锅盖,锁住跟他姐姐躺在炕头上,连饿带冻,哭着直叫唤。女人呆在一边尽掉泪。”
老田头听到这儿,低下头来,泪珠噼里啪啦往下掉,是穷人特有的软心肠,和他自己的心事,使他忍不住流泪。小王也不停地用衣袖来揩擦眼睛。刘胜走到窗户跟前,仰起脸来,望着这七月下晚的满天星斗的天空,来摆脱他听到赵玉林的故事以后,压在心上的石头。坚强冷静的萧队长,气得嘴唇直哆嗦。他催着赵玉林:“说下去,你说下去吧,老赵哥。”
老赵又说下去:“我一想,得想个办法,要不就得死。我往韩家大院奔,分明知道那是鬼门关,也得去呀。我不能眼瞅孩子们饿死。进得大门,四只狼种深毛狗,一齐奔过来,跳起来咬人,我招架着。韩家管院子的老李,就是李青山,他跑出来,挡住我在当院里,他说:”看你那股埋汰1劲,不许你进屋。‘’老李,谁呀?‘东屋有人问,听那粗哑的嗓门,我知道就是韩老六本人。李青山说:“南头赵玉林。’里面说:”问他来干啥?‘外面答应:“他说是来拉点饥荒的。’一听到这话,玻璃窗户上,伸出一个秃鬓角的大头来,这是韩老六本人,他一脸奸笑,说道:”赵家好汉你也求到我这寒伧门第里来了?我要说不借,对不起你屋里的那面。‘李青山在一边,听到这儿,哈哈大笑,我的心口烈火似地烧,嘴里冒青烟。韩老六说:“你要贷钱?钱有的是,要多少,有多少,可是有一宗条件,就怕你不能答应。’韩老六没有往下说,他等我答应。我一想两个孩子正在饿得哇哇哭,就说:”你说那条件看看吧。‘韩老六开口:“今天下晚止灯睡觉的时候,叫你媳妇来取吧。’我肺气炸了。可是一个人孤孤单单的,两手攥空拳,有啥办法呢?我转身就走。李青山唆使四只狗追上,把我的破裤腿扯拉成几片,脚脖子给咬了一口,血淌出来。第二天,算是天老爷不昧苦心人,药到一只野鸡,一家正吃着,来摊劳工了。一家子那哭呵,就别提了。当劳工回来,屋里的为了躲开韩老六,脸上涂得埋埋汰汰的,在外屯要饭,锁住的姐姐,我那七岁小丫头,活活饿死了。我呢,一天,韩老六罚我跪在碗碴子上边,尖碗碴子扎进皮骨里,那痛呵!就像上了阴司地狱的尖刀山,血淌一地,你们瞅瞅。”赵玉林把脚跷在桌子上,把裤腿卷起,说道:“这里,波罗盖上还有一个个指头大的伤疤。”
1肮脏。
人们都围拢来看。不大一会,赵玉林把脚放下来,他为他自己的长长的诉说,和过去的伤疤,大大上火了,提起粗嗓门唤道:“屯邻们,有工作队做主,我要报仇,我要出气啦。韩老六当伪满的村长那年,你们谁没挨过他的大棒子?”
“挨过的人可老鼻子了。”老孙头说。
“那是不假,挨揍的人不老少。”刘德山也说。
“再问问大伙,南头的老顾家,老陈家,西门外的老黄家的少的,都给谁害死了?”
赵玉林说到这儿,大伙又都不吱声,有的向门边移动,想走。萧队长看到这情形,怕大伙冷了下来,坏分子趁机泄大伙的劲,慌忙走到赵玉林跟前,悄声地要他提一个大伙能回答的有鼓动性的问题。赵玉林问道:“你们说:韩老六坏不坏呀?”
“坏!”大伙齐声答应了。
“他压迫咱们穷人,咱们应不应该和他算算账?”
