻头彻尾望了个干净。
——她一个全身是伤是血,又行动极其困难的濒死之人,是怎样跨过重重障碍,悄无声息将自己给藏起来的?
晏欺整个人都懵住了,他一边抓紧时间四下搜寻,一边伸手在半空当中摸索着,一把拽住薛岚因的衣袖:“喂,薛小矛,你快过来帮我找……”
——找。
最后一个字,尚未及时落音。
只听耳畔一道血肉崩开,脏腑与骨骼齐齐撕裂的尖锐声响。
晏欺仓促回头,手里还攥着薛岚因小半片破烂的衣角。
他甚至没能会过意来。倏而有两三滴温热的液体,打在他颈边,胸前,乃至手臂之间。
不过匆匆一瞬,便燃起噬咬灼烧般的痛感。
晏欺目光有片刻的涣散,继又将视线缓缓下移。
——在他身边,已经空无一人。
有的只是一滩血肉模糊的碎骨残肢,彼时在活血高温密实的灼烫之下,无法抑制地相互撕咬,腐蚀,燃烧着。
而在晏欺身后四尺开外的地方,是一道异常熟悉,熟悉到锥心刺骨的男子身影。
鹰隼般的眼睛,伴随一张溃烂到臃肿的面庞,以及在他巨大有力的掌心,正沸腾跃动着,如猛兽一般汹涌燥热——
只专属于活剑族人的鲜血。
第177章 心灰
后来的晏欺回忆起如今这一幕的时候, 大部分的画面已有些模糊不清了。
唯一的印象就是血, 铺天盖地的血,溅在他身上,宛如烈火灼烧一般刺痛。
偏他脑子没转过来弯, 只望着地上那堆支离破碎的血肉与白骨, 很长一段时间,没能认出这是他徒弟。
晏欺还记得,薛岚因那天同他说过一句话——“万一飞来横祸,我怕留不住你。”
当时晏欺就在想, 最苦的日子都已经快熬穿了,又哪儿来的飞来横祸?
结果谁也没料到,死亡和失去, 通常也就是匆匆一个转身的事情。
——最初的晏欺,的确对从枕超出常人的体能有过一些怀疑。尤其在地底血池对峙的时候,这平日里看起来只会近身搏斗的白乌族人,一掌挥击出去, 便是直接贯穿闻翩鸿所设下的金属锁链。
只不过事后, 他很快就“死”了。猝不及防让云遮欢给捅穿了脑袋,一个趔趄淹没在地底无尽的黑暗当中, 再无任何多余的动静。
那时晏欺压根就没把人放在眼里,更没再去费神思考从枕本身与活剑族人之间,有着怎样密切的联系。
一直挨到现在,突如其来的致命一击,几乎是在师徒双方均未有任何反应的状况下——从枕猝然现身, 探出那双沾满活血的手臂,短短一瞬间,将眼前一整具活生生的血肉之躯,刺透拆穿,连带经脉骨髓一并割裂摧毁。
晏欺稍一侧目,方与从枕有过短暂一段时间的对视,随后便被他紧随而至的急厉一掌狠狠拍在胸口,当即咳出一大滩血。
危急关头,晏欺所做出的第一反应,竟是去拉拽身旁的徒弟。可薛岚因早已散成一堆不成人形的断肢残骨,晏欺一伸手靠近,细腻的掌心便被活血高热的温度燃得微微发抖。
他仿佛没有痛觉,径自探手上前,然指节还未能与面前一堆残物进行最直接的触碰,人已被飞身而来的从枕一掌震出数十尺远,堪堪落地砸在一块巨石之上,轰鸣颤音登时不绝于耳。
如此不容忽视的剧烈响动,很快引起一众忙碌弟子的注目。有那么一部分没受伤的人,情急心焦之下,适才回神想起什么似的,慌忙出声大喊道:“都别急着走!晏欺……晏欺他还在这里!!赶紧来人,别让他跑了!!”
