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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窜溜过去了,跑得简直比兔子还快。晏欺一时拿他没有办法,只得漠然坐回桌边静静候着,然而微一偏头,见薛岚因那混账小子还是个浑的,不知在想些什么,眼神还是飘的,看着大概也没将大难临头的事情搁在心上。
——这小混蛋,天生就不是个能扛事的料子。别人惯有的临危不乱,到他这里,便成了活脱脱的漫不经心。
晏欺冷笑一声,顺势扳过桌前一只筷子敲他脑袋道:“喂,做梦呢,还不知道醒?”
薛岚因“哎”了一声,匆匆将放远的目光收了回来,反手捏住那只筷子往里一收,改望向他道:“瞧你疑神疑鬼的,逮着人问些刀啊石啊什么的,怎么了?”
“没什么。”料他也没听进去多少,晏欺不知为何,倒缓缓舒出一口气来。片晌之余,又心平气和地反问他道:“……你才是,心不在焉的,在想什么?”
“嚯,我也没想什么。”薛岚因将那双漆黑的眼珠子转了两转,似笑非笑道,“就是有点好奇……方才胭脂铺里那档子事情,实在是……让人意想不到。”
晏欺冷嘲热讽道:“……好奇?你那分明是三八。”
这狗徒弟到底是颗歪心思,想法也没一刻是正经的:“我、我哪有……我只是一直在想,为什么有些人,明明是相互惦念的,偏不肯堂堂正正地走在一起,非要暗地里偷偷摸摸呢?难道瞒着正主羞答答地搞另外一套,就能当是无事发生了?”
晏欺一心都放在伙计方才所说的话上,此刻有一搭没一搭地在旁听着,只随口应付薛岚因道:“那你去大声告诉沈妙舟,叫她别躲了,直接把她那瘸子相公踹得远一些……然后再和谷鹤白一并携手远走高飞,从此做对快活的神仙眷侣。”他抬眼望了望始终空无一人的酒楼侧门,似是终于等得有些不耐烦了,又从竹筒里抽出一双筷子攥在手心里,有意无意地上下敲击着,毫无规律可言:“沈妙舟要真这么做了,那聆台一剑派估计也得一夜散门……事后再来多少个谷鹤白都不顶用的。”
薛岚因让那一双筷子胡乱叩得头晕耳背,分了神,好半天才反应过来,将晏欺手腕轻轻捉住,边笑边道:“也不是没可能啊,你看谷鹤白心机那样深沉,什么样的事情做不出来?”
“你也知道他不是个省油的灯,倒还有力气坐在这里谈笑风声。”晏欺刚想板起脸来教训些什么,余光恰好瞥见丰姨跨过门槛慢悠悠地踱步进来,一时倒也懒得再去与他争辩,二话不说,抓过刚买的胭脂便朝她迎了上去。
薛岚因自觉受了冷落,心里倍感不快,却也不好当面吐露,但见晏欺与丰姨一手交剑,一手交胭脂的,干脆利落,确实也不像在刻意留情,倒是那丰姨眼角眉梢都挂了笑意,不过收了晏欺随手抓的几盒胭脂,竟像是握住什么黄金万两一般,脸都晕红了,一面将那涯泠剑小心郑重地放在晏欺手中,一面还不忘念念叨叨地与他埋怨道:“折腾你这把破剑,可真要将我累死了,从剑刃到剑鞘,竟没一处是完好的。如今只叫你送上几盒胭脂,简直是捡了大便宜。”
大便宜?薛岚因在旁翻着白眼想道,我都没收过师父送的礼呢,给你个老太婆拿了还嫌弃?
晏欺倒始终平静,仅是抱拳冲她一揖,眉目疏淡道:“多谢丰姨出手相助……涯泠剑于我,确实是必不可少的,如若过后丰姨还需什么报酬,大可差人送信与我——凡事,有求必应。”
丰姨笑道:“我又不缺别的什么东西,哪还会追着问你要什么报酬?你要当真有心报答,不如今儿别急着走了,坐下陪我喝上一杯?”