“咋不应该呀?”一部分人这样回答。
“和他算账!”一部分人又这样回答。
“咱们敢不敢去和他算账呀?”赵玉林又问。
“敢!”大伙齐声回答。
“咋不敢?”站在萧队长附近的刘德山还加了一句。“大伙说敢!就跟我来,革命的人不兴光卖嘴。去,今下晚去抓起那忘八犊子,老百姓就敢说话了。”赵玉林往门边挤去,用那敞开的旧军衣的衣襟,擦着头上的由于兴奋和激动而冒出的汗珠儿。
课堂里起了骚扰和争吵,有的人走来走去,有些人围成几堆,用着各种不同的声音和态度,合计和争吵。
“咱们都跟赵大叔去抓大汉奸!”热烈的年轻人说。“去就去呗。”稳健些的中年人说。
“三星都那么高了,明儿去吧,明儿一早去也赶趟。”困倦的上了年纪的人说。
“人心隔肚皮,备不住有那吃里扒外的家伙1走风漏水,叫韩老六跑了。”年轻的人反驳,还是赞成去。听到讲这话,萧队长看见李振江的身子震动了一下。
1内奸、叛徒。
“看他能跑!跑到哪儿都是共产党的天下。”不赞成立刻去抓的人说。
“他一家子在这儿,他的房子地在这儿,他跑?跑了和尚跑不了庙。”另外一些不赞成立即去抓的人也说。
“去!有胆量的跟我来!”赵玉林好像没有听见别人的说话,又叫唤道:“谁怕事的,趁早回家,赶快搂着媳妇娃娃蒙在被窝里。老刘,我看你也回去吧。”赵玉林挑战似地对那挨到门边,想要溜走,又怕人家笑话的脸色灰白的刘德山说道。“我回去干啥?你能去,我不能去吗?”刘德山勉强笑着。工作队的人都支持老赵的意见:立即去抓韩老六。但是对今儿这事态的急速的发展,他们有着各种各样的不同的热情的表现。刘胜瞅着赵玉林的痛快的说话和举动,高兴得蹦跳起来,他热烈地对张班长说,你看看农民的伟大,他满口赞美,忘记了张班长自己也是一个庄稼人。
小王看见赵玉林挤到了门口,忙挤上去,把自己的匣枪解下,给老赵说道:“你拿我的枪去,忘八犊子作兴有枪的,你使过枪吗?”“匣枪不会使,摆弄过洋炮1。”赵玉林用粗大的右手接过匣枪来。
1洋炮:南方叫鸟枪。
“容易使唤,你来,你来,我教你。”小王推开众人,忙把赵玉林拖到屋子的当间,在豆油灯下,他把匣枪从皮套里取出,咔啷一声上好一梭子子弹,把枪膛一拨,他说:“上好顶门子子了,你这么一扣,火就出来了。再打再扣。”赵玉林一面答应:“知道了。”一面挎好枪,转身要走。小王又叫他回来说:“要带捕绳去,”他说着,忙去把他的捆被包的麻绳拿过来,交给赵玉林,并且说:“抓到了,把他捆结实一点,对反革命就得这样子。”
在人们吵吵闹闹的当中,萧队长用全力控制了自己的狂热的情感。他和刘胜、小王一样,高兴老赵这种勇敢的行为。但是对于解放事业,党的任务的重大的责任感,使他感觉到,常常需要平静地好好地思索事情的一切方面。他在人少的角落里,走过来走过去,脱下军帽,习惯地用手搔搔他那剃得溜光的头顶。他想:在群众的酝酿准备还不够成熟、动员还不够彻底和广泛的情形之下,也许赵玉林跑得太快,脱离了广大的觉悟慢些的群众。但他又想:泼冷水是不好的,人是要抓的。赵玉林说,抓起韩老六,老百姓就敢说话了。“好吧,抓来再看,”他对自己说。忽然灵机一动,他想韩老六拉过大排,一定有大枪,赵玉林单枪匹马地冲去,不定要吃亏,他叫唤道:“春生,叫赵玉林别忙着走。张班长!”