“这……这该死的魔头,竟差点将他忘了!”
“杀了他,快杀了他啊!!十七年前,我师弟就死在他手里的!!”
“对啊,快来人,把这魔头给杀了!”
晏欺躬身蜷缩在满地咸腥的枯草碎石之间,彼时神识尽碎,视线更是模糊一片,唯有耳畔刀剑铮鸣的声响源源不断,几近要将耳膜一并刺透。
直到周围亢奋喧嚣的众人隐约察觉几分异样,七手八脚上前制住晏欺肩膀的时候,这才发现自他身后不远处,还站着另外一个遍身血污伤痕的男人。
准确来说,他已经不能被称为完整的一个“人”了。全身上下,从头颅到脚跟,几乎布满了一道道狰狞刺目的刀口。
此刻伤处的血流虽还未能止住,但他的皮肤,包括血肉以及碎裂的骨骼,都正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不断自愈合拢,逐渐修复成最初凶悍强健的模样。
“活剑族人体质一向异于常人,破碎骨血的愈合再生,也不过是区区几个时辰的功夫。”
从枕大步上前,一手拎着适才在混乱中失去行踪的云遮欢,一手探向地上薛岚因骤然暴死的地方,感受一股接着一股灼烫血液不断蒸腾所散发出的潮腥热气,半晌,复又对晏欺道:“你的徒弟不会没告诉过你,要杀死一个活剑族人,必须要用到同族人的活血……”
“然后,像这样……”
从枕倏而抽刀出鞘,狠狠划在自己腕间,任那猩红的血流滴在薛岚因残存的骨血之上,当即发出撕裂一般尖细刺耳的锐响。
晏欺拧眉紧拧,却已无力做出半分痛苦的表情。
“要想杀我,除非拿着活血,将我彻底大卸八块。”从枕近身走过去,其间围绕成群的一众门中弟子,在望见他手中血流的同一时间里,纷纷流露/出畏怕不安的眼神。
随后不约而同地向后撤退,为从枕的到来让开一条参差而又狭窄的空道。
“就像我对你徒弟那样。”从枕伸手,指着地上一滩血近流干的残骨碎片,对晏欺道,“就像那样……你看清楚了吗?”
晏欺猝然抬眼,纤长准狠的指节几乎就近点上从枕面门,却在半空当中被他单手截住,反向一拧,晏欺还待出手反击,从枕偏又是横空一掌,正巧抵上晏欺早已脱力的手心,啪的一响,人便不受控制朝后仰了过去,再想挪动肩臂,却连仰面抬头的力气都没有了。
从枕亦在同时后撤数步之遥,正巧退至满地殷红的血液之间,双手将云遮欢托至怀中,一次箍得稳稳实实。
半晌,方冷笑一声,不以为意道:“你放心,晏先生,等我做完手头上的事情,很快便送你和你徒弟圆满团聚。”
晏欺喉头微动,似想说点什么,然而目光却显而易见地渐生昏暗,一点点地往下不断沉沦涣散。
就像是一截即将枯老至死的断木,已然失去所有延续生命的气力。
“不过看你这样子,又能活得了多久?”
从枕一面喃喃自语般的说着,一面俯下腰身,将手中刀刃置于云遮欢后背攀爬蔓延的丝状纹路间,半是嘲讽,又半是无奈地道:“……闻翩鸿这不知天高地厚的蠢货,劫龙印落在他手里,差点给我当场毁了个干净。”
众人闻言,纷纷转露/出惊恐又诧异的神情,然而聆台山此一战中伤亡极为惨重,掌门至今余毒未解,生死难料,此刻纵是有人诚心想要出头,也暂且没有那个胆识和能力。
但眼前局面一片混乱,再怎么贪生怕死,总归不能让旁的人继续在聆台山上恣意妄为。
随即没过多久,终于有弟子握剑上前,与从枕隔开远远一段距离,扬起声音问道:“你是什么人,如今我聆台山正处水深火热之中,并不欢迎外客前来叨扰!”
