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记忆,数以亿计的片段,时间滴答作响,它们却脱离了时间,被镌刻在了脑海里。不论是潜藏的记忆,还是明晰的记忆;短期的记忆,还是永久的记忆;它们统统被塞在人脑里,如何也不受人的控制。
所以,人们知道记忆是不牢靠的。它会被忘却、篡改,从而欺骗人们对身边事物的认知。
理所当然的,你觉得你是自己,可当你的记忆全部被替换,你还会觉得你是你自己吗?
六天来,牧黎一直在思考这样的问题。她不是哲学家,她只是一个记忆被篡改得面目全非的人。从前她觉得这个世界在欺骗她,她身边的每一个人,都在对她说谎。可现在她才明白,原来不只是这样。真相是全世界连同她的海马体,一起欺骗了她。
这世上,还有比这更可悲更可笑的事情吗?
但是牧黎却又知道,记忆即便会被替换,人们依旧能分得清真假。即便真相来得如此的迟,总有一天,她会明白自己是谁。因为记忆不单纯是记忆,它连同情感、感官捕捉到的一切细节,储存在身体里,即便记忆面目全非,可情感却不可欺骗,身体养成的习惯,一点一滴,都能作为证据,证明曾经你,究竟是如何存在的。
所以即便可悲可笑,她却并不像曾经发觉自己被欺骗时那么愤怒和悲怆。她平静地接受了一切,冷静到让她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
从出生到25岁,她所经历的所有记忆,有如凿了一汪不大不小的泉眼,一点一点缓缓浮现,不急促,不凶猛,涓涓如流。在姜家逗留的整整六天,白天、黑夜,无论她是睁着眼在活动,还是闭着眼入睡,这庞大的记忆群都不曾停止浮现。她的大脑好似池子,正在被缓缓注满,昼夜不歇。记忆的浮现带给她的,就是整个人气质不着痕迹的变化。
在身边人看来,这六天来的牧黎格外的沉默寡言。时常发呆走神,与她说话,她也不大爱搭理。尽管她从前就是这样一个木木的人,可如此表现,依旧让身边人察觉出了不对劲。可不管怎么问她,她却总是笑着说没事,她不愿说,即便是兰妮,也问不出个所以然。
以兰妮的智慧,似乎已经猜到了点什么。她没有粘着牧黎不放,反而在这段时间里给了她非常多的独处时间。不过她也会担心,所以总是在远处缀着,默默观察着她。莫可心和隐者其实也一样,只是隐者这些日子还有不少事要忙,连续好几天都和洛珈大将开会密谈,甚至于熬夜。大多数时候,都是莫可心会和兰妮一起,不近不远地跟着牧黎。
她们时常能看到牧黎一个人在府邸内散步。最初几天,大段大段的时间,她就站在曦明院门口发呆,仿佛生了根一般,许久都不动一下。后来不再这般了,会在府内逛逛,走走停停,有的时候盯着某个地方能看上半天,有的时候就静静坐在某处廊下,闭着眼,沐浴清风。
她这样的状态十分的奇妙,仿佛每分每秒都在被洗涤,产生妙不可言的蜕化。及至第六天,她所给人带来的感觉已经全然不同,从前那种认真到刻板,略显木讷的感觉已经完全不见了踪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云淡风轻、潇洒自在的随意。好像很多她看得很重的东西,一瞬之间全部放下了,她不在乎了。
姜家留她们在府里过年,而所谓过年,过的只是新历1月1日的元旦。今年华夏传统的春节新年,她们是没有办法好好过的。
所以,姜家干脆把元旦过成了春节,专门包了饺子、汤圆,在跨年夜的晚上,热乎乎吃下一碗,围炉烤火,守岁到天明。
临近十二点时,牧黎借口上厕所离开了众人守岁欢聚的花厅。她独自一人行到曦明院,身手敏捷地翻过院墙。记忆中院子里的香樟树还在,主屋里传来微光,淡淡的檀香和唱经声传来,一如从前无数个跨年夜,屋内人独自一人凄冷度过。
牧黎悄悄走到窗前,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精致包装的礼盒,放在了窗台前。她站在窗台口,望着窗内隐约透出的剪影,启唇,微不可闻地道一句:
“新年快乐,妈妈。”
随后弯唇一笑,如夜风般悄然离去。
仿佛跟随她脚步似的,牧心随后也来到窗前。她看着牧黎放在窗台上的礼盒,漆黑的眸子里孕着暖光,她也从怀里掏出一个古朴大方的礼盒,与牧黎的礼盒并排放在一起。轻道一句:
“思妍,新年快乐。今年,多一人陪伴,愿你这一年都不会寂寞。”
这是她第十七次在新年夜里将礼物放到她窗口,以往每年都是大年三十夜,今年却提前到了元旦跨年夜。
守岁过后,凌晨两点,不及休息,牧心便带着牧黎、兰妮和莫可心与姜思桓、洛珈大将一家辞别,连夜离去。她们需要马不停蹄地赶往冰雪之城的临时调防城市阿勒泰,在那里,与早已开拔驻扎在那里的大部队汇合。正式的出发时间定在3号早上7点,留给她们赶路的时间只有48个小时,抵达阿勒泰后还有很多工作要做,不留出几个小时时间,便会显得太过仓促。从极东的莲台一路向西北赶几千公里的路程,在没有飞机作为交通工具的情况下,这个时间非常紧。
原本她们是不打算在姜家逗留这么长时间的,但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到底是有些恋恋不舍,因此压缩了赶路时间。好在,在她们的车子开到一半路程时,接到了仇争那里的联络,海鹰派了武装直升机去接她们。直升机节省了她们大量的赶路时间,终于在2号中午抵达了阿勒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