“有。”张班长忙跑过来,立一个正。萧队长说:“你带八个人,跟赵玉林去,到了那边,四个留在大门外警戒,你带四个人进去,上好刺刀,一切作战斗准备。”大伙走了以后,萧队长还沉思着。他在细细地想起这个初次的积极分子会议的一切经过的情景:“还不太坏,”他满意地笑了,“可是老田头,看样子是有大的伤心事,明儿咱们去找老田头。有水吗?”他问老万。“凉水也好,打一盆来,三天没有洗脸了。完了,你也去看他们抓人去。”
赵玉林挎着枪,领着头,大踏步地走出学校门,在道沿走着。天气凉凉的,天上银河闪亮着。远远近近,蟋蟀和蝈蝈,一唱一和地鸣叫。道旁柳树丛子里,惊起的家雀飞跃着,振动树枝,把枝叶上的露水滴滴溜溜地震落下来,滴在人们的头上、肩上和枪上。
刚出学校门,李振江连忙隐在后尾人堆里,一会不见了,他钻进道北一家人家的菜园子,抄近道,朝韩家大院的方向跑去了。
刘德山走到半道,慢慢拉下来,趁着没有人瞅见,躲进道边一个茅楼里1,一直到人们的脚步声越走越远,他才伸出头,两边望一眼,然后走出来,低头掩住脸,往家里猛跑,并不是怕有人追他,而是想着越快越好地跑回家里去,免得人瞅见,识破他是临阵逃跑的。
1厕所。
人们在前进,带枪的人们和不带枪的人们在一起,呼拉呼拉地往前走。腿脚不好的老孙头和老田头,也跟在人们的后面,窄棱窄棱地拐着慢慢走。插在枪尖的刺刀,在星光底下,闪着光亮。从稍远的后面一望,这一小列枪尖上的长刺刀,好像是在划开灰蒙蒙的天色似的。
一路狗咬着,酣睡了的人们好多惊醒了,整个屯落骚动起来。
7
这一宿,就是赵玉林领头去抓韩老六的这一宿,元茂屯里好多的人整夜没有睡。韩家大院和小学校里的灯火,都点到天亮。两个地方空气是同样的紧张。两个地方的人们都用全部的力量在进行战斗,都睁大眼睛留心发生的事情,但一面是没有希望的没落的挣扎,一面是满怀希望的革命的行动。赵玉林带领着众人,向韩家大院走去。刚到半道,迎面来了两个人,星光底下,看得挺清楚。一个是韩家大院管院子的李青山,一个就是韩老六本人。这意外的碰见,使得赵玉林一时楞住了,不知说啥好。他不知不觉地把拿着捕绳的右手搁到背后去。紧逼在他的跟前的秃鬓角,就是老百姓不敢拿正眼瞅瞅的威风十足的韩凤岐。“我能捕他吗?”赵玉林心想。韩老六看见赵玉林发楞,就放出平日的气焰开口道:“老赵,听说你是来抓我来的,那好,你瞅我自己来了。”看见韩老六怒气冲冲的样子,人们又走散了一些,老田头不敢再上前,赶车的老孙头也慢慢走开,慢慢走回家去了。赵玉林旁边,光剩几个年轻人。韩老六往前迈一步,对赵玉林说道:“你咋不说话呢?你背后的绳子是干啥的?来捕我的?你是谁封的官?我犯了啥事?要抓人,也得说个理呀,我姓韩的,守着祖先传下的几垄地,几间房,一没劫人家,二没偷人家,我犯了你姓赵的哪一条律条,要启动你拿捕绳来捕我?走,走,咱们一起去,去找工作队同志说说。”
“早说过了,”张班长看见赵玉林被韩老六吓唬住了,帮他说道,“你犯的律条可多哩。”
“你叫我在当院里跪碗碴子,你忘了吗?”赵玉林看到有了帮手,恢复了勇气。
“你记错了吧,老赵哥?哪能有这事?”看见赵玉林敢于开口,韩老六起始有点儿吃惊,但立即把声音放得和软些,在“老赵”下边添一个“哥”字,而又狡猾地抵赖他做过的事情。韩老六这一撒赖,使赵玉林上了火了。他怒气冲冲地说:“你说没有,就能没有吗?我不跟你说,你到工作队去见萧队长。”赵玉林说着,原先不知不觉藏在背后的捕绳,如今又不知不觉露到前面来了。
“去就去呗。”韩老六意外地碰见赵玉林的强硬的态度,心里有些恐慌了,但嘴上还装硬地说道:“就是萧队长也得说个理。我姓韩的桥是桥,路是路,一清二白的,怕谁来歪我不成,倒要问问老赵哥?”