从枕不答,只埋头以手捧刀,专注抵在劫龙印龙飞凤舞般的纹路之上。
而面前弟子久久得不到回应,当即怒不可遏地道:“——说话啊!”
同一时间里,铮铮一声铁器鸣响,从枕手中刀刃入骨,竟是径直朝下挑开云遮欢的外皮!
女子意识昏沉之下,再次爆发出惨绝人寰的哀嚎,一声紧接着盖过一声,顿时骇得晏欺都不禁眉目微颤,无声将薄唇抿成一线。
没人能够阻止从枕手中的利刃,也没人能够拯救在那地上低低趴伏着,早已无力发出反抗的女子。
甚至最初跳出来高声质问的门中弟子,亦在无人维护的情况下,瞬间被从枕臂间流溢而出的活血扎了个对穿。
自此之后,再无任何反对不满的声音。
在场大部分人都心中明了,一个掌控活血熟能生巧的活剑族人,并不是用那单单几样刀剑,便能轻松与之匹敌的。
好在从枕也并没有多大兴趣,和聆台一剑派这群无名小卒进行缠斗——他将自身全部的精力,都放在对眼前女子皮肤的精准切割之上。
他无视她左肩上绘满的一连串羽翼刺青,几乎是极尽嫌恶的,刻意避免与它有任何沾染触碰。
于是刀尖刺在人背上,好好一张完整鲜活的人皮,到最后被全然分离人体的时候,都未能拥有一面齐整无暇的边。
“真正想解开劫龙印,要的可不止单单一对子母蛊。”从枕道,“首先母蛊寄生的宿主,必须是活剑族人的后世分支……也就是这些自私又无能的白乌族人。”
“其次,子蛊所需要达到的状态尚且未知。既然他活着的时候,身上的血液没法与劫龙印相互融合呼应……倒不如看看在他死了之后,静止的活血究竟会否与母蛊发生感应。”
——这……就是从枕当初提到的“献祭”一法。
具体应当如何破印,这世上并无一个人知晓详尽的答案。
所以在此之前,需要用尽一切的手段,来进行必要的尝试。
其中一项,就是杀死薛岚因。
晏欺木然望着从枕愈渐疯狂的身影——他为了这一天,似乎已蓄势待发地潜伏等待了很久很久,此刻双手捏捧着从云遮欢身上一寸一寸刀割下来的人皮,像是托着一样等同生命重量的珍宝。
紧接着,从枕做了一件令所有人都难以置信的事情。
他将人皮高高举过头顶,就像当初在沽离镇地底的时候一样,虔诚而又满带执念地弯曲双膝,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正对着东南西北各大不同的方向,重重磕下了四个响头。
那时的晏欺不知为何,心间骤然撕痛的同时,忽然觉得想笑。
可他已经笑不出来了,便只能嘶哑着嗓子,耗尽全身所剩的最后一丝力气,自齿缝间一字字地道:“你以为,杀死薛小矛……就能找到破解劫龙印的办法么?”
从枕微微抬眼,不露声色地斜视着身后虚弱而又狼狈不堪的男人。
“姓从的,你有没有想过,万一……在薛小矛身上,根本……根本就……咳……咳咳……”
晏欺说不出话来了,他极为痛苦地闷头下去,开始止不住地低低咳嗽。
纵是如此,从枕犹是敏感而又多疑地跨步上前,伸出一手,用力拽紧晏欺沾满血渍的衣襟:“……你想说什么?”
晏欺喉咙一动,眼神却已黯淡飘忽了下去。
“说啊——把话说清楚!”
从枕大手一挥,几近就要扼上晏欺纤弱无力的脖颈。
然在他肩臂抬起的匆匆一瞬,倏而一阵冷风如刀袭来——从枕下意识里将欲错身闪躲,熟料风刀适才拂面而过,紧接着一道极寒真气,携带无尽霜渍跟随在后,霎时撞向他头顶尚未愈合的伤处!
