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没有停顿,还是用那样轻快的节奏走来,渐渐清晰的轮廓显得非常美丽,让波塞冬眯起眼睛凝视了很久。突然,张诚一声低低的“糟糕”打破了所有安静与和平,他回身便走,刚制的假肢在腰间一抹,佩枪被抡起腾空打了个转,精准地落回假肢的掌中。
“那是万飞,跟您问好来了。”苏暮宇已经款款来到波塞冬面前,站在十步以外,丝毫没有关注他哥哥苏朝宇的情况,只是笑着跟波塞冬说话。枪声响起来,万飞连续射击着那30多个保镖,张诚则悠闲地一一处理苏暮宇的人马。
江扬混战在两群人之间,目光时不时地去看苏朝宇。明媚的阳光下,波塞冬用枪口抵住苏朝宇的太阳穴而立,精悍的身材和苏暮宇那一身精心修饰过的装扮显得非常不协调,有那么一刻,江扬甚至想到了蓝眼睛的长发的男孩误入了暴戾的恶魔家的童话故事。
张诚在混乱中和江扬交换了一个眼神,却没有得到任何有用的信息:对方和他一样,并不知道万飞所代表的利益集团到底是哪个,甚至不知道名副其实的波塞冬杀回来的真正目的。若不是这个前帝国军人躲闪及时,万飞的几枪几乎要了他的命。当一颗子弹准确落在波塞冬脚边的时候,波塞冬下意识地往前跳了半步,手指在扳机上一滑一弹──力气再重几分,苏朝宇的脑袋会被立刻轰开,逃过一劫,纯属侥幸。张诚微微怔了一下,他知道,这种条件下,只能自保。
银灰色头发的万飞冲过来的时候,冲苏暮宇挤了挤眼睛,露出一个颇具安全感的微笑。张诚正被几个难缠的人围攻,万飞急速装好了新一发弹药,直射对方头颅──飞冲而至的江扬扑倒了万飞,在他耳边急切而小声地说:“不要!”子弹擦着张诚的钢制右手飞过,披风一甩,他回头的瞬间一枪贯穿了两人,再抬手扣动扳机的时候,万飞正将江扬推到苏朝宇身边──子弹穿心而过,喷涌的鲜血溅了江扬满脸。
喽罗们都惊呆了的瞬间,开始四散而逃,张诚大步走过去,一连三颗子弹,分别穿透了万飞后背的不同地方。万飞的身体晃动了几下,并没有倒下。
苏暮宇的惊叫声穿透整个殿阁。“站住!”万飞用尽最后的力气吼道,想扑向波塞冬的一瞬间便被踹倒在地。江扬的心跳生生顿住,他下意识地看了看苏暮宇,那个声音已经撕开了破音的年轻人握紧了拳头驻足在距离波塞冬七步的地方,往日美丽的海蓝色的眼睛里充满了杀气。万飞伏在地面粗喘着,手心里抓着自己粘稠暗红的血液。他开口说了什么,声音却太微弱,即使是江扬也又凑近了一步才勉强听清楚。
“再见,万飞。”苏暮宇稳定着自己的声音,“谢谢你陪我。”他的眸子一直落在万飞大幅度起伏抽搐着的身体上。
张诚缓缓蹲下,枪口抵上万飞的后脑勺。“你会为此付出代价,”苏暮宇想让自己的声音尽力平稳,却没法抑制一个二十来岁年轻人看见爱人倒在面前的颤音,“住手,张诚。我命令你!”
“对不起,我只听从波塞冬大人一人的命令。”张诚低头沉沉地说,手指一勾──枪响后,苏暮宇的身体凭空往前冲了冲,固定成了一个看来美丽又痛苦的弧度。万飞只是轻轻一挣便不再动弹,血液顺着弹孔汩汩而出,流过额头眉角,在被发丝遮得不甚分明的脸庞下汇聚一摊,缓慢地铺满了石头地面的凹陷处。
“好得很!”波塞冬侧眼望了望优雅擦枪口的张诚和忙着将万飞尸体拖走的那个看不清面孔的“喽罗”,继而转向还未从震惊和悲愤中拔出脚步的苏暮宇,“到我们安静谈谈的时候了。”
江扬拖动万飞的时候,真真正正地抖了起来。长到这么大,他次知道什么是来自骨子里的恐惧──如果张诚是两方通吃的家伙,那么非但他不能活,他的苏朝宇也会像万飞一样,变成阳光下的尸体,毫无生命感──那会笑的眸子,会皱的眉头,都将变得晦暗,再不可得。他偷偷瞥了张诚一眼,那个男人依旧用铁样的表情杵在波塞冬身后,一动不动。
“我等您很久了,长官。”半夜造访的张诚在纸上写道,“下官隶属特殊狙击小分队,代号zf16。请您检验。此次任务出发十人,死亡九人,生存一人。”流利工整的笔迹,完全出自左手,出自这样一个在他人眼里从来都不把任何人的生命视作生命的波塞冬的冷血护卫手里。江扬那晚毫无保留地相信了这个不说话、只动笔、到最后吃掉了所有纸页的张诚,在昏暗的光线下握住了那只钢制的手掌。即使后来张诚为了做戏,当着自己的面打伤苏朝宇并把他拖到另一牢房里关起来,江扬还是充分信任了这个男人──他果断利朗,性格如刀枪,该不是善于变化的狡猾之人──但是如何解释身体尚且温热的万飞的尸体呢?