“谁是你的老赵哥?”赵玉林说。
“咱们一个屯子的人,抬头不见低头见,平日都是你兄我弟的,日子长远了,彼此有些言语不周,照应不到的地方,也是有的,那也是咱哥俩自己家里的事,你这么吵吵,看外人笑话。常言道:”远亲不如近邻‘哩……“
“走吧,走吧,”张班长切断他的话,“别噜嗦了。”“走吧,”赵玉林说:“这会来说这些话也晚了。在‘满洲国’,叫我跪碗碴子,血淌一地,我说:”六爷,痛得支不住了,看我们屯邻情面,饶我这一回吧。‘当时你怎么说的,你忘了吗?你说:“谁是你屯邻,你妈那巴子,’如今你倒说:”远亲不如近邻哩。‘我有你这个’近邻‘,劳工号没到,就摊到劳工,回来小丫也死了。“说到这里,赵玉林想起连裤子也穿不上的日子和他的死去的小丫,痛心而且上火了,他说:”走吧,走吧,跟你说啥都是白搭唾沫,快走。“
“走就走,谁还怕啥呀?你告我,架不住我没有过呀,脚正不怕鞋歪,走就走呗。”韩老六说。
“你没有过?头次刘作非胡子队来了,你摆三天三宿的迎风香堂1。二次邹宪民胡子队来攻打元茂屯,你叫他们从西门进,往街里打。胡子撤走,你家一根谷草也没丢,你这不是跟胡子勾连?再说,韩老七蹽到哪儿去了?”赵玉林顶着韩老六问。
1摆香堂是青帮一种聚会的仪式,迎风香堂是欢迎会似的聚会。
“胡子来打街,我不是也打过枪吗?”韩老六勉强地说,对后一问题:“韩老七上哪儿去了?”他避开不答。赵玉林揭穿了他家的秘密,使他心里十分恐慌,可还是故作镇定。
“你打的是朋友枪,朝天打的,谁还不知道。”赵玉林说。“你的枪在哪儿?”张班长听说他打过枪,立即追问他的枪。
“缴一面坡了。”韩老六说。
“他真缴了吗?”张班长转身问赵玉林。
“谁知道他。”赵玉林说。
“走,咱们要走就快点走吧。”韩老六用别的话岔开大枪的问答,他又回头对李青山说道:“你回去,说我到工作队去了,没啥。我不在屋,叫她们多加小心。”李青山走了以后,韩老六反催着大家:“快走吧,我倒正要见见萧队长,问问赵玉林你深更半夜,无故捕人,是依的哪儿的法律?你凭空诬告,你,哼!”
“你去告我吧。”赵玉林说,带着他走。
到了工作队,跟赵玉林去抓人的一些人,各自散了。小王随即把赵玉林拖到一个窗台下,问长问短。赵玉林说在半道碰见韩老六,和他干了一仗,谈到韩老六说他自己“脚正不怕鞋歪”时,小王哈哈大笑道:“真是人越丑越爱戴花。”萧队长也凑过来了,握着赵玉林的手,听他说完一切经过的情形以后,悄声要他就回去,多找对心眼的人,多联络些起小成年扛活的,穷而又苦的人,越多越好,等着开大会,跟韩老六讲理。最后萧队长说:“好,你先回吧。”赵玉林起身,把匣枪还给小王,迈步要走,萧队长又说:“你别忙走,张班长,拿一棵大枪给赵玉林使唤。”张班长取来一棵三八大盖1,三排子弹,交给赵玉林,萧队长说:“你得多加小心呀,老赵。”
韩老六一到工作队,就跟萧队长深深一鞠躬,萧祥撇开他跟赵玉林说话的时候,通信员老万对他说:“往那边靠。”把他撵到远远的一个窗台下,但他还是侧着耳朵,极力想要听清萧队长和赵玉林说一些什么。
“队长辛苦了。”赵玉林走后,韩老六走向萧队长,又深深地鞠了一躬,奸笑着说。
萧队长从头到脚,瞅着这个人:秃鬓角,脸上焦黄,笑起来露出一嘴黑牙齿,穿着白绸子小衫,青花绸裤子,脚上穿的是皮鞋。这人就是国民党胡子北来2队的后台,他供给胡子的枪枝、马匹和粮食,他的弟弟韩老七还在大青山上当胡子,所有这些,萧队长来到元茂屯以前,早就听说过。到了元茂屯以后,他又听到了关于他的许多事。
1枪栓上有个钢盖的日本枪。
2北来,国民党胡子头的名字。
“呵,你就是韩六爷吗?”萧队长讥讽地说着。
“不敢,民户就是韩凤岐。”韩老六哈着腰说,“前儿队长没赏光,本来早就要来拜望的。”
“今儿来了也不晚。”萧队长笑着说。韩老六从衣兜里掏出一盒烟卷来,抽出一枝送给萧队长,遭了拒绝以后,他自己点着抽了说:“队长要不是为咱们百姓,哪能来这荒草野甸的穷棒子屯子,这疙疸1吃喝都不便,凳子也缺,赶明儿搬到我们院子里去。我把上屋腾出来,给队长办公。再说,咱们乡下人对这如今民主世界,好多事情还不懂,队长搬去,早晚好请教。”“好吧,明儿的事,明儿再说吧,今儿下晚你先在这儿待一下晚。”
1这儿。
“那是干啥呢?叫我蹲笆篱子吗?”韩老六发问,他有些着忙,却故作镇定。今儿下晚的事,好多都是他没预先想到的,赵玉林的强硬,萧队长的扣押。他的五亲六眷,家理师徒,磕头拜把的,布满全屯。在哈尔滨,在佳木斯,在一面坡,都有他的休戚相关的亲友,大青顶子还有韩老七,他想他在这儿原是稳如泰山的,谁敢动他?可是现在呢?真的是蹲笆篱子了吗?他再试探一句:“萧队长,我能回去一下再来吗?”