片晌之余,但闻一声声冰雪迅速凝结的细碎轻响,从枕头部沉沉朝下,转身即是趔趄翻滚着摔出数尺之遥。
而后未待他做出任何反应,地面陡然结霜,顷刻将人挣扎不断的手脚冻至僵冷。
一时之间,遍地俱是渐渐成形的刺骨寒霜。
晏欺意识模糊地仰起脖颈,此时刚好头顶一粒碎如烟尘的雪子飘飞而下,无声无息没入他他的眼睛。
很冷,但当它沿着颊边缓缓淌落的那个时候,是热的。
第178章 风平
聆台山这一场大雪, 来得极其突然。山外不过刚巧冒出微许薄弱的天光, 便很快被纷纷扬扬降落的雪点淹没至全无。
隐隐约约,只见半空当中飘下一人高挑颀长的影子。
鸦黑与素白相互交绕的长衫,映衬着手中长剑如雪光一般透亮。
以及那双素来冰冷的眼睛, 其间锋芒难掩, 仿佛径直逼人脖颈。
聆台一剑派一众弟子蓦然见得此番情形,皆不由得大惊失色道:
“那……那不是易上闲,易老前辈吗?”
“他为什么会在这里?长行居不是因为私藏魔头晏欺,被祸水河畔的暴民给放火烧了吗?”
“这又是怎么回事?”
正纷纷议论间, 自易上闲身后又赶急赶忙窜出一人高瘦迷蒙的身影,三两步飞奔着跑向晏欺身边,直焦灼喊道:“师叔, 师叔快醒醒!我师父他回来了,我们来救你了!”
程避还穿着当天分别时厚重遮脸的绒毛长衫,手里攥着那柄长行居里带出来的木剑,一面挣扎着将晏欺扶起, 一面频频在他耳畔唤道:“师叔, 你没事罢?薛岚……薛师兄他人呢?没和你一块儿的么?”
他这一开口,就是一连串的问题。然而晏欺半张脸都已经青了, 脑袋里更没剩下多少清醒,可能再挨不过那么几口气,人就立马一命呜呼。
好在易上闲抢先过去,单出一指在他心口轻轻一点,迅速封穴止血, 护脉保命——可怜晏欺根本支撑不住,人也跟着脑袋一沉,彻底失去了意识。
易上闲对程避道:“把人扶好,我用瞬移术法,带你们出去。”
程避点头称是,但那一双眼睛犹自忍不住四下张望着,试图在当前大片人影纷乱当中,努力寻得薛岚因的身影。
而就在这样一个间隙,易上闲已然快步上前,走到从枕身边,探出一手,将欲夺取他怀中那张紧贴胸膛的人皮。
都到了如今这般地步,从枕手脚遭缚,仍将劫龙印护得密密实实,不让任何人前来触碰。
易上闲方一伸手过去,从枕便冷冷笑了,只道:“老前辈当真是菩萨般的心肠……你的好师弟屠了人家满门,你还要上聆台山给他掘一条活路?”
此话一出,众人本还在原地生生愣着,冷不丁听从枕来了这么一句,心头当即又跟着起了怨愤:“易老前辈这是什么意思?”
“难道祸水河畔暴民群起烧毁长行居一事,当真是因着您老人家养虎遗患,有意偏袒那晏姓魔头?”
“事到如今,晏欺人已在我聆台山上,理应由掌门人来亲自对他进行处置——咱瞧着您这架势,莫不是还想带他一起跑路罢?”
程避一听到这里,原就胆怯不安的心理,瞬时便跟着急了。他一手扶着晏欺,另一手紧紧攥握着那柄木剑,刚要开口替师父师叔解释些什么,易上闲已淡淡挥出一臂,直接将他拦下。
“……如果我说,当年屠你聆台山满门的,并不是晏欺本人呢?”
