慢条斯理说起枪的事:“头年五月,我那二小子跟韩老六的大小子韩世元打哈尔滨回来。韩世元带一棵匣枪是不假。放在欤b里,也是不假。他们坐一个车回来,韩世元还带一个窑子娘们,不敢回家,怕媳妇找他干仗,藏在我们家的西下屋。他和那个破鞋常唧唧。有天下晌,听见下屋枪响好几声,把我小孙子吓得够呛。咱们当他要打死那娘们。往后,他又到南门外搁枪打野鸡,叫大青顶子的胡子头北来知道了,半夜里来把他绑去,他连枪带人,随了北来队胡子。”
张景瑞打断他的话:“胡说。”
老初也说:“你别胡嘞嘞呐。”
老孙头望着郭全海说道:“看他编得可圆全了,自己推得干干净净。”
杜善人仰起胖脸来道:“我说的句句是实话。你们再详细调查,韩世元娘们还在,你们去问问。我说的话,要有一句不实在,搁枪崩我,也不叫屈。”
老孙头笑眯左眼说道:“早调查好了。在你家吃三年劳金,你家的事,根根梢梢,咱都知道。你那二小子啥活不干,就好摆弄枪。韩大小子有枪,你二小子也有,你当老孙头我不知道。”
张景瑞瞪眼瞅着杜善人说道:“你小子随了‘中央’胡子第三军,跟韩世元一块堆,打哈尔滨拉回一大车东西,连车带东西都是抢的。那时候,谁敢走车呀,他要没拿枪,能把东西拉回家?”
杜善人忙说:“韩世元有枪,东西也是韩世元的。”
张景瑞驳他:“别把过都推到死人身上。多会韩世元到你家西下屋住过?你儿子在西下屋冲灶坑里试枪,隔壁邻居谁没听见?谁不知道?”
老孙头插嘴说:“你当咱们不知道你这根呀?”
老初挽挽袖子,露出黑不溜秋的胳膊,使大嗓门叫唤:“他不说拉倒,拉他走。”
杜善人不走,也不吱声,站在地当心,像一个拴马桩子。小猪倌从老初的胳膊下面,钻出个头来,仰脸对杜善人说:“我说你这大坏蛋,把枪留着是给谁预备的呀?你造一本翻把账,又插下枪,想反鞭,你不想活了?”
杜善人还是抵赖着:“确实没有枪,……妈呀……你们冤屈好人。”
小猪倌笑道:“看你有没有出息?这么大的人,孙子都有了,还叫‘妈呀’。”
郭全海上白大嫂子那一组去了一趟,又回来了。他背对着杜善人,压低嗓门跟近旁几个人唠着。杜善人不叫唤了,侧耳听着。郭全海转过身子来说道:“干榆木脑瓜,死也不说,你小儿子媳妇早替你说了。”杜善人听到这话,胖身子哆嗦一下,一会又镇定下来。还是说那句老话:“确实没有呀,庄稼院哪有那玩艺?”
郭全海叫把他送走。两个民兵从人堆里挤出,一个逮着杜善人的领子,一个拿出捕绳来动手要绑。郭全海说:“绑啥?他还能跑掉?”
杜善人没有上绑,从屋里出来,老孙头跟到门外,冲那送差的民兵叫道:“加小心呀,别叫他走近那棵榆树。”
一个民兵说:“用你废话,咱们干啥的?”
月光底下,老孙头担心杜善人寻短撞树,小心望着三人走过那棵榆树,见没有事,才转回屋里。院子里新下的雪上,留着三个人的清楚的杂乱的脚窝。
11
追问杜善人的枪的会散了,郭全海往妇女组走去。月亮照着雪地,四外通明。郭全海放下帽子的耳扇,两手拢在棉袄袖筒里,往杜家大院走去。杜善人家都撵大院了,妇女们在杜家大院的上屋,围着杜善人的小儿子媳妇,追问她家插起的枪枝。
郭全海迈进杜家上屋的东屋。屋里冒出一股热气,把眼都蒙住了。他停一会,才往里挤。妇女们团团围住一个人,那是杜家小儿媳。她站在当间,胖脸上一对小眼,骨碌碌地往四外转动。有的妇女盘着腿,坐在炕上。有的叼个二三尺长的烟袋。有的坐在炕沿奶孩子。一个快坐月子的女人挺个大肚子,一个人占个半人的空当。老田太太坐在灯匣子旁边一条凳子上,一面用心地听着,一面捻麻线。赵大嫂子站在老田太太的旁边,两手扶着锁住的肩膀。白大嫂子和刘桂兰都站在胖疙疸跟前,正在追问。郭全海进来,刘桂兰早瞧见了,只是装做没有看见的样子。白大嫂子挤过来告诉他说:“好说歹说也不行,还是那句话,她不知道。”
郭全海吧哒吧哒抽着小烟袋,走到胖疙疸跟前说道:“都说你知道,要不早说,赶到咱们起出来,事就大了。”胖疙疸听到郭全海说这话,觉着分量就不同,偷眼瞅瞅郭全海的脸色,就透出点口风道:“要是说了,大伙上那儿起不出啥来咋办?”