“不必要。”萧队长这样干脆回答他。
“队长,你说不必要,我想有必要,你说不行,也得讲个道理呀。”韩老六说,焦黄的脸上挂着假笑。
“就是不行!”小王右手在桌上一拍,愤怒地说,“跟地主汉奸还讲啥道理?”
“小同志,你也不能张口伤人呀。”韩老六说。
“打还要打呢。”小王说。
“八路军共产党不兴骂人打人的呀,小同志,”韩老六心里得意了,他想,“这下可整下他来了。”
“八路军共产党不兴骂好人,打好人,”萧队长从容地却是强硬地回答,“对刁横的坏蛋,可不一定。”
这时候,韩老六的大老婆子韩李氏和小老婆子江秀英哭着闹着闯进来了。韩李氏捶着胸口哭,江秀英小声地干嚎。“我们当家的犯了啥事呀,你把他扣住?”韩李氏撒泼地叫道,“你杀死咱,杀死咱们一家吧。”
“队长,”江秀英从衣兜里掏出一条粉红手绢来,擦擦鼻尖上的汗,对萧队长说,“你们扣起咱们当家的,这不是抗违了你们的伟大的政策吗?”
正闹着,韩老六的儿媳、侄媳、侄儿侄女等等一帮人,都蜂拥进来,他的姑娘韩爱贞走在最后,她打扮得溜光水滑的,白绸子大衫里面,衬着粉红洋纱汗衫子。她走到韩老六跟前,伏在他肩上,哭着唤道:“爹呀,可把你屈死呐。”
正吵闹间,元茂屯的另外两个大粮户,杜善人和唐抓子,带领三十多个人,拥进来了。他们团团围住工作队的人。杜善人站在头里,向萧队长鞠躬,这鞠躬的态度和韩老六一模一样的,不过是他的身体肥胖些,肚子大一些,腰不能弯得那么深。往后,唐抓子上来,呈上一张纸条,上面写着:民户韩凤岐,由贵工作队长拘押的有。想必韩家仇人官报私仇,糊弄长官。查该韩凤岐确是大大的良民,请长官开恩释放,民等保他听审不误。此呈萧工作队长殿下面是三十二个人的名字,手印或图章。
韩长脖也在这一群人里,趁着大伙乱哄哄地吵吵闹闹的时候,他凑近韩老六的身边,两人嘀咕了一阵。两人才说完,听到杜善人喘着气说道:“请队长放他。”
“管保他听审不误。”唐抓子添了一句,叹了一口气。在老娘们的哭闹中和男人们的包围里,萧队长镇静如常。他既不慌张,也不生气。他坐在桌子上,冷静地看着这些装扮成为各种各样的角色的男女,有时也微微地一笑,呈子递上来,他慢慢念着,看到“韩凤岐确是大大的良民”一句,他哈哈地大笑起来,问那站在头里的唐抓子:“韩凤岐当过两年伪满的村长,他五哥是个大特务,他七弟是国民党胡子,他外号是韩大棒子,附近几个屯子,挨过他的揍的人没有数。好娘们他都想尽千方百计去糟蹋,好地土他要想方设法去霸占,你们说他是‘大大的良民’,他是哪一国的‘大大的良民’呀?倒要问问你们。”
一席话,说得这一群人都不能吱声。
韩老六看见萧队长这样熟悉他的历史和行径,连忙对杜善人招呼:“亲家,”又对唐抓子笑道:“好兄弟,谢谢你们来保,萧队长是找我来唠唠,也没难为我,你们先回吧。”完了他又跟他家里人说道:“你们也回去,没关系,萧队长会放我回来的。”他又吩咐江秀英:“给我送一盒烟卷,一些酒菜来。”韩家的人和保人都走了。不大一会,李青山送来一个描绘着青枝绿叶的搪瓷提盒和一棒子烧酒。酒菜摆在书桌上,韩老六邀萧队长同喝一杯,遭了拒绝后,又请刘胜同小王:“来尝尝咱们关外的口味,同志,”韩老六说,“尝尝狍子肉,喝盅高粱酒。”