易上闲目光微偏,转望向眼前一个个面露凶煞憎恶的门中弟子,语气平缓,似在复述一件本应为实的事情。
“怎么可能!”众人显然不信地道,“在场有多少弟子,都是在当年屠门一灾中人亡家破的?晏欺此罪滔天,决计不可饶恕!”
“没错!易老前辈若要替那魔头开脱,可莫要怪我们在场诸位——刀下无情!”
易上闲从容不迫,单单立起一指,已是带得锋锐长剑脱鞘而出。
猝然一声铮鸣,众人俱是惊恐万分,慌忙出剑以相迎。
易上闲却按捺不动,仅将手中寒剑高高扬起,径自指过众人瑟缩不断的头颅。
“当初聆台一剑派私心作祟,执意在洗心谷囚禁活剑族人,导致闻翩鸿乘虚而入,薛岚因在他手中残害致死。”
易上闲面不改色,始终平淡地道:“最终涯泠剑沾染过量的活血,不受剑主意识控制,疯狂屠杀聆台一剑派全门弟子近百余人——”
众人闻言,脸色稍变,却仍是迟迟不肯松口:“真如你所言,那么当年持剑上山的是晏欺,杀人不眨眼的也还是晏欺,又有什么可狡辩的?”
易上闲掌中剑风一偏,字字句句,毫无停顿犹疑地道:“论要追究到底……你聆台一剑派掌门人假公济私,意图独吞活剑,一统武林——这是其罪之一。”
“你……”
易上闲声线陡一抬高,旋即不容置喙地道:“再者,莫复丘是非混淆,黑白不分,恣意救助昔日诛风门余孽,甚至扶持他上位做副掌门人——这是其罪之二。”
“其罪之三,活剑暴死身亡,莫复丘未及时阻止活血外溢,导致洗心谷底结界徒遭破损,涯泠剑染血失控,最终狂暴血洗整座聆台山……”
“胡言乱语!”众弟子赫然而怒道,“晏欺在江湖上横行霸道多年,手上沾的人命根本数不胜数,又怎可怪罪到掌门头上!”
话音未落,易上闲即刻沉下声线,极尽清晰有力地道:“晏欺确是杀人无数,罪不容诛——但你聆台一剑派掌门人莫复丘,也与当年屠门一事脱不开干系!”
“身为一门之主,处事优柔寡断,为人虚假伪善,所谓江湖名门之首,理当该是如此面貌么?”
此言既出,毫无疑问是在人群中央炸响一道惊雷。
易上闲素来不问江湖纷争,故从未对聆台一剑派多年以来的行事作风发表任何看法,而今这份质问语气,显然是对莫复丘早有不满之意,不过借此机会,一次指责到底罢了。
然此时此刻,论是让人在旁说些什么,莫复丘都已经听不见了。一众弟子小心翼翼将他护在人群后方,彼时虽不知人究竟是死是活,却断然听不得任何人对他进行言语上的侮辱讽刺。
于是霎时之间,彼此双方俱呈剑拔弩张之态。
易上闲这样一个人,脾性顽固不说,一旦有人与他对上争执,他必不会选择轻易忍让——
况且,长剑既然出鞘,他也没打算再有半分收势。
但此举压制意味显而易见,无疑是在向周围一众悲愤至极的门中弟子进行示威恐吓。
众人见状,亦不由得扬剑挥出,铁器鸣响之声震耳欲聋,仿佛不用等到下一刻,当场即会蜂拥上前,一并将易上闲与晏欺二人斩至粉碎。
偏在此时,倏而听闻耳畔一阵异样响动,程避适才回头一望,登时骇得惊呼出声道:“不好了师父——!”
