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有人,哪里都不能好好地呼吸。纪廷不断跟路上遇到的同学、老师或者父母的熟人微笑打招呼,脚步却不由自主地往僻静的小路上去,终于,人越来越少,这不是条他常走的路,可他觉得莫名的熟悉,直到眼前顿时开阔,他才知道自己很久以前来过这里。
即将落山的夕阳将四处渲染得昏黄而暧昧,纪廷背靠在草地里的一块光滑的大石头上,从衣袋里掏出那盒磁带,仔细地看了看,然后开始用力地撕扯它,他把那些带子绞揪了出来,缠在手上,然后狠狠用手将它绞断。
他从来没有这么干过,但是无所谓,反正没有人看到,回到人前他还是个品学兼优的楷模,他觉得从来没有像现在那么畅快。他沉浸在对那盒可怜的磁带的破坏中,丝毫没有意识到这里还有旁人,直到听到“啧啧”的声音,才吃了一惊,猛然停下手里的动作,抬起头来,只见止安两手背在身后,慢悠悠地从石头的另外一面转出来。
止安不说话,只是用一种“叹为观止”的眼神看着纪廷面前狼藉的杰作。纪廷愣了愣,然后发觉自己并不是那么在乎被她看到这一幕,于是他对她笑笑,继续摧残他曾经心爱的那盒beyond专辑。止安看了一会,终于发言道:“这有什么好玩的,跟我来。”
她对他做了一个跟上来的手势,纪廷犹豫了一下,抛下手里纠缠的东西,朝她的背影走去。止安带着他熟门熟路地摸过一片茂密的杂草灌木丛,然后沿着一个小土坡往上爬,最后示意他跟她一样伏倒在坡顶的草丛里,纪廷照做,但是依然不解。只见止安从口袋里掏出一把制作精良的小弹弓,这个纪廷认识,还是他爸爸送给止安的礼物。接着,她又拿出了一团路上摘的一种刺猬般的灌木果实,将其中一颗放在弹弓的皮套里,然后将皮筋绷紧,微微拨开前面的枝叶,朝前方瞄准。纪廷往前看,原来他们所在的坡顶下面是一条小路,这个时候,开始有三三两两的学生情侣在小路上漫步,眼看前面走来了一对连体婴一样的男女,止安闭上一只眼睛,做好了瞄准的姿势。
纪廷忙拉住她,然后摇头,他大概知道了她想干什么,下意识地阻止。止安警告地看了他一眼,然后用口形示意他放手,纪廷刚松手,她弹弓里的刺猬果实就发射了出去。
其实这样的果实伤不了人,但要是打在裸露的皮肤上,还是要吃痛的,止安的发弹子奇准地打在目标的头上,然后只听见女的一声惊叫,两个并在一起的头迅速分开。原来那长满刺的果实缠入了女生的头发里,她摘了半天也没摘下来,身旁的男朋友贴上来帮忙,谁知越帮越忙,直到将女生的头发弄得蓬乱,也没将那东西解下。纪廷本来想责备止安,看到这一幕,却只觉得忍俊不禁,差点没笑出声来,身边的止安也捂着嘴,不住地窃喜。
两人恶作剧得逞地笑着,下面那对情侣终于在女生发辫尽散之后将那颗小刺猬摘了下来,一起恶狠狠地朝纪廷他们的方向望,那男生还往前走了几步,说了声,“是谁?”止安和纪廷立刻匍匐在草上一动不动,面前的繁茂枝叶就是最好的屏障。
那男生在下面张望了一会,虽然也猜到恶作剧的人就在坡的上面,但是从那条小路的位置是不可能爬上来的,势必要绕一个奇大无比的圈子,才能到达止安他们的那个地方,这也是止安肆无忌惮的原因之一。纪廷当时不知道这些,他只觉得胸腔里一颗心像要跳出来一样,直到听到对方走远的脚步声,才长舒了口气,半爬起来,内疚地发现,自己心里竟然全是恶作剧得逞的喜悦感,先前的憋闷开始退去。止安也坐了起来,咯咯地笑,“纪廷你这笨猪,差点被他们看见。”
纪廷不服气地说道:“你还不是一样,刚才笑那么大声,要不他们也不会看过来。”
“你看到那女的鸡窝一样的头发没有?”止安笑着说,纪廷想起,自己也抑制不了地笑了起来。笑过后,他顺手摘下止安头发上的一片枯叶,道:“原来你跑这里来了,顾伯伯他们还说找不到你呢。“
止安顺势躺回草上,“你连撒谎都不会。他们是不会找我的,除了止怡。他们只会说,‘这一带谁有她熟,玩累了就回来了’。”她把一根草叼在嘴里,在昏黄的夕照下,她脸上有美丽的阴影。
纪廷没有办法反驳,因为她说得一点也没错,于是他说道:“其实顾伯伯他们也是很爱你的,你为什么老是惹他们生气,难道就不能听话一点?”