没有人答应他的邀请,韩老六慢慢地独酌。一直喝到他的颧骨发红,才放下酒盅,拚命抽烟卷,手支着头想。他的心思挺复杂:在旧中国,他开始发家,在“满洲国”,仗着日本子帮助,家业一天天兴旺,江北置一千垧地,宾县有二百来垧,本屯有百十来垧。为不引起别人的注目,他的家安在他地土顶少的屯子。山林组合1有他的股份,街里烧锅的股分,他有三股的一股。“不杀穷人不富”,是他的主意。他的手沾满了佃户劳金的鲜血。他知道他的仇家不老少。但他以为“满洲国”是万古千秋,铁桶似的,他依附在这铁桶的边沿,决不会摔下。意想不到“八·一五”炮响,十天光景,这铁桶似的“满洲国”哗哗地垮了。日本子死的死,逃的逃,把他撂下来,像个没有爹妈的孽障。他心惊肉跳,自以为完了。蒋介石的“中央先遣军”刘作非收编了他的哥哥韩老五、弟弟韩老七,并且叫他当上元茂屯的维持会长。他拉起大排,又得意了。刘作非乍一来到这屯子,吆喝全屯的“在家理”的粮户,摆了三天三宿的迎风香堂,捐来的小户的银钱,水一样地花着,不到半拉月,八路军三五九旅三营来,枪炮加喀加喀地响着,“中央先遣军”又哗哗地完了。韩老六把枪插起来。如今,小小一个工作队,来到这屯子,好像是要把这屯子翻个过儿来,连那平常他全不看在眼里的赵光腚,竟敢带人来抓他来了,这真是祖祖辈辈没有见过的奇事。说是吃得太多做的恶梦吧?又实在不是。他明明白白地给软禁起来了。还不知道明儿该咋样,他感到一种奇怪的、自己也不能相信的害怕。
1日本办的林业公司。
“不能长远的,”这个思想忽然闪进他脑瓜子里,使他快乐点。“穷棒子还能长远吗?”他这样告人,也这样自信。因此他的心机全部用在下边这个目的上,咋样对付这个短时期的“变乱”,等待他的好日子再来。
“那日子还会来吗?”他又犯疑了,他的大儿子韩世元蹽到“中央军”去了,一去无消息。看样子这工作队不会马上走,还得干一场!好吧,干就干吧,看谁硬实?他偷眼瞅瞅萧队长,心里冒火了。他想起了韩长脖和自己吩咐他的话:“这一回要等着瞅你的手脚了。”
正当韩老六一手支着头,左思右想时,萧队长把小王叫到一边,要他带两个战士,到屯里的公路上巡查。警卫班战士,除留两个人在家看差以外,其余都出去找他们自己发现的积极分子,布置明儿的斗争会,鼓励他们准备会上的发言。人们一个一个迈步走出去。三星挺高了。屯子的南头和北头,到处起了狗咬声,好多洋草盖的低矮小屋的院子的跟前,有好多模糊的憧憧的人影。
萧队长自己也出去了。他把他的快慢机1别在前面裤腰上,一直往韩家大院的所在的北头走去。他要看看韩老六被扣以后那边的情况。他没有叫老万跟他,在关里的长久的游击生活使他胆量大。他在一个没有门窗的破小屋的背阴处,好像看见一个黑影子一闪,“谁呀?”他的喝问还没有落音,“当”的一声,一枪正朝他打来,弹着点扬起的泥土飞到了他的腿脚上,萧队长一下跳到旁边一棵大柳树后面,掏出匣枪来冲着枪响的方向,喀巴喀巴地一连打了一梭子子弹。
1一种好匣枪,枪膛钢板,平滑如镜,故又叫大镜面。
“谁打枪呀?没有打着吧”小王手提匣枪,带领两个人奔跑过来问。
“没有。”萧队长回答,把匣枪又别在腰上。
“哪里打枪?”刘胜也气喘呼呼地奔跑过来了。
“去追去。”老万也来了,并且提议说。这时候,张班长也带一群人来了。大家都要到那小屋旁边去搜索,萧队长说:“算了,不必去,这屯子的地形咱们还不太熟悉,群众没起来,不要吃这眼前亏。这是一个警号,往后都该处处加小心防备,”他又转向张班长:“下晚岗哨要多加小心。”打黑枪的家伙,放一枪以后,转到小屋的后面,傍着柳树丛子,顺着“之”字路,一会歪西,一会偏东,飞也似地往北头跑去。奔跑半里路以后,细听背后没有脚步声,他才停下来。星光底下,他用衣袖擦擦长脖子上的汗珠子,把他那支“南洋快”1别在裤腰里。待到他慢慢走到家里时,东方冒红了。