郭全海移开烟袋道:“只要说真话,起不出也不怪你。”他怕她动摇,又添上道:“你要不说,就得沾包,民主政府也有笆篱子,能关你的。闹到那步田地,后悔也来不及了。”
胖女人慢慢腾腾又问道:“要是说出来,公公要揍我咋办?”
老初可嗓门叫道:“他敢揍你!”
白大嫂子扬起她的黑眉毛说道:“咱们妇女小组准给你撑腰,他按倒你一根汗毛,叫他跪着给你扶起来。”
老孙头眯住左眼说:“咱们大嫂子真能。”
胖女人瞅着白大嫂子又问道:“我要说出那玩艺来了,能参加妇女会不能?”
白大嫂子说道:“立下了功劳,大伙谁不欢迎你?不在妇女会,也一样光荣。”
胖女人叹了一口气,停一小会道:“好吧,我说。”
她就说起她家二掌柜的把两棵大盖交给五甲她娘家兄弟,叫他插起来。二掌柜的跟她娘家兄弟拜过把,又都在家理。那时候,她正在娘家,枪是亲眼看见过,两棵崭新的九九大盖。插在哪里,可不知道。郭全海听到这儿,连忙挤了出来,叫老孙头马溜套爬犁;又要白大嫂子、刘桂兰和小猪倌加派妇女和儿童,封锁四门,不让一个人出去;又叫张景瑞住在农会看果实;安排停当,他和两个民兵带着杜家小儿媳,连夜上五甲。临走,郭全海叫把杜家小儿媳的孩子交给赵大嫂子,免得带去在路上冻着。
星星照着雪地,十分明亮。雪填平了道上的沟洼,爬犁在雪上飞走,赶上小汽车。在三匹马的清脆杂乱的蹄声里,郭全海跟胖疙疸唠着,转弯抹角,又扯上匣枪。胖疙疸说:“有是能有。咱可不知道搁在哪儿?咱过门才三个年头,孩子他爹也不说这些。”
郭全海问她那天为啥跟她二嫂子干仗?提起这件事,她就上火。从她二嫂子娘家骂起,一直骂到二掌柜。爬犁跑了五里地,她骂了五里,临了,郭全海插嘴问道:“你二嫂子能知道匣枪不能?”
胖子听到这儿,心想:“她妈的,我为啥要替她瞒着?”就大声地对郭全海说道:“她咋不知道?二掌柜干的事,还能瞒着她?”
说到这儿,早到了五甲。爬犁停在胖子娘家的门口。这屋门窗都关得溜严。他们叫开门,点起灯来,胖子的兄弟起来了,他们让他穿好了衣裳。他姐姐跟他小声说了几句话,这小子就爽快地说道:“你们跟我来。”
郭全海叫老孙头留在屯子里,陪着杜家小儿媳,自己和两个民兵跟这小子奔出屯子,往松林走去。日头冒花了,东方的天头通红一片。闪闪金光映在雪地上,晃人眼睛。走了三里,到一个慢坡,在一棵倒下的大松木下面,那小子用脚拨拨地上的松雪,在冻着的雪堆里露出一块黄油布。民兵上去,抓着黄油布豁劲往外拖,拖出一包东西来,解开来一看,两棵新的九九枪,见了太阳了。枪栓上涂着鸡油,枪筒却锈成焦黄。那小子又引着民兵,在离松木不远的填满积雪的一个窟窿里,起出了五十一排子弹。
爬犁拉着人和枪,往回赶时,郭全海跟杜家娘们闲唠着,有时又扯上匣子。两个民兵唱着:“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新中国。”爬犁赶上了公路,老孙头扬起鞭子说:“插起枪,想反鞭,这一下看他再反!”