38(目标是你)
江扬只能看见苏朝宇的后背,脊骨突出了优美曲线的后背,尽管被屈辱地摁低了,仍然显得不屈;他只能看见苏暮宇的红眼圈和隐隐泪水里的愤恨,对眼前的片片血污,用一种故作坚强的方式疯狂抗议;他只能看见张诚的右手玩弄着腰间的佩枪,假肢上露出了医师和拥有者的嵌刻名字;他只能看见波塞冬昂首挺胸的影子因为日光和纬度的缘故被拖得老长,盖住了自己的脚面。
他见惯了生死。从海军陆战队开始,他就忘记了如何表示害怕,一次次各种各样的极端状况下,他曾经近距离格杀过匪徒、远距离狙击过敌首,甚至在无法保留的前提下向重伤的战友注射过超剂量的麻醉剂。他从来都知道如何做一个心如钢铁的兵,在必要的时候变身利刃,除了荣誉和任务,看不见任何东西;他也确信,这件事,那个海蓝色头发的小兵也知道,背负父母双亡和胞弟失踪两宗梦魇,苏朝宇从来就没把自己当作还活着的人认真对待,因此做事总是那样绝决、骄傲。江扬盯住了那个背影,深吸气的时候,却被空空如也的胃里泛酸的感觉刺激到了,几乎张口就吐出来。他知道,自己的全部恐惧都来自被摁倒在波塞冬脚下的情人和情人头顶的枪口。一举不慎,波塞冬只需半秒做出反应,枪声过后,一切都会朝着痛极的方向发展。
面对自己莫名的恐惧,他在心里自嘲似地笑起来,顾不得被自己强行接好的肩胛疼得后背直冒冷汗,恢复了一个侍从的样子,规规矩矩站在波塞冬身后。
苏朝宇,请相信我;江扬,请相信张诚和自己……他对自己说,缓慢地伸手进裤袋里,摩挲着张诚偷偷塞给他的枪。
苏暮宇的眸子一闪,声音嘶哑:“放开我哥,该还给你的,都还给你。”
“暮宇……”波塞冬温柔地揉了揉苏朝宇的头顶,仿佛揉着苏暮宇用柠檬草擦过的头发,“你怎么能这样就放弃了要得到的呢?十四年苦争,到头来就都还给我了?”
“它们本来就不属于我,我只想要我哥哥的命,其它的,都归你。”
“好暮宇!”波塞冬笑起来,眉目灿烂,“这是为我着想呢?不过我倒是要端一次架子了,除了你哥哥的命,剩下的,你都拿去吧。”
苏暮宇咬了咬嘴唇,并没有开口,只是轻轻往前走了半步,张诚立刻举枪,遥遥地瞄准了苏暮宇的眉心。
“我倒要看看,”波塞冬的语调此时才冷下来,“没有万飞,也没有苏朝宇,你有了一切的日子怎么过?”
“彼此彼此,没有了我,你的日子怎么过?”
波塞冬的眼睛里几乎冒出火来,他明知道苏暮宇一语中的,却不愿意为了一个眼睛里有大海的温柔和坚定的男孩子承认自己的失败。“我不会再相信你了,苏暮宇。既然没有爱,何必勉强?”