薛岚因面色一变,一个“不”字未能出口,晏欺已先他一步摇了摇头,直接出言推拒道:“不了,我手头时间紧迫,着实无法多作逗留……来日若是有缘再遇,再把酒言欢也并不迟。”
丰姨闻言,难免叹道:“那可当真是太可惜了,我这儿上好的陈年老酒,专给美人备的,还没等到机会开封呢……”
晏欺笑了笑,将欲转头离开之前,忽又想起什么似的,又一次垂了眼睫,试探性地望向丰姨道:“听闻丰姨昨日夜里赶工修复了一柄石刀,想必眼下……也是精疲力尽了罢。今日还是早些休息为妙,以免为此累坏了身子。”
丰姨难得遇见美人关怀,心中自是喜不自胜,如此一来,话匣子也跟着敞开了大半,直盯着晏欺微微下垂的狭长凤眸,快言快语道:“是啊,昨晚酒楼要关门打烊那阵,忽然来了对样貌熟悉的年轻夫妻,非得让我替他们修刀,说是要什么报酬都可以。你也知道,我这把年纪,对你们江湖上的打打杀杀了解不多,见到来人顶多只能识个大概,也认不清他们归属哪门哪派,只瞧着夫妻俩大半夜地赶过来挺不容易,态度又不错,便拿去修了——现下这石刀还在我后院里搁着呢,就等他们来取……哎,晏、晏贤弟……人呢?”
话没说完,及至丰姨稍稍眨了个眼睛,再抬头凝神往前一看,又哪还有晏欺薛岚因二人的踪影?
她自然知道晏欺一身绝妙轻功向来使得来去无影,却万万没想到会在她话说半截儿的时候直接撒腿开溜,如今放眼望向满楼上下一片喧闹欢腾,竟当真是连片雪白的衣角都没能留下。
“太可恨了,这小兔崽子,拿我当猴耍呢!”她咬牙切齿地抱起手臂来,狠狠朝地跺了几脚,末了,又一反常态将那几枚胭脂捂在心窝窝里,心疼又遗憾地道,“美人儿心,海底针哟!”
第54章 师父,你有奶吗?
然而此时此刻, 另一头隔过漫天嘈杂纷乱的屋檐最顶端, 薛岚因折了腰窝在晏欺怀里笑得前俯后仰,连连拍着他的胸口道:“哈哈哈哈……师父,你也有被人骂小兔崽子这天, 我算是见识到了!”
“你还笑。”晏欺无可奈何地偏转目光, 从高处远望璧云城人影灯火绵延不绝的四面街道,虽暂且未曾发觉任何异常,心底却终是落了一块挪移不开的巨石,久久无法释怀。
早前洗心谷底一战之后, 他修为已然折损大半,随后又被困在长行居内封锁数日,一身内力更是耗得所剩无几, 如今若让那敏锐又多疑的谷鹤白嗅到半点不对的气息,他们师徒二人怕是要一起被抓往聆台山上任人处置。
如果晏欺的判断没有出现失误的话,昨天夜里上门叨扰丰姨的那对年轻“夫妻”,必定是谷鹤白和沈妙舟无疑, 而他们所携带的那柄巨型石刀, 也极有可能是昔日在沽离镇地底有过一面之缘的凶煞邪器——厉鬼刀。
先不说为何厉鬼刀会被他二人带到璧云城中,单单凭晏欺此时吊着半条命的几成功力, 压根不是谷鹤白和沈妙舟两个人的对手。
而且——
晏欺侧目深深望了一眼伏在他肩头笑得正欢的薛岚因。
他不能……
不能让薛岚因再次回到聆台山上。哪怕是同那群人面兽心的伪正派人士呼吸同一片空气,都绝对不能够容许。
“薛小矛,别笑了。”晏欺清了清嗓子,努力让声音听起来正常一些,“我有事得让你替我去办。”
“嗯?什么?”薛岚因支着他的胳膊扶稳身形, 面上笑意犹在,却勉强挤出了几分认真倾听的样子,“怎么了?”
晏欺面不改色道:“我总觉得……方才丰姨所说的石刀有些问题,得留下来看看。”
薛岚因怔然道:“什么问题?”
晏欺摇了摇手,声线平淡道:“你满脑子浑水,说了也听不明白。眼下急着赶路,你先我一步到城北去备两匹马来,我得留这里观察小半个时辰。”
薛岚因一听,哪得乐意?当即从他怀里蹦了出来,死命摇头道:“你又想差我一人出去备马?上次也是这样,等我转头回来,就没见到你人了。”
晏欺心说我就算跟你呆一块了,到时候真要出什么问题,还不是得一起完蛋?