止安嗤笑了一声,将嘴上的草扔了出去,“爱我?他们眼里永远看不到我。从小他们就会说‘止怡喜欢这个,那也顺便给止安一个吧’,所以止怡有的东西我都有,可是这些从来就不是我想要的。你的汪阿姨,她从小到大没有抱过我,也没有骂过我,她眼里只有止怡。小的时候,我以为我不够乖,所以我处处都一定要比止怡做得好,我比她成绩好,比她运动好,我希望爸爸妈妈说一声:‘止安真棒!’可是他们只会说‘止怡,没事的,成绩不好不要紧,身体不好就慢慢养着,不管怎么样你都是我们的宝贝’,我兴高采烈地捧回来的小红花,他们看了一眼就放到一边,止怡没有小红花,他们却把她抱在怀里。后来我才知道,当他们不喜欢一个人的时候,你好也是错,不好也是错,如果听话并不能让我快乐一点,那我为什么还要讨他们开心?我的爸爸,也只有骂我的时候才会多看我两眼。”
“怎么会呢,你也是他们的女儿,天下哪有不爱自己孩子的父母?”纪廷安慰她,但他自己也觉得这些话很苍白。
止安诡秘地一笑,“你不会知道的,可是有些事情我知道为什么。”但是她没有往下说,反而嘲笑着问道,“你说要我听话一点,那你这个听话的好榜样躲到这个角落里跟那盒破磁带较什么劲?”
纪廷脸色顿时黯然,“有时我也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发酒疯吧,你还真丢脸,就一杯酒就喝成那样。”止安小小的一张脸上尽是鄙夷的神情。
说到这个,纪廷脸又红了,“我想我真的是不能喝酒的人。”
“谁灌你了,是你自己急得像什么一样一口喝干。”止安用一只手撑起头,另一只手推了身边的他一把,问道,“说说,酒是什么滋味。”
纪廷不好意思地说:“你不是也喝了一点嘛。”
“我就舔了舔。别废话,快说,到底什么味道?”
“嗯,辣辣的,很苦……不过也有点甜。”
两人躺在草上,看着夜幕一点点地吞噬残阳。
“天就要黑了。”纪廷心念一动,对止安说道,“止安,你小时候是不是特别怕黑?”
止安像没有听见他的话,于是他又问了一遍,这才听见她“哼”了一声,说道:“我才不像你,胆小鬼,我最喜欢晚上,天黑下来,什么都看不见才好,什么都可以做,什么都无所谓。”说完她忽然倒吸了口气,小小的一张脸皱成一团。
纪廷被她的表情吓了一跳,忙问:“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止安咬牙坐起来,“见鬼了,我肚子越来越疼。”
“那怎么办?很疼吗?我们还是回家吧。”纪廷用力把她扶了起来,却借着最后一点光线看到止安为了今天毕业典礼特意穿的浅蓝色校服裙后面,有一团褐色的痕迹。
他没有多想,用手在上面拭了一把,有点湿,他把手指放到鼻子下面,闻到了一股血腥味,不由大惊失色,“糟糕,止安,你流了好多血。”
止安也吓了一跳,将裙子揪过来一看,先是愣住,“这是什么?”然后,她像忽然想起什么一样,再次倒吸了口气哀号道,“不会吧!”
“到底怎么了?”纪廷还是不明所以,担心得不行,扶着她的肩膀问,“到底是哪里流血了?”