他们回来,屯子里正煮头晌饭。铺着雪的家家的屋顶,飘着灰白色的柴烟,没有刮风,白烟升起来,好像冻结在冷风里的白色的柱子似的,不晃也不动。爬犁拉进农会的院子,张景瑞还躺在炕上,听到人马声,他慌忙从炕上跳下,跑到院子里,帮忙卸下枪。人们都来到农会的里屋,围着看枪。郭全海叫老孙头和跟去的两个民兵回家去睡觉,他自己不困,招呼杜家小儿媳说道:“你过来,咱们上你家里去。”
杜家胖儿媳跟郭全海走着,她边走边问:“郭团长,你看我还能找对象不能?我们掌柜的两年没有音信了。”
郭全海没有吱声。看到这位年轻庄稼人一本正经的,也不看她,也不唔的,她也老老实实,不敢说啥了。到了杜家,找到她的二嫂子,她劝到晌午,瘦麻秆子没吐露一句。这时候,白大嫂子和刘桂兰来了。郭全海叫胖女人去睡,要白大嫂子、刘桂兰来劝。不到一个钟头,瘦麻秆子坦白了,说出了匣枪的所在。那是藏在杜家大院的柴火垛子的下边。农会动员二三百人,把柴火搬开,果然找到一棵二八匣子,啥都齐全,光缺撞针和枪子。白大嫂子对瘦麻秆子说道:“快把撞针和枪子也说出来,你的功就圆全了。”
“这个我真不知道,得问公公他自己。”
郭全海带领一些积极分子,去问杜善人,不到半日,也问出来了。撞针和枪子装在一个灌满桐油的玻璃棒子里,埋在北门外的黄土岗子上。老初使铁锹挖出,棒子砸破了,桐油往外淌。二十五颗枪子和一个撞针,随着桐油,淌了出来。大枪、匣枪和枪子,分埋在四处,顺顺溜溜地,都抠出来了。
引着人们起出匣枪的撞针以后,杜善人坐在黄土岗子的雪堆上,四肢无力,帽檐压在眉毛上,不好意思去瞅人。往回走时,人们乐乐呵呵的,杜善人一声不吱,人们问他话,他也不回答。快进北门了,他才用哭溜溜的嗓门,自言自话说一句:“我这个心呀,像一盆浆子似的,想不成事了。”
才进屯子,东头一匹黄马奔过来,张景瑞翻鞍下马,气喘吁吁地冲郭全海叫道:“来扫堂子的来了。”
郭全海冷丁吃一惊,慌忙问道:“哪个屯子的?在哪里呀?”
“民信屯的,进了农会的院子。”
郭全海撇下起枪的人们,往农会跑去。他早听说过扫堂子的事,是外屯的贫雇农来扫荡本屯的封建。他想,这是不行的。他们爷俩在元茂屯住了两辈子,杜家有枪,还不太清楚,要不是他儿媳告发,还起不出来。本屯的人对本屯的情况还是这么不彻底,外屯的人更不用提了。要来扫堂子,准会整乱套。他赶到农会,民信屯的三十多张爬犁,都停在门外,二百多个男女,打着一面红绸子旗子,敲着锣鼓,都进了农会的院子。郭全海一面打发一个民兵到三甲去问萧队长,一面含笑招呼民信屯的人们道:“到屋吧,外头好冷,快到屋暖和暖和。”
人们都拥进农会的上屋。元茂屯的贫雇农也都赶来看热闹。民信屯的贫雇农团长找着郭全海说道:“听说你们屯子唐家大地主还没有斗垮。咱们屯子有他一块天鹅下蛋地1。他也剥削过咱们。咱们是来扫堂子的。早听说过,贵屯革命印象深,请不要包庇本屯的地主。”末尾一句话,说得郭全海脸一沉,心里老大不乐意,好久说不出话来。
1四围都被别人的地包围着的地。
这是他的老毛病,冷丁受了气,或是着忙了,都说不出话来。站在一边的老初立起眼眉说:“谁包庇地主?”
这时候,民信屯的贫雇农团的陈团长身后,转出一个长条子,取下他的套头帽子,脑盖直冒气,抢着说道:“谁放着唐抓子不斗?”
郭全海的气消了一些,从容说道:“唐抓子也正在斗呀。”
长条子还是叫道:“放着大地主不斗,这不是耍私情,包庇坏根吗?”张景瑞把从五甲起出的大盖,横举起来,在长条子跟前晃了一下道:“包庇坏根,还能起出这玩艺来吗?”