他想是这么想的,事实上,却得说好话将狗徒弟哄着,片刻也不能逆着他的毛捋:“听话,你赶紧去把马匹备妥了,我一会儿就过来找你。”
“你让我去,我就去了?”薛岚因固执道,“不去,打死不去!我说了干什么都得和你一起,你要留这儿,我便陪你一起留。”
——徒弟养肥了,不好忽悠了。
晏欺同他对峙一阵,只觉头疼欲裂,有口难言:“薛小矛,你没断奶是吧?让你办点事情,话都不听了?”
薛岚因理直气壮道:“你有奶没有,叫我如何能断?”
晏欺终于忍无可忍,闭了眼睛,直接喝骂出声道:“……你快给我滚!”
言罢,拦手往外一挥,竟不由分说将薛岚因从屋顶上掀了下去——这一下,用的力道可实在不小,薛岚因由他推得狠狠一个趔趄,连翻带滚一路绕到外街,骤然一个猛子砸回地上,险些将三魂七魄都给摔碎大半。待他好不容易缓过小半口气,晏欺又是一柄涯泠剑扔了下来,堪堪落在他尚才曲起的双臂之间,随后扬声令道:“让你去就去!拖拖拉拉的,像个什么样子?”
去就去呗?凶个什么?
薛岚因全身酸痛地挺直腰背,心不甘情不愿之余,还觉得自己有点委屈——自打去往一趟长行居以来,晏欺便像是忽冷忽热地藏了一口心事,要按照以往薛岚因缠人不放的一颗死脑筋,必然会将之打破砂锅问到底,然而事到如今,他既允诺晏欺往后不会无脑追问,那么有些事情,他即便有意要问了,晏欺不愿开口,他也只能装傻充愣,转头笑着继续和人打起哈哈。
他原以为这样一来,自家嘴硬心软的师父看他可怜,多少会有意无意地透露一点。谁知他愈是不问,晏欺便愈发捂得严实,到头来,甚至还有一丝往乌龟壳里继续退缩的征兆。
晏欺究竟拿他当什么了?
——硬要说起来,晏欺确实也没挑明承认过他二人之间的具体关系。
薛岚因一边揉搓着惨痛的胳膊往城北集市处一点点迈开脚步,一边满脸失落地想道,当年在洗心谷发生的一切事情,他早已没了半点记忆,只知道晏欺拼了性命施用禁术保住他一缕残魂,可是究竟为何要救,晏欺也从来没有开口说过。
那日在长行居的四面结界里,薛岚因曾问过他是否后悔,他并没有予以回答,只说当初跌落洗心谷的时候,得过薛岚因一份照料,然而二人之间交情到底如何,也是简述得含含糊糊。
晏欺待薛岚因,虽说一直是无微不至,然在过度的关怀与呵护中,总归像是长辈予以晚辈的宠溺与怜爱——这样意味分明的态度,随着时间的推移,只会让薛岚因愈渐感到别扭不适,加之晏欺一向逆来顺受的温吞性子,有时当真会给薛岚因一种“师徒情深,相互纵容”的错觉。
只是师徒……怎么可能?
难道他薛岚因那天带晏欺走的时候,还表明得不够清楚吗?
那师父为何还要当着他的面给老太婆送胭脂?
薛岚因深深吸了一口气,只觉满脑子疑问堆在一处互相推挤,几近要汹涌上前将人吃抹干净。
此刻戌时刚过,璧云城内纵情喧嚣之气仍旧未歇,大红纸灯亦随之高高挂起,排成连串摇曳于漫天星火的藏蓝夜空当中,倒将街头巷尾一众沉浸欢愉中的年轻男女们衬得喜难自禁,神采飞扬。
薛岚因仰头望尽周遭一片哗然,叹息一声,朝不远处融进夜色的韶龄酒楼瞥过一眼,方欲面向街外再度迈开脚步,忽又不知为何身形一顿,像是骤然想起什么似的,神色一凌。又一次略带狐疑地回转了目光。
……不对。
他将手中涯泠剑微微攥紧些许,向来携了三分笑意的面孔瞬间染上一丝显而易见的冰寒气息。
而与此同时,陈酒飘香的韶龄酒楼外,来往的欢声笑语犹在不绝于耳。
丰姨缓缓将一柄绒布包裹的沉重石刀递与面前二人手中,含笑叹道:“这石刀,所沾寒气过甚,难免容易开裂……不是我说啊,如此凶煞器物,怕是百年也难得现世一柄,所以保存起来,要比寻常刀剑多费一些心神,切不可疏忽大意啊!”