话刚说完,他就被止安大力地一把推开,他没有防备,当下站立不稳,跌坐在草上。昏暗中他看不清止安的表情,只听见她恨恨地说了声,“纪廷,你是猪!”然后一溜烟地跑远。
女孩子的初潮总是伴随着潜伏在心里某种意识的觉醒,然后身体和心思一样,都开始疯长。
止安那晚回到家中,遮遮掩掩的裙子上的血迹仍然没有逃过汪帆的眼睛。汪帆微微有些吃惊,但还是从自己的房间里拿了一包东西,放到了止安的床头。她一直沉默着,止安也没有开口,也许她们都明白这样的沉默不该发生在一对母女身上,但没有人打算要打破这样的僵局。
汪帆准备走出止安的房门,想了想,又回过头来看着似乎在写作业的止安,说道:“你已经开始长大了,什么事情该做,什么事情不该做,应该想清楚,别再像以前一样不懂事。”
止安没有答话,她用橡皮擦狠狠地涂改着作业本上的字迹,直到作业本上多出了一个擦破的小洞,她想,她长大得还是太慢,都已经急不可待,只有长大了,她才能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晚上,止怡躺在和止安相邻的另一张小床上,好奇地问起了止安的感觉,止安随口说了句:没感觉。
这个年龄的女孩,对于初潮,总是又恐惧,又好奇,或许更多的是期待,班上有早熟的女孩,五年级的时候已经经历了这种“女孩的成人礼”,从她们欲说还休的神色里,总能找到一丝隐秘的喜悦。止怡想,自己虽然是姐姐,可是什么都不如止安,就连成为一个真正的女孩,也落在了她的后面,当然,她并不会跟自己的妹妹计较这个,她只是在心里微微地感到怅然,不知道什么时候,她才能成为一个成熟的女孩。可是成为一个成熟的女孩又怎样呢,然后成为一个女人?一个属于另一个男人的女人?她忽然想起了白天在台上的那个身影,那张眉目清秀疏朗的面容……像是被自己的心事蜇了一下,止怡双手将被子盖住了头。在黑暗中她莫名的恐惧,要是“那个东西”一直不来会怎么样,她会不会一直成为不了一个真正的女孩?
……
第4章:疯长的身体和心事
止怡藏在心里的担心持续了一年多,终于在没有任何预兆的某一天,她迎来了自己人生中的抹红,独自待在自家的卫生间里,她又是不好意思,又是如释重负。出来之后,她将妈妈偷偷拉到了房间里,告诉了她这个秘密。汪帆摸着止怡柔软的发丝,感叹,“你们都长大了。”
是呀,女孩开始长大了。止怡觉得自己的身体每天都在变化着,生长着,虽然这变化是缓慢的,但是她感觉得到。她就像藏在温室的泥里一个冬天的种子,努力地抽芽。她长高了一些,但更让她尴尬的是胸口也在萌芽,带着微微的疼痛,难道这就是成长的痕迹?止怡对于这样的变化感到无所适从,有时候她在镜子里看着自己,仿佛跟以前不一样了,仔细看好像什么也没改变,依旧是淡淡的眉目,如隔着水雾般朦胧。她求着妈妈给她买了大一号的校服,想要遮住慢慢凸显的曲线;她开始爱上了那些缠绵悱恻的小说和文字,专挑着哀婉的诗词去记诵,然后平白地感伤。纪廷的妈妈徐淑云是中文系的副教授,专攻中国古典语言文学,家里有整墙的藏书,止怡喜欢到纪廷家的书房去,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她越长大,看到纪廷的时候,就越有一种手不知道往哪里放的窘迫——她明明是为了他而期待长大。这时的纪廷已经是高三毕业班的学生,是个大男生了,他虽然还像小时候那么照顾止怡,却也不会跟以前那样日日上学放学在一起。所以即使察觉到了小女孩的变化,也无心去深究里面的原因,他只知道现在止怡在他面前,有时就像只受惊的小兔子一样,问她是不是有什么心事,她也说没有,他也就笑笑由得她去了。
每一次看着纪廷的背影,止怡都暗自责怪自己没有用,很多次,独自看着在水里游来游去的金鱼,她都在问它们:为什么她就不能像止安那样,像一颗野生的小树,无比舒展,恣意生长。止安十五岁的时候身高已经超过了163公分,她虽然不是班上个子最高的女生,但是不管男生还是女生,看着她的时候都仿佛仰着头,她长得跟止怡越来越不像,凤眼狭长,颧骨微高,鼻梁尖挺,双唇俏薄,五官分开来看都不算特别出众,可组合在一起,却是一种惊人的光彩四射。止安的美是生动的、凌厉的,带有一种不可逼视的凛冽,她这个时候已经剪掉了从小留的长发,顶着一头短而微乱的头发,不仅不像个假小子,反而让她小小的一张脸上五官更为鲜明立体。她身材高挑瘦削,并不具备传统审美的丰满胸臀,可她无论走在什么地方,都是挺直了腰,微微抬着下颌,因为这个时候的她已经知道了美丽本身就是一个女孩与生俱来的资本,而她当之无愧地拥有这样骄傲的资本。
止安看人的时候,总喜欢微眯着那双漂亮狭长的眼睛,肆无忌惮地打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