“不勉强。”苏暮宇上前一步,清晰地说,“跟十四年前一样,我只想活着,只想和我爱的人在一起。”
波塞冬用枪口把苏朝宇的头使劲抵得更低了:“表示给我看,向他一样。”张诚站在一边没动,苏暮宇的目光依次扫过那个裹着大半面孔的喽罗、跪着的苏朝宇和站着的波塞冬、张诚后,也没有再动,只是静静地观望万飞扭曲的尸体。
海神殿里传来隐约的厮杀声,本来站在一边的一群苏暮宇的喽罗低声嘀咕起来,有人悄悄拔腿往后退了一步,张诚几乎只是歪了歪枪口就让试图逃走的人立刻长眠了。喽罗们大惊失色,纷纷贴着墙壁站了一排,不敢再有任何动静,只能吃惊而恐惧地看着两个老大──曾经的波塞冬大人和他海蓝色头发的男宠苏暮宇对峙。
“暮宇……”苏朝宇微声呼唤,却被波塞冬狠狠一脚踹在腰上。
一个喽罗突然爆发出疾呼:“波塞冬大人!”然后立刻举起砍刀冲向苏暮宇。“我证明给您看,我将永远忠于您!”他挥刀的瞬间,苏暮宇伶俐地躲开了,短促的呼叫声过后,苏朝宇勉强抬头的时候,却是那个变节的喽罗倒下去,眉心有一颗红痣般的弹孔。
张诚轻轻地笑了,用一种全知的态度,冲着波塞冬笑了。那个嘴角勾起的弧度实在诡异而罕见,波塞冬觉得心里微微一抖,但是很快恢复了平静。“目标错了,”他说,“你应该击毙苏暮宇。”
“是么?”张诚挑眉,从容不迫地用左手灵活地卸下自己的假肢,左手立即跟上来,灵巧地抓取了佩枪后把假肢扔在地上。“又错了……”他的声音不知怎的,莫名暖了起来,“我的目标是你,大人。”
在波塞冬反应过来之前,枪口已经抵上右边太阳穴。
张诚不慌不忙地挑起食指,推子弹入膛,清脆的响声让波塞冬凭空一震。
呼吸声会在一片冷酷的风声里变得格外清晰,苏暮宇也不知道这是为什么。他清晰地听见自己的喘息破碎在风里,用一种极其无情的速度,但是有一个瞬间,他还是能够感觉到自己的恐惧。事情变化太快太复杂,苏暮宇想,他现在最愿意做的就是扑进苏朝宇的怀里,用小时候最常用的口气说“哥,我们回去吧”,但是充满血腥气息的海神殿阶上,对峙两方的命运环环相扣,任何一点疏漏都会把本来就够残酷的现实折腾得让人更加难以接受。苏暮宇缓慢抬手捋了捋自己海蓝色的长发──发梢上全是雪珠──对面雪壁突然倒塌,山谷间的寒风一时间失去了防线,卷起积雪直直扑向海神殿。以往的冬日里,太阳高悬的时候,殿阶上都会温暖如春,有一种沈甸甸的安全感。苏暮宇轻轻一叹:那种感觉早就注定不可再得,而且自己也再不是那个可以抢鸡翅、可以耍赖的苏暮宇,很多事情都要一肩挑起,然后一身承担。
但是,谁来鼓励我撑下去呢?苏暮宇苦笑着望着万飞那结了血块的尸体,昂起头来,用尽可能平和的口气说:“我要怎么换回苏朝宇?既然你已经彻底输掉了,不妨用他做最后一笔生意。”
波塞冬的眸子里有冰霜:“当着你哥哥的面,伺候我一次。我满意了,你就带着你哥哥滚,滚得远远的,不要让我找到你。”
39(惊变)
张诚的喉间一动,波塞冬却恰到好处地感应到了:“你!”他微微侧头,挑眉怒斥,“叛骨!你指尖一动,我立刻让苏朝宇脑袋开花。”
“张诚,你冷静。”苏暮宇把经过保养后白皙修长的手指放在领口的扣子上,一拧,牛角的长扣柔柔地弹开,露出了贴身的兔绒夹衣。“不就是伺候他么,你也看着──虽然我不知道你到底是哪一边的。”
所有的喽罗们都低下头去,尽管膝盖哆嗦到不能稳立,却没有任何人敢拔腿逃走。这是小行星撞地球的恐惧,是两败俱伤的血拼,而他们,则是注定要陪葬的。这种时候,他们只能顾及到不要让寒风吹裂了脸上本来就僵住的皮肤,只能祈祷两方的争执拖延的久一点,再久一点。
而苏暮宇不这么想。他很快就解开了长大衣的全部十颗扣子,一撩两襟,线条分明的肩轻缩,整个身体的傲人比例和完美弧度就暴露在风里了。他笑了,笑的眼睛都弯起来,带着诱人的光彩,手指在胸前一划便解开了兔绒夹衣的拉链。
“暮宇……”苏朝宇哽咽的声音传出来。意外地,他没有被波塞冬打断,因而飞速说下去,“不要这样,暮宇……”
“哥,”始终微笑的苏暮宇缓缓蹲下身子,然后盘腿坐在冰冷的地面,“你不必看。伺候他,我做了十四年,驾轻就熟。忍了十四年,再来一次何妨?”他骄傲的声音忽然软下去,“这是我最彻底的软弱,哥。”
苏朝宇只能拼命调整眼球的角度才勉强看到苏暮宇舒展了双腿开始解长筒皮靴上的银簪扣:“对不起,暮宇,对不起……”他的声音淹没在靴子脱离棉袜时发出的轻微“噗”声里,听见靴底轻磕地砖,苏朝宇只能看见苏暮宇站了起来──大约拎着自己的靴子吧──只穿了棉袜的两脚因为寒冷而不自然地缩了缩。
多天没有食睡,半碗米粥只是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