易上闲方一转身,正巧见那满地冰霜消融成水,而刚刚还躺在其间动弹不得的从枕,眼下单手划开臂膀,任得一身灼烫活血将霜渍熔穿化开,不多时手脚便重获自由,一个翻滚拍地而起,不由分说,将欲飞身逃离。
易上闲反应极快,早在从枕迈腿之前,已然一剑朝前横扫出去,刃口所及之处,窸窸窣窣爬满一串锐利冰霜。
只可惜从枕这厮尤是精明过人,似能提前预判人的动作一般,他知道剑锋从何处来,也知道该如何躲避才是最佳选择。
“站住!”
易上闲一连推出三剑,每剑都仅堪堪擦向他半片衣角,待得最后一剑并施咒法狠戾挥出,终于刺透他毫无防备加身的后背!
但让人最不寒而栗的是,从枕猝然回过头来,对着易上闲诡秘一笑,直道:“老前辈,您这如今年事已高,动作愈加迟缓笨拙——也该是到棺材里好生躺着去了!”
说罢,便将手心绕向后背流血的伤口用力一抹——程避率先意识过来,大喝一声,心急如焚道:“师父小心!”
易上闲应声后退,匆匆凝聚全身真气,瞬时在面前撑开一道寒光屏障,恰巧漫天活血飞溅四散,洋洋洒洒落得满地薄雪之上,顿将原有的一排草木碎石生生灼至焦枯。
从枕笑如鬼魅,仿若不知何谓痛楚:“区区一介凡人真气,还妄想与活剑一争高下!”
易上闲冷道:“猪狗之心,何能与常人相提并论?”
话音未落,屏障嘶的一声,骤然开始碎裂。
易上闲运功发力,待要将其修补完全,不料眼前之人再是一扬手掌,满手活血瞬时挥洒如雨,随后借此间隙旋身朝外一跃,顷刻在众目睽睽下消失得无影无踪。
程避大为愤慨,二话不说,提着木剑拔腿要追,走到一半的时候,却被一手给淡淡拦了下来。
易上闲摇了摇头,直对他道:“……不必追了,追不上的。”
“可是师父……”程避焦急道,“他带走了对师叔和薛师兄来说,很重要的东西……”
易上闲微微抬头,朝地上一滩鲜明的褐色血渍投去几分复杂难言的目光。
眼前正窸窸窣窣下着小雪,薛岚因被活血徒然撕碎的身体,已只下一堆血液流尽的残骨,此刻染上匆匆几粒雪点,便愈发被天外一缕微光照至冰冷森白。
易上闲叹了一声,像是对着程避,又像是自言自语地道:“不用管了,那畜生抱着张烂人皮……掀不起多大的风浪。”
说罢再次侧目,无声望向在旁一声不吭的晏欺。
那人虚弱疲乏到了极点,如今双目紧闭,正无意识睡得很沉。
易上闲有时候,倒希望晏欺永远不会再清醒过来。毕竟他一旦睁开眼睛,便将要面对无穷无尽的黑暗与痛苦。
“我们也走吧。”
易上闲未再多言,转身上前数步,拉下外袍,替另一头体无完肤的云遮欢轻轻盖上,随后将人打横抱起,缓缓踏入雪影深处,再未回头瞧上一眼。
程避微微一愣,随后两手撑着他的小师叔,在后跌跌撞撞跟上了脚步。
这时一众歇斯底里的门中弟子,纷纷按捺不住炸开了锅,拔剑待要上前追捕,却又逢得易上闲单手一扬,布下结界将双方两地远远隔开一道距离,不过短短一瞬之间,便在术法交融之下化作无数雪点,连带得地面那副森白残骨一起——再无任何踪迹可寻。
于是偌大一座聆台山,又恢复了往日宁静的常态。只是这场雪渐渐下得有些大了,悄无声息淹没了山头,也淹没了一些本就似有似无的东西。
第179章 食言了,徒弟
“师父你这一辈子, 做了太多太多傻事, 无非都是为着一次挽留。”
“可是一个人活到了岁数,终究不是神仙,理应要走的……他总是会走。”
“强留是不会有用的, 师父。”
——所以, 你也会走。
晏欺自一片黑暗中,缓缓睁开双眼。
天外正落着细如碎沙的雪粒,淅淅沥沥拍打在窗台边缘,很快便融为一滩凉透的清水。
晏欺未穿鞋袜, 就着干净苍白的双脚起身下床。方将门扉轻轻推开一道细缝,他独自一人,定身站在门槛上, 停留了很长一段时间。
他仰头望着漫天起落的飘雪,也不知在安静想些什么,待得片晌过后,复又伸手撑着门框, 一步一步沉而缓地, 径直往雪地里走。
而这一幕,刚巧被前来送药的程避碰了个正着。这小子到底是个性子不稳的, 当场给吓得药碗都拿握不住,三步并作两步,急忙赶上去,一把扶稳晏欺道:“师叔这是做什么?外面这么冷的天,怎可赤脚往雪地里蹚?”