老孙头起初看见一下来这许多张爬犁,民信屯的人都挎着大枪和扎枪,口口声声说是来扫堂子的,吓了一跳。扫堂子这话的意思,他是明白的,跳大神的扫清家宅的孤魂野鬼,叫扫堂子。他寻思民信屯的人敢来扫堂子,不定咱们屯子干错了事了,官家不乐意,叫他们来的。他站在人们的身后,不敢朝前站。这时候,他瞅瞅大伙,见谁也不怕。张景瑞也能顶几句。他胆大了,慌忙挤上去,从张景瑞身后探出头来,冲民信屯的贫雇农团的陈团长嚷道:“亏你还当团长呢,啥好名不能叫?叫扫堂子。杜善人的老佛爷也给咱们砸歪了头了,你们还使大神的话。依我说,你们屯子比咱们慢一小步。”
这时候,郭全海怕两下顶嘴,把事闹大,走去拉着陈团长的手,挤出人堆,走到外屋。他蹲到灶坑边上,取下别在腰里的烟袋,装一锅子烟,在灶坑里对上火,给陈团长抽着。两个人就唠起嗑来。在县上开积极分子会议时,他俩见过面,彼此认识,因此郭全海一开头就扯到本题:“你们来斗咱屯的地主,帮咱们翻身,咱们是挺欢迎的,就怕你们不彻底,整乱套了。”
陈团长说:“咱们两个屯子开个会,一块堆合计一下好不好?”郭全海说道:“咋不好呢?”
这时候,窗外院子里,红旗飘动,锣鼓喧天。民信屯的人,把他们的红旗,挂在房檐上。元茂屯也学他们样,取出红旗来,插在院里粮食囤尖上,民信屯的人,敲打着锣鼓,元茂屯也敲打锣鼓,还添上喇叭。元茂屯的妇女陪着民信屯的妇女,到西屋生起一堆火,她们烤着手脚,烘着衣裳。脸庞都热得通红。民信屯的妇女低低嘀咕了一会,就齐声叫道:“欢迎元茂屯的姐妹们唱歌。”
刘桂兰满脸通红的,站在炕上,指挥大伙,唱了一个“蒋介石越打越泄劲,咱们越打越刚强”。唱完,正要回敬民信屯,拍手打掌请她们也唱一个歌,郭全海嚷着开会,就都上东屋里来了。
郭全海站在炕上,正在说话:“民信屯的贫雇农来咱们屯子,帮咱们翻身,欢迎不欢迎?”
几百个声音回答:“欢迎!”
郭全海又问:“欢迎咋办呀?”
好大一会,没有人吱声。老孙头的嘶哑的声音从一个角落里透了出来:“咱们也上他们屯子扫堂子去,帮他们翻身。”
大伙都笑了,连民信屯的人也笑得闭不上嘴。郭全海笑着说道:“这倒不用了。民信屯比咱们先迈一步。他们是来斗唐抓子的。我寻思唐家斗过两茬,底产有也不多了。这大冷天里,他们来回跑一趟,实在辛苦,咱们得匀出点啥,送他们带走,唐抓子在他们屯里也有一块地。大伙说说,匀啥给他们?”老初说:“唐家有两丈柈子,匀给他们吧。”
民信屯的长条子说道:“你们把金银、粮食、衣裳都起去了,只剩下点柈子,这不是刨了瓤子,剩下皮给咱?”
两个屯子又吵起来了。男对男,女对女地吵嚷着。民信屯的妇女欢叫道:“欢迎元茂屯,不包庇地主。”
白大嫂子上火了,从炕上蹦下地来叫嚷道:“谁包庇了?起出枪来,还算包庇?”
民信屯妇女接口道:“欢迎元茂屯,帮助咱们挖唐抓子底产。”
白大嫂子还要回答,郭全海使眼色叫她不要再说啥,自己站在炕沿上,一面摆手,一面叫道:“都别吵吵,咱们穷人都是一家人,有事好商量,不能吵吵,叫大肚子笑话。这天下都是咱们的。咱们元茂屯少要点果实,也没关系。你们牲口缺草料,唐抓子的院子里的两个谷草垛,外加二三百块豆饼,都是给咱们农会留下的,你们先拿去。”
这时候,民信屯的贫雇农团长也站起来说道:“民信屯的人听着,元茂屯的穷哥兄弟们待我们像一家子似的,还要匀果实给咱,这果实是他们农会留下做生产用的,咱们能不能要呀?”
民信屯的人雷轰似地分好几起回答:“不能要!”
“决不能要!”