谷鹤白小心翼翼将那石刀捧入怀中,眼见其周身污浊之气仍在往外不断张扬扩散,只好并指催动内力,强行将之封锁镇压。如是一套动作下来,额角已微微沁出冷汗,沈妙舟在旁见得此状,忙是取过巾帕为他轻轻试净,末了,难掩无奈地对丰姨道:“不瞒丰掌柜的说,此刀实乃上古邪物,沾过的荤腥更是数不胜数。我们初接手时,唯恐它蓄力已久,暴走害人,便始终以骤寒之力全然封印。哪知近来屋漏偏逢连夜雨,我们手头本来事多,一件还未处理完,便有人来报说这石刀出了问题,许是强行镇压过久了,刀身渗了寒气,渐有开裂的趋势。”
丰姨浅略思忖一番,只道:“如你所言,既本该以寒力镇压,为何又会在中途有损?”
沈妙舟摇头道:“谁晓得呢?刀就一直那么放着,又没人去碰它……”
“好了,师姐。”话未说完,谷鹤白已温声将她打断,沈妙舟亦在同时自觉失言,慌忙收过话头,拱手朝丰姨致歉道:“是我话多了,这些事情,本不该将旁人一并牵扯。此番刀身损坏,能得丰掌柜亲自施术相助,已是万幸,来日待我二人归山,定有丰厚报酬相送……妙舟在此,谢过丰掌柜。”
丰姨微微颔首,自知江湖之事,非她可随意过问插手,生意人家,在乎的无非是那点钱财,拿了钱办完事,后续若还有什么纠纷,也便与她毫无瓜葛关联了。
沈妙舟与谷鹤白二人匆匆辞过丰姨,也无意于璧云城中过多逗留,当下离了韶龄酒楼,径直往南面走,预备着连夜赶回沽离镇。
眼下璧云城虽已入了深夜,街头巷尾的人烟却是未散的,稀稀拉拉那么几个徘徊在祸水河畔,有在闲逛的,也有在放花灯的,七夕节总是兴这些玩意儿,那么小的一团,攥在手心里,扔河面上,转眼就飘得没了踪影。
谷鹤白瞧见沈妙舟侧着眼睛在看,以为她也想放,便索性开口提议道:“妙舟,不如放盏花灯再走罢?沽离镇里,可见不到这些新鲜有趣的东西。”
沈妙舟没说话。他只当她是又在犹豫了,停了一阵,继而接着道:“花灯有什么呢?外边也有大人牵着小孩子在放的,你……”
“师弟。”沈妙舟将脚步停下,回头望他,同时也望着他怀里陷入沉眠的厉鬼刀,缓缓出声道,“我有话要问你。”
谷鹤白亦停下来,专注凝视着她,道:“嗯,你问。”
“厉鬼刀无故受损,当时看守它的人禀报说,是因寒力调整不当造成的。”沈妙舟直言不讳道,“但是你也知道,它在聆台山上安置多年,按理判断,应当早已适应了其间镇压封印所需的力道……而今骤然开裂,偏偏又是在我们离开下山那段时间,师弟,你难道不觉得……有些蹊跷?”
谷鹤白面不改色,平淡无波道:“师姐是疑心,厉鬼刀受损一事,乃是人为?”
第55章 我的师父,谁敢伤他!
“不仅如此。”
沈妙舟直视他的双眼, 一字一句道:“师弟, 我之前再次到往沽离镇上为复丘买药,差一点便能将薛尔矜带回聆台山中。那时你正受伤静养,闭门不出, 而薛尔矜却对我说, 是你引诱他们下地入了洗心谷底,试图在背后挑起战争……空口无凭的事情,我自然不会相信,但是聆台山上封印已久的厉鬼刀, 也是在同一时间里出了问题。师弟,你莫要嫌我多心,此事就算与你无关, 你也必须给我一个合理的解释。”
精明却从不咄咄逼人的女子,总是讨人喜欢的。沈妙舟淡淡抬眼看他,温和委婉的目光里并无半点苛责。
谷鹤白低头轻轻笑了一声,倒也不急着为自己辩解, 仅是侧目眺望河中数盏悠悠飘远的花灯, 似笑非笑道:“师姐觉得,厉鬼刀有可能是我动的手脚?”