1一种日本造的连发短枪。
8
这几天,元茂屯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他们从玻璃窗户里,从破纸窗户里,从苞米高粱的密林里,从柳树丛子的背阴处,从瓜架下,从大车上,睁开惊奇的眼睛,瞅着工作队,等待他们到来以后屯子里新的事件的发生和发展,而且人人都根据自己的财产、身份和脾气,用各种不同的态度,接受新发生的事情,有人乐意,有人发愁,有人犯疑,也有的人心里发愁,却装着快乐。没有一个人的心里是平平静静的。
东方刚冒红,元茂屯的四百户人家做早饭的柴烟,刚才升起,谣言像是展开翅膀的黑老鸹,从屯子的北头到南头,到处飞鸣着。
“工作队长跟韩六爷一起喝酒了。”
“谁说的?”
“李振江亲眼看见的,工作队长说:”咱们乍来,屯里事情不熟悉,六爷多帮忙。‘韩六爷说:“好说,好说,能做到的,哪有不帮忙的呢。’”
“昨儿下晚,哪里打枪呀?”
“当当地打十一响,我当又是胡子打街哩。”
“可不是?说是韩老七从大青顶子回来打救他哥哥的。”“我也听说:韩老七朝工作队打了一枪,说:”快把六哥放出来,‘里面不答理,韩老七又是一梭子,完了韩老六出来,向他摆手说:“萧队长跟我说好了,彼此帮忙,家里没事了,你回去吧。’韩老七对萧队长道歉:”误会,误会,‘连夜骑马回山里去了。“
谣言越来越多,越出越奇。甚至于说:“萧队长跟韩老六磕头拜把,你兄我弟了。”“韩六爷欢迎工作队,又摆迎风香堂了。”
吃过早饭,老孙头又敲着铜锣,从屯子的北头到南头,一边敲一边叫道:“到小学堂里去开会,斗争韩老六。”
赵玉林的肩上倒挂着大枪,早来到会场。他把大枪搁在课堂里。
刘胜要赵玉林跟几个警卫班战士布置开会的场子。在小学校的操场里,他们用六张桌子和十来多块木板子搭起一个临时的台子。台子靠后摆四五把椅子。台子旁边两棵白杨树干上,粘着两张白纸条,一张写着:“元茂屯农民翻身大会”,另一张写着:“斗争地主恶霸韩凤岐。”这是刘胜的手笔。
人们渐渐地来了。都戴着尖顶草帽,有的光着膀子。有一些人站在台子的跟前,瞅着刘胜在上面摆布桌椅。还有一堆人,在听一个人讲黑瞎子的故事。这人在说黑瞎子掰苞米的笑话:“他掰两个棒子,挟在腋下,完了伸手又去掰两个,胳膊一松,头里挟的两个掉下来,又挟两个新掰的。这么掰一宿,完了还是不多不少,挟着两个棒子走。”人们都笑着,这讲话的人是老孙头。
老田头也来了。他戴一顶破草帽,一个人蹲在墙根下,不跟谁说话。一群光腚的孩子,爬在课堂外边的窗台上,从玻璃窗户里瞅着里面的韩老六。
人们都不说起有关斗争韩老六的事情,但心里都焦急而又好奇地等待,希望快开会。
韩老六的家里人,他的五亲六眷、三老四少、磕头拜把的,全都到来了,散布在各个人中间,他们都不说话。人们都认识他们,害怕他们,在他们面前尽装着对这大会不感兴趣的样子。
李振江走到老田头跟前,傍着他坐下,跟他唠起庄稼上的事。
“豆子咋样?”李振江问。
“完蛋了,草比苗还高,垄沟里的坐堂水1老远不撤。”老田头丧气地说。
1积水。
“苞米呢?”