“人家的果实归人家,咱们坚决不能要!”
这么一来,原来是彼此相争的两个屯子,逐渐变得彼此相让了。两个屯子的积极分子集合在一块,合计了一会,结果,元茂屯的人逼着民信屯收下一垛谷草,一百块豆饼,补足他们冬季的牲口草料。临了,郭全海站在炕沿上宣布:“才刚打发人去问萧队长,萧队长回信说:唐抓子的底产还是归咱们来整。信上又说:”扫堂子是呼兰的经验。这办法对呼兰长岭区兴许还合适,咱们这儿行不通。可是,来扫堂子的民信屯的人,也是好意,两下不能起冲突,元茂屯的人要好生备饭,招待客人。‘咱们早准备下饭了,没啥好吃的,大渣子大酱管够。老爷儿1快落了,请吧。“
1太阳。
吃罢饭以后,民信屯的人搁爬犁拉着豆饼和谷草,人们踏着雪,往回走了。元茂屯的人打着锣鼓,唱着歌,送到西门外。四九天气,刮着烟雹,冷风飕飕的,一股劲地往袖筒里、衣领里直灌。眼都冻得睁不开。两脚就像两块冰。人们的胡须上挂着银霜,变成白毛了。
12
民信屯来扫堂子以后,元茂屯的人又在唐抓子的屋里院外,起出好些东西来。从别的地主们的院套里,马圈里、鸡窝里、障子下,以及一切想象不到的地方,起出各种各样的财物、粮食和衣布。有些地主,明知他们的日子不会再来了,却敌视穷人,宁可把财富扔在地下,沤坏,霉掉,烂完,也不交出来。他们失败了,财宝枪枝先后露面了。地主们的心,都像杜善人说的:“像一盆浆子似的了。”
富农李振江,老百姓管他叫“地主尾巴”。这一年来,他使尽计策,掩盖着自己的面目,在院子里喂猪,在上屋里养鸡,装作勤恳、诚实和可怜的模样。儿童团了哨,却发现他悄悄地跟地主们来往,把打听到的屯子里的情形,告诉现在已经不好活动的他的侄儿李桂荣。
这回工作队到来以后,李振江的八匹马,六匹拴到了贫雇农的槽头。对这事情,他是分外怀恨的。但他好像藏在窟窿里的长虫似的,一时伏着不动,等待钻出的时期。划阶级,定成份以后,他又到处转。屯子里斗错了中农,他喜在心尖,寻思中农都会来靠近他了。
富裕中农胡殿文,划成小富农,割了尾巴。胡家四匹马,农会征收了两匹。这么一来,谣言又像黑老鸹似地飞遍全屯。有的说:“中农是过年的猪,早晚得杀。”有的说:“如今的政策是杀了肥猪杀壳囊。”这些谣言起来以后,全屯的中农都来农会,自动要求封底产,有的说:“把我家也封上吧。”有的说:“反正都得分,趁早把我家封上。”还有的跑到老初家里,要求他道:“老初,我家还有一条麻花被,你们登记上吧。”人们谣传着,有两匹马的,要匀出一匹,有两条被子的,要匀出一条。开贫雇农大会,中农都不叫参加,他们疑心更盛了。中农娘们走到隔壁邻居去对火,站在灶屋里,就唠开了。“眼瞅地主斗垮了,榨干了,光剩下咱们了。”
“嗯哪,眼瞅轮到咱们头上了。”
有的中农,干活懒洋洋,太阳晒着腚,还不起来。下晚不侍候牲口,马都饿得光剩一张皮,都爬窝1了。
1爬在马圈地下起不来。
有的中农,原先是省吃俭用的,现在也都肥吃肥喝了。“吃吧,吃上一点,才不吃亏。”他们起初把肥猪杀了,顿顿吃着大片肉,往后,壳囊也宰了。他们说:“咱给谁喂呀?”有的中农,也学地主样:装穷。他们把那稍微好点的东西:被子、棉袄、甚至于炕毡和炕席,都窖起来。十冬腊月天,土坯炕上,不铺炕席,也不盖被子,孩子们冻得通宵雀叫唤,老娘们也都闹病了。
李振江娘们,原先不敢出头露脸的,这会子也出来串门。她走到中农的家里,装做对火、借碗,起初光是唉声叹气,啥也不说,往后,她假装惊讶地说道:“哎哟,这大冷天,你们被子都不盖?”经她一点,中农意见更多了。