沈妙舟道:“厉鬼刀周身沾染活剑血脉, 凶利异常,这世上能够搬动它的人,一只指头便数的过来——师弟,告诉我,你在养伤其间, 是否单独一人去过洗心谷底?而厉鬼刀,是不是在谷底发生冲突造成的损坏?”
谷鹤白含笑注视着她,良久,似准备开口说些什么,忽然又变了脸色,转将沈妙舟迅速往身后一拉,九枚护身暗器自袖中飞驰而出,几乎是不约而同地,朝他二人身后径直投掷而去。
灯影缭绕间,但闻一连数声铮铮脆响,暗器往前正触得隔空一道真气屏障,片刻之余,便被弹得猛力后旋,接二连三地,竟反朝沈谷二人突袭前来——
“怎么回事?”沈妙舟大惊失色,抬手欲结印将之格挡在外,好在谷鹤白先行一步,挥动手腕,抢在她之前将所有回撤暗器悉数拢入袖中,施术彻底安之定之,随即一手揽过沈妙舟向后连退数尺,另一手则拔出腰间珠玉短剑,凌空朝外一指,扬声喝道:“这年头,什么妖魔鬼怪都喜欢在背后听人墙角了?”
“是谁?”沈妙舟怔忡抬眼,便见那红灯连串的斜角屋檐间,赫然立有一抹白影。
——晏欺本就无意躲藏,此时面无表情地定身站于二人头顶,随行的涯泠剑也没带在身上,只将那方才一言一行尽数收自眼底,心中纠绕已久的困惑,亦在同时渐渐生出原本应有的答案。
“晏……欺。”沈妙舟先是浑身一颤,随后幡然变了脸色,二话不说,腾空朝上横扫一剑,恰因其出手过于急迫,剑身未能完全离鞘,反被晏欺单指震开近有半人之距,随后探臂回收,一拉一拽间,竟将那女子细剑劈手抢夺过来,仅沾了块边儿的剑鞘随意朝外一抛,“当”地一阵落地轻响,沈妙舟怒目圆睁,半句呵斥还没出口,晏欺已是纵身跃过屋檐,擦过她的肩膀握剑挥刺出去,然其剑锋所指的,并非她本人,而是她身后面色沉冷的……
谷鹤白!
沈妙舟霎时反应过来,失声高喝道:“谷师弟!”
漫漫长夜之中,双剑交击之声宛若雷鸣震耳。过往行人蓦然见得此状,不由纷纷退开避让大段距离,各自仓皇四窜奔逃。
谷鹤白一袭黑衣帷帽,穿着厚重笨拙,却并不影响他身形灵敏迅捷,来去如风。他那一柄形影不离的二尺短剑,名曰“碎疾”,珠玉绕顶,刃口无尘,乃入门之前便曾一度持有,多年以来,其剑法早已与聆台一剑派中所授招式融会贯通,遂出剑时力道刚硬果决,丝毫不带半分犹疑。
而晏欺虽师承丰埃剑主,然他本人行事一向诡谲多变,此刻夺了沈妙舟的细剑端在手心里,看似出的是剑,实则是凝了真气径直拍上谷鹤白面门。
谷鹤白之剑招何等迅猛强势,那也是意在压制。再观晏欺之手法狠辣诛心,招招揭人短柄,取的……却是人命。
——沈妙舟自然不晓得他二人何时结下的梁子,此刻手无寸铁,偏又心急如焚,一时无计可施,只得拧了眉头嘶声朝谷鹤白道:“师弟千万小心——这魔头所修禁术了得,不是你我可竭力硬扛的!”
话音未落,细剑已骤然卷过霜寒,裹挟浑厚气劲堪堪与谷鹤白手中短剑相触相抵,二人同时松手后撤,复又再次扬剑而起,漫天灯火摇曳间,但见一白一黑两抹身影来回过招数余,剑光流溢如云,真气骤燃似冰,眼看便要于那半空当中激烈碰撞,晏欺反手将细剑往后一折,另一手则化掌并为双指,几近是在短剑擦身而过的眨眼一瞬,凌然一击划向谷鹤白毫无防备的后耳脆弱处——而与此同时,那猛兽一般凶残的碎疾短剑亦是奋勇朝前张开血盆大口,借机咬紧晏欺半块雪白的衣袂,轻而易举撕下其臂间半片沾血的皮肉。
随后利刃极力回抽,顷刻带出连串殷红的血珠,二人各自向后飘退数步,晏欺顺势翻身跃回屋顶,皱眉掀开手臂下薄薄一层衣料,只将短剑割裂的伤处匆匆拧了个结,便望向屋檐下方紧捂后耳青筋暴起的谷鹤白道:“呵,我果然没有猜错,谷鹤白,你……”
“住口!”谷鹤白徒然遭他一指重击,却不知为何怒意陡生,原就森冷的面孔瞬间染上一层铁锈般的青色。
沈妙舟叫他这声呵斥骇得浑身胆寒,慌乱无措间,忙是上前迫切询问道:“谷师弟,你没事罢?”