程避这样一副性子, 遇到事情便会立马慌得面红耳赤。
眼下手脚并用,连拉带拖,将师叔一路推进屋里,好不容易将一切忙活完了,他手里端着药碗,再一抬头,就见晏欺仍旧木着一张脸,目光淡淡的,不说话,也不见任何悲伤或是痛苦的表情。
——他近来总是这样。
又或者说,他自打意识清醒以来,脸上的神情就一直没变过。
程避心虽不细,但他到底不是真的木头,大多摆在眼前的事情,他自己想得通了,便也总能跟着明白其中一些或深或浅的道理。
如今粗略一番算来,距离晏欺离开聆台山那段日子,前前后后也过了一月有余。
其实易上闲刚带晏欺回来的那个时候,所有人都一致觉得,这人必定是不行了。
他染了一身风寒不说,断骨造成的咳疾未愈,频频吐血,偏又让人伤得浑身全是窟窿——但凡是来给他看病的大夫都说,多半撑不久了,还是早些料理后事为妙。
于是易上闲拿着一袋银两,简单吩咐程避道:“这废物白来人间活了一趟,也颇不容易……花钱送他走得体面一些,以免你师祖在天之灵,还要怨我薄情寡义。”
程避瞬间眼睛就红了,双手接过那袋沉甸甸的银钱,决定去镇上给师叔定制一口上好的楠木棺材。
结果当晚大雪封了去路,程避被迫蹲在那间半大不大的小屋子里,守着一个快要死的晏欺,和他满满一大袋子的棺材钱,窝在一旁瑟瑟发抖。
其间晏欺一直在咳嗽,咳得很是用力。程避总觉得他要将五脏六腑给一并咳出来了,心里头瘆得慌,于是下意识伸手往人头上一探——果然,又给烧上了。
程避这人生来就很实诚,虽然易上闲一直与他交代,放着晏欺不管就行——但真要让这孩子放着任人等死,那也明显是有违良心的事情。
于是他推门出去,打了盆水,备了巾帕,继又蹲进屋子里,在床边哆哆嗦嗦守了一整晚。
后来也不知是上天垂怜,亦或是晏欺本人福大命大。
他熬过这样一个极为艰难的夜晚,烧倒是奇迹般的退了下来。只是吊着小半条性命,必然撑不了多久。
程避看着也是,他这位小师叔,早年时候不爱惜身体,几度在生死边缘徘徊不定,如今生活安定下来了,人便也一次跟着垮了个彻底。
易上闲有几次见着晏欺,多半是一副惨白的面孔,瘦得几乎没骨头,整个人走两步路,就好像要立马散架——唯有一点很值得庆幸的是,这人折腾到头来,就是怎么也死不了,即便每晚临睡之前,都会在鬼门关处走上一遭,到第二天早上,他也能照例醒来,继续过着原本该过的日子。
易上闲说:“这废物天生命硬,想死都是不能。”
程壁则说:“师叔这是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而事到如今,若要说到死,那是真的没死。但要说到福,却未必是真的有福。
晏欺这一辈子,本就6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