萧队长从三甲来信,要农会反映中农的情况。郭全海找着妇女小组和儿童团,问到上面这一些情形,自己骑上马,跑到三甲,报告萧队长。他在那里参加了一个党的活动分子会,萧队长分析了情况,并且告诉同志们,团结中农,是今后的重要的工作。各个屯子,要派军人家属和积极分子,了解中农,倾听他们的意见,防止坏根拆散贫雇农和中农之间的亲密的团结。
回到屯子里,郭全海布置了这个工作。
旧历年关,眼瞅临近了。屯子里还是像烧开的水似地翻滚。各个小组算细账,斗经济的屋子里,灯火通明,黄烟缭绕。天天下晚,熬到深夜,熬到鸡叫。
中农刘德山跟李大个子出担架去了。刘家女人是一个勤俭老实的娘们,干活顶个男子汉。早先,她也参加了妇女小组,往后,耳朵里灌进些谣言,她有点犯疑,不敢迈步了。屯子里斗了伪满牌长1、富裕中农胡殿文以后,她越发毛了,再不敢到农会里去。
这以后,李振江娘们常来串门。李家女人叼个大烟袋,一来就上炕,一只腿盘着,一只腿蹬在炕沿。她们唠着嗑。李家女人一张嘴,就叹气:“唉,如今的世事,谁也不知道明天又该怎样了。”
1牌长相当于甲长。
刘德山的女人平静地说道:“反正我不怕,狗剩子他爹上前方去了,咱们也算参加了。”
李振江娘们冷笑道:“你那算啥?还是要斗,你瞅,如今在农会里掌权当令的,有中农吗?”
刘德山女人点一点头道:“嗯哪,没有中农。”
李振江女人凑拢去说道:“他们开会干啥的,都瞒得丝风不透,咱们底厚一点的人家,啥也不摸底。”
刘家女人说:“嗯哪,早先开会还有人来吆喝一声,如今也没有人来叫了。”
“开当紧的会,不叫咱们,派车派饭,都有咱们的一份。”“嗯哪。”
李家娘们看见刘大娘听信她的话,就进一步编造:“派车派饭还不算啥,前屯还抓中农去蹲笆篱子呢。”刘德山女人的娘家是在前屯,也是中农,听到李家女人这句话,猛吃一惊。可是不一会,她清醒一点,就不相信了,她娘家的兄弟,昨天还来过,没有说起这件事。
她问道:“谁蹲笆篱子了?”
老李家女人胡乱编说道:“老施家。”
老刘家女人抬头瞅着她说道:“老施家?咱们屯子里没有姓施的呀。”
老刘家女人过门二十来年了,还是管娘家的屯子叫“咱们屯子”。李振江女人露了马脚,慌忙说道:“没有老施家?那我记错了。反正这个政府的政策,咱们摸不清。”
刘德山女人同意她末尾的话,点一点头。李振江女人影影绰绰地又说了些小话,就叼着烟袋,一跛一跛地走了。在她身后,在老刘家的脸上和心上,留下一个阴阴凄凄的暗影。她寻思着,胡殿文的家底,也不过跟她家一样,就是多一个牲口,可是也斗了,不定老李家的女人的言语,有一些道理。她思前想后,一宿没睡好。第二天,吃完头晌饭,她牵着她家一个老骒马,外带一个马驹子,来到农会。为着不叫斗,不丢脸,她献出两马。农会却不收,老初说:“你先放着吧。”一听这话,她脸色变了。她还记得早些日子,地主假献地,农会也是这么回绝的:“你先放着吧。”这就是说,往后再来收拾你。把马牵回来,她又想起李振江娘们的话来:“如今的世事,谁也不知道明天又该怎样了。”
三星高了,刘大娘躺在炕上,翻来覆去,老也睡不着。正在这时候,有人叫门,细听是一个女人的声音,她寻思着:“这会还有谁来呢?”她想起从前她随着大伙斗争地主时,也是叫一个女人,去叫地主的门的。她慌慌张张,不知咋办好。敲门的声音越来越紧急。她翻身起来,才披上棉袄,门外又叫了:“刘大娘咋不开门呀?是我呢!”这个声音很熟悉,很温和,她接口答道:“是你吗,赵大嫂子?”
她三步并作两步,走去打开插着的柴门。她的心都敞亮了,赵玉林媳妇是一个老实厚道的妇女,平常和她谈得投缘。她把她引到上屋,拍掉衣上鞋上的干雪,叫她上炕。赵大嫂子盘腿坐在炕头上,跟狗剩子逗一会乐子,两个女人就唠着家常。赵大嫂子问:“你们掌柜的上前方去几个月了?”