“我没事……师姐你且退后。”谷鹤白拦手将她护至身后,旋即咬牙抬眸,仰头凝向晏欺略带嘲讽的张扬面容,字字沉冷道:“你这魔头,果真是不想要命了罢?拿截灵指对着我用,你以为……依照你现下的修为,能对我造成几分伤害?”
“截灵指?”沈妙舟眸色微抖,有些难以置信地瞪向晏欺道,“你是发了什么疯?偏要用这种害人又害已的招式?”
“我不知我是发的什么疯。”晏欺冷笑一声,转而扶稳细剑站起身来,居高临下地俯视他二人道,“我更不知,聆台一剑派的谷副掌门是发的什么疯,亲自下到洗心谷底,凭借一己之力杀死任岁迁,然后冒用任岁迁的身份,生生将元惊盏伤至魂飞魄散。”
此话一出,谷鹤白向来阴鸷的双眼,愈发压低成一线。而尚对情况一无所知的沈妙舟更是愕然侧身,喃喃望向谷鹤白道:“谷师弟,你……”
“你们聆台一剑派在收人入门之前,难道不会仔细探寻一番来人身份么?”晏欺意有所指道,“捡条野狼当成狗养,真真是叫人佩服得五体投地。”
沈妙舟脸色发白,声线隐隐颤抖道:“你什么意思?”
晏欺嘲道:“你问问你的谷师弟是什么意思——载有劫龙印的半张人皮,和薛尔矜身上的活剑血脉,他都有意沾上一沾。不知这到底是聆台一剑派内部下达的指令,还是他谷鹤白私自……”
话正说至一半,声线戛然而止。
谷鹤白手中碎疾短剑横空挥击而出,骤然将那斜飞向上的坚硬屋檐削开一处边角,力道之凶猛沉厚,登时震得大片残砖碎瓦散落一地。晏欺应声侧过腰身朝外一躲,不料那谷鹤白是动了真格的,三两步蹬腿跨至屋顶上方,袖内五支短箭一连瞬发,转眼将人左右后路悉数包抄,晏欺仍是讽笑,一个旋身垂直往下,竟抬起足跟踏上了檐下三盏摇摇欲坠的灯笼。
这样的做法,无异于自投罗网——随风飘荡的破纸灯笼承载整整一个成年男子的全部重量,其后果可想而知。谷鹤白正猜这姓晏的魔头莫不是修为衰弱了,连带着脑子也一起出了问题,却不想晏欺自打一开始就没考虑过该如何闪避,他那一直处心积虑作着打算的,完完全全是另外一件谁也预料不到的事情。
“我今天倒是要看看……”
晏欺抬首直视着谷鹤白挥剑前来的敏捷身形,忽而凤眸狠狠一凌,几乎是在他一剑刺出的同一时间里,猝然一个扬手,将那顶垂至肩头的乌纱帷帽蛮力朝外扯了下去:
“你这天天掩在帽子底下的一副皮囊,到底是人是鬼……”
偏就是那帷帽揭开的短短一瞬,三人皆是愣住。
晏欺蓦然对上乌纱之下,那人惊心动魄的熟悉面庞,恍惚之间,竟有一刹那的失神。
那一刻,就连杵在一旁魂不守舍的沈妙舟也难免惊悸不安地瞪大双眼,险些一个不慎轻呼出声——
她与谷鹤白之间,相识长达二十余载。最初遇见他的时候,他正血迹斑斑地倒在半路上,全身溃烂流脓,几乎没有一处完好的皮肉。
她带他回聆台山养伤,在过后约莫三个月不长不短的一段时间里,他周身损坏的皮肤逐渐康复结痂,不再如初见时候那般狰狞可怖——也就是从那时起,他开始用各式各样的面纱帷帽来遮掩自己的面容。
他说自己自幼肤质特殊,无法见光,加之初遇时那身伤痕严重损毁了容貌,所以自始至终不愿揭开帷帽示人。
故而前后将近二十年之久,她从未见过他真正相貌如何,偶尔竭尽心思想象他的模样,也只能勉强拼凑出一个大概。
如今阴差阳错地,竟让晏欺这胆大妄为的魔头给直接揭了去——从某种意义上来讲,她既是愿见的,心底里最后的直觉却将她死死攥着,一遍又一遍地向她警示道——
不可以,沈妙舟。
不能看,如果真就这么一眼看下去了,她一定会因此后悔。
但她终究是无法自控地将头抬起了,睁开双眼,以她自以为很是恶劣的目光,朝那顶被迫歪斜至一边的乌纱帷帽下,小心谨慎地窥探了过去。
不过很可惜,谷鹤白并没有给她这个机会。
他反应快得简直是可怕,甚至为了那顶帷帽,连剑也不要了,脱手顺着屋顶一路滚落在地上,直摔得人长久一阵发颤似的耳鸣。
“晏欺,你简直是……”
乌纱重新覆上面颊,他又一次将自己缩回那沉黑如夜的深色帷帽里,仿佛那里才是他唯一能够安身立命的地方。
“……找死!”