“苞米也完了。”老田头一边说,一边述用手比量着。“苗有这么高,这叫老母猪不跷脚。”老田头说完,本来还要说:“都是胡子闹瞎的。”他瞅李振江一眼,想起他是韩老六的心腹人,又是韩家管院子的李青山本家,这李青山是胡子的插签儿1的,这样,话到舌尖,他又缩回了,只是丧气地叹了一口气。
1内线。
“没关系,老田头,”李振江四外望一眼,低低地说:“不要犯愁。六爷说,今年不要你租粮,现下你要是缺吃粮,往他家扛他三斗五斗的,也不算啥。”说完这话,他立起身来,挤到人堆里找别人唠嗑去了。
韩长脖到处在走动,有时跟人悄声唠一会,拍拍人的肩膀头,轻巧地笑笑。
刘胜跳上台,人们渐渐集拢在台下,眼睛都望着课堂的门口,赵玉林把韩老六带出来了。没有绑他,叫他上台去。萧队长跟着出来了。他看到了人们不关切、不热心的脸色。他在场子里到处走动,看见李振江神神鬼鬼地到处在乱窜,叫老万过去警告他:“他再乱跑,把他撵出去。”
韩长脖瞅见萧队长,慌忙挤进人堆里,不跟任何人说话。萧队长不认识他。人们明明知道他是韩老六的腿子,不敢告发。
韩老六一到台子上,睁眼看一看下面,他家里的人,亲戚和朋友,都在人群的中间,韩长脖和李振江也在。他的灰溜溜的脸上又现出了轻巧的笑容,从怀里掏出烟卷和火柴。他抽出一支烟卷给刘胜,刘胜不接,他就自己点着抽。他一边吸烟,一边故意无话找话地跟刘胜谈着,刘胜为了歇歇脚,坐在椅子上,韩老六也坐到椅子上,嘴里吐出蓝色的烟圈,现出一点也不着忙的模样。
台下的人们低声议论着:“看人家还不是跟工作队平起平坐?”
“昨儿萧队长请他喝酒,怕是真的。”
原来来了七八百人,现在又走散了一些。萧队长叫老万上台悄声告诉刘胜不要跟韩老六坐在一起,赶快开会,不要等人了。刘胜起身走到台前,对大伙说:“韩老六是大伙的仇人,工作队听到了屯子里人诉苦,都说韩老六压迫了大伙,剥削了大伙,昨儿下晚把他叫到工作队,今儿咱们要跟他说道理,算细账,”说得很短,结尾他说:“你们有仇的报仇,有冤的伸冤,大伙别怕。”
下面,李振江在人群里说道:“对,大伙别怕。”
但没有人吱声。站在一边的小王,瞅瞅老赵,意思是说,“还是你来打头一炮吧。”
赵玉林用手分开人群,挤到台前。一见韩老六那满不在乎的样子,他早上火了。他解开草绿色军衣的扣子,一到要说话,他就冒汗了。他手指着台子上的韩老六说道:“你这大汉奸,你压迫人比日本子还蝎虎,伪满‘康德’七年,仗着日本子森田的势力,我劳工号没到,你摊我劳工,回来的时候,地扔了,丫头也死了,家里的带着小嘎,上外屯要饭。庄稼瞎了,你还要我缴租子,我说没有,你叫我跪碗碴子,跪得我血流一地,你还记得吗?”讲到这儿,他的脸转向大家:“这老汉奸,我要跟他算细账,大伙说,可以的不?”“可以!”几十个人应和,里面有十来个年轻人的声音,他们站在台子的前面,看到了赵玉林的波罗盖上的伤疤,他们感动而且愤怒了。应和声里,也有老田头的嘶哑的嗓门。赵玉林又说:“我的话就这些,谁有苦处,谁快说!”
人群里稍稍波动起来了。韩老六的家里人,亲戚朋友磕头的,净跟人们瞪眼睛,但谁也不理睬。刘胜在台上问道:“还有谁说?”
两三个人诉苦以后,台子右边一个年轻人,头上戴一顶破烂的草帽,上身穿一件补钉摞补钉的坎肩,那上面,补着各种颜色各种式样的补钉,有红布、灰布、青布和格子布。因为连补太多了,不容易看出他的坎肩原来是用什么布作的,穿这花花绿绿的坎肩的年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