听到问这话,刘大娘松一口气,拿出烟笸箩和旱烟袋,一面把黄烟捏碎,往烟锅里装,一面从从容容回答道:“三个多月了。说只去四个月的,这会子该回来了。”赵大嫂子看她递过烟袋来,笑着说道:“你抽你抽。刘大爷这回功劳可不小。”
刘大娘听到这话,心有底了。她噙着烟袋,心里暗想:“没有过,就不错,说啥功劳呢?”嘴上却说:“都是应该的,打国民党胡子,抱一点辛苦没啥。”赵大嫂子看一会鞋样,评论一会针线活,完了笑着问刘大娘道:“这几天老没见你上农会。抠地主的政治,你咋不去呀?”刘大娘喷一口烟,叹一口气道:“我寻思如今贫雇农当令,咱们是中农,成份占不好。”赵大嫂子连忙说道:“中农成份还不好?这话谁说的?”
刘大娘本想告诉她:“这话是李振江娘们说的。”但一转念,怕说出来,对不起李家,话到舌尖,就改口道:“没有谁说。自打定成份,划阶级,咱们中农没往前深入,贫雇农当令,你们说了算,你们是正经主子。”
赵大嫂子笑着打断她的话:“啥主子不主子的?你这还是旧脑瓜。”
刘德山媳妇说道:“凭你说啥,咱们成份占得不太好,腰眼不壮实,不敢往前探,抠谁呀,放谁呀,咱也不摸底,不敢多嘴,不敢插言。”赵大嫂子接口说:“你太多心了,毛主席不早说过:”言者无罪‘,你不知道?“刘大娘在炕沿敲掉烟锅里的烟灰,重新装上一锅子烟叶,点上抽着,眼也不抬地说道:”屯子里的事,都是你们贫雇农说了算,妇女会里,也是你们贫雇农妇女打么1,咱们中农算是老几呀?“
赵大嫂子听到这儿,连忙接过话来说:“分出你我,这不是一家人说两家人的话了?贫雇中农是一家,多咱是一样,哪里也一般。咱们跟毛主席那儿,早安上电报。萧队长今儿还捎信来说:毛主席打关里拍个电报来2,说要坚决地团结中农,不许侵犯。”
1吃得开。
2指毛主席的《目前形势和我们的任务》。
刘德山女人听到这儿,移开嘴里噙着的烟袋,抬起眼睛来问道:“这话确实吗?”
赵大嫂子笑着说道:“谁胡弄你不成?”
刘大娘又问一句:“毛主席确实提到咱们中农么?”
赵大嫂子说:“萧队长还能胡弄咱们么?哈尔滨还把毛主席的电报登上报了。”
刘家女人轻巧地笑了,吧哒吧哒抽一阵子烟,又道:“我说呢,毛主席不会拉下咱们的。咱们中农黑灯瞎火地混几个朝代,也总是受人家欺侮。在‘满洲国’,地主把花销尽往小户头上摊。咱们掌柜的,也恨地主,就是人老实,胆子小,开头不敢往前站。”
两人越唠越投缘,越谈越对心眼儿。刘大娘起身从躺箱里取出一盘苞米花,一盆葵瓜子,放在炕桌上,又去烧壶水,泡上糊米茶,实心实意款待着客人。赵大嫂子一面嗑瓜子,一面说道:“差点忘了:萧队长捎个信来,叫你有啥困难,都只管说,不要外道。萧队长还说:贫雇农是骨头,中农是肉。咱们是骨肉至亲,说话可不用抹弯,有啥困难,都只管说。”
刘大娘笑着说:“可也没有啥困难,”寻思一会又说道:“咱家官车派得多一点,往后劈了马的人家都得匀一匀才好。”
赵大嫂子答应把她这话转告郭团长。两个人又唠了一会家常嗑,刘大娘从炕上下来,对赵大嫂子说道:“你坐一会,我出去一趟。”
说着,她走出去,推开外屋门,站在房檐下,朝四外一望,院子里白花花的一片,没有人影,也没有声响。她回到里屋,盘腿坐在炕头上,低声地,把李振江娘们常来串门子,说些啥话,根根梢梢,都说出来了。赵大嫂子叫她往后再听到什么,马溜去告诉农会,又说:“郭主任明儿后晌召集贫雇中农开个团结会,合计解散贫雇农团,恢复农工会,中农和佃中农,也能参加。你一定去。会上还要合计分猪肉,劈麦子呢。郭主任说:眼瞅到年了,把斗出的猪肉,小麦,还有小鸡子,先放给大伙,包几顿饺子,过一个好年。”