最后一道沙哑的音节脱口而出,谷鹤白一双滚烫的眼睛好似被生锈的刀口生生摩擦过,从内至外不断渗出大片红褐色的血丝。
言罢,倏然扬起一掌,将那恨至骨髓的沉厚力道凝聚糅合至五指中央,即刻朝晏欺正心口处横手劈下!
往来徐徐数阵夜风之中,但闻一声锐利而又清晰的破空声响,凌然剑光徒自划破周遭顽石一般坚不可摧的温热气流,恰赶在谷鹤白愤然落掌的前一刻突袭而至,瞬间将那只手掌整个贯穿——
晏欺瞳孔一缩,还未能瞧清来者面容,只见那柄再熟悉不过的涯泠长剑近在眼前,下意识便伸手要握,不料他肩臂方才抬起一半,已被人兜头往回一折,连人带剑一并摁进了怀里。
他微一侧目,刚好就对上薛岚因一双又沉又冷的眼睛。
“薛……薛小矛?”晏欺眸色一震,有些不敢相信地质问他道,“你怎么会在这里?我不是叫你……”
“扶稳!”薛岚因根本不理他发问,摊手敞开衣襟将人整个儿裹了进去,动作还略微有些粗暴。随后手劲骤然一增,将那柄没入谷鹤白手掌的涯泠剑尽数抽了出来,利落收剑回鞘,顺势揽紧晏欺猛一转身,便侧过屋顶翻了下去。
谷鹤白骤然遭人一剑穿掌,半边臂膀已然痛至麻痹,无奈之下,只得皱眉朝沈妙舟道:“师姐,别让他们跑了!”
沈妙舟早已骇得面色青白,一时哪还顾得其他?如今见得谷鹤白生生受了涯泠一剑,赶忙飞身跃上屋顶探向他道:“师弟!师弟你没事罢?”
谷鹤白急道:“别管我,师姐,切莫让那对师徒二人走得远了!”
沈妙舟听罢抬头,却见那薛岚因早已在另一面屋檐下备好马匹,不由分说抱着晏欺攀了上去,狠狠一脚踹向马腹,喝道:“驾!”
骏马长声嘶鸣,顷刻朝前颠簸离去,所经之路,大片烟尘随之哗然而起。谷鹤白面色骤凉,随手捂紧伤处将欲跃下屋顶,哪想薛岚因那胆大包天的混账小子夺人不够,偏还将沈妙舟那柄细长利剑攥在手里,脱手往外一掷,不不偏不倚砸在谷沈二人正中间处,失重划开一条错落有致的长线。
“奸/夫/淫/妇要偷情便是了,可莫要带上我师父!”薛岚因一手将晏欺紧紧捂在怀里,一手重重甩过缰绳,随即回身冷道:
“姓谷的,今日这一剑且算是我还给你的,来日若再打了照面,我偏要把你给撕了!”
第56章 徒弟,伤心了
骏马一路朝北疾驰, 铁蹄相继划过城门最后一道围坎, 正逢子时刚过,山外古老的钟声如那沉夜覆在天外一缕无情幽思,述不尽的悲欢离合, 如今都被阻绝束缚在那高大森冷的城门之中, 再难朝外伸出或狰狞或柔软的爪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