说罢,她起身告辞,刘大娘要给她点上玻璃灯笼,她说:“不用,不用,这大雪地里,明明亮亮的,要灯笼干啥?”刘大娘的心随了这个好心肠的温和的女人了。她一径送客到门外,瞅着赵大嫂子隐没在下得正紧的棉花桃雪1里,身影全看不见了,她才插上门,欢欢喜喜地回屋里睡觉。
1像棉花桃一样的大雪。
13
屯子里开了一个贫雇中农的团结大会,取消了贫雇农团,恢复了农工会。农工会七个委员里有两个中农,郭全海当选作主任。农会宣布停止挖财宝,准备过新年,猪肉和麦子都分劈完了。贫雇农一人十斤猪肉,五升麦子。中农一人三斤猪肉,一升麦子。这种分法,中农也没有意见;因为中农家家杀了猪,自己有麦子。而且家口多,分的多;家比家,中农分的和贫雇农差不了多少,而贫雇农连明年的麦种也还没有呢。
分完猪肉和麦子,白大嫂子和刘桂兰从农会出来,想回家去。在风雪里,她俩一面走着,一面合计慰劳军属的事,刘桂兰首先开口道:“这回慰劳,得兴一个新办法,像八月节似的,家家都是十斤猪肉,十斤白面,也不大好。也有不要猪肉,想要布的。这回咱们果实有的是,拿出一些来作慰劳品,调查军属需要,谁家缺啥,就慰劳啥,比如说:赵大嫂子的锁住,棉鞋还没有穿上,咱们就送她鞋子,这样又好看,军属都乐意。”“你这意见好,明儿咱们在会上提提。我倒忘了,明儿过小年,现在你去看看赵大嫂子,新年大月,叫她散散心,不要呆在家里想过去的人了。我先回家去烧炕。”
刘桂兰和白大嫂子分手,到赵家去了。刚一迈进门,从昏黄的豆油灯光里,她看见赵大嫂子眼圈儿红了。锁住跳起来,扯着刘桂兰的衣角,叫她上炕。刘桂兰上去盘腿坐在炕头上,谈起屯子里的一些奇闻和小事,谁家的壳囊给张三1叼走,谁家的母鸡好下哑巴蛋2,她也说起老孙头常常唠着的山神爷3和黑瞎子干仗的故事,说得锁住哈哈大笑着。疼爱儿子的赵大嫂子也笑起来了,屋子里变得乐乐呵呵的。锁住从炕琴上拿来把剪刀,几张颜色纸,放在炕桌上,拖着刘桂兰的手,要她剪窗花。她用蓝纸剪只鸭子,再用绿纸剪只壳囊,又用红纸剪朵牡丹花。锁住叫他妈打点浆子,把牡丹花贴在中间窗户的当间,左边贴鸭子,右边粘壳囊。正在这时候,猪倌吴家富从外头回来,一面拍去身上的雪花,一面赏玩窗户上头新贴的窗花,说道:“这叫鸭子跟壳囊,同看牡丹花。”
1北满农民管狼叫张三。
2母鸡下了蛋不叫,农民称为“下哑巴蛋”。
3北满农民对老虎的尊称。
说得屋子里人都笑了。刘桂兰要走,锁住拖着她嚷道:“姐姐给我再剪一个小猪倌。小壳囊没有小猪倌,要给张三叼走呢。”
刘桂兰指着吴家富笑道:“这不就是小猪倌?”
锁住抓着她的手,还是不放,说道:“不行,他太大了。”刘桂兰甩开手走了。走到院心,又回头冲窗户叫道:“锁住小兄弟,别着忙,往后再来给你剪,别哭鼻子呀。”
14
白大嫂子冒着风雪,回到家里;推开门扇,屋里黑漆寥光的。她还没有来得及点灯,扑通一响,炕上跳下一个什么来。她吓一大跳,回转身子,往外就跑,那人撵出来叫道:“淑英,是我呀。”
听到这个熟识的声音,白大嫂子才停步,但也还没有说话,她的心扑通扑通地跳着。那人靠近她身子,紧紧搂着她。她笑着骂道:“这瘟死的,把我吓的呀。我当是什么坏人呢。”
她握着他肥厚的大手。他摸抚她的暖和的,柔软的,心房还在起起落落,扑通扑通跳着的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