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非他放弃现在拥有的一切隐姓埋名地躲起来,还要不被他们的皇帝抓到……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王丞相行刑的那天,临安的东市在办白事,临安的西市却办起红事来——秦小楼用八抬大轿,把瑞王府的弃妇曾红莲娶进门了!
临安府的百姓们左耳是凄凄凉凉的哭喊声,右耳是喇叭唢呐的喜乐声,真真是左右为难,不晓得究竟该去哪边看热闹。
外面的人在闹,秦小楼却穿着缟素把自己一个人关在后院的一间做灵堂用的屋子里。这间灵堂供着秦程雪的牌位,牌位后的墙上悬挂着一副未尽之画,画上的人却是秦小楼。——这一天,也是秦程雪的忌日。
自从秦程雪走后,秦小楼比往常更爱笑了,时时刻刻脸上都挂着笑,甚至常常笑得停不下来。没有人知道他究竟在笑些什么。
这一回他还是笑着走上去把秦程雪的牌匾抱进怀里,一遍又一遍地抚摸着弟弟的名字,喃喃道:“程雪,我说过让你等我两年,我做到了。你看到了吗?”
回答他的只有屋外喜娘高高兴兴的吆喝声。
当天晚上新妇在洞房里被新郎官灌醉了,趴手趴脚全无形象地躺在床上呼呼大睡。新郎官趴在她肚子上听了一会儿,可惜怀胎只有一个月,什么都听不出来。
秦小楼悠悠叹了口气,小声道:“红莲,我没时间了。若是个女儿,你给她找个好夫婿,也能有个善终。若是儿子,便成全了你的心愿。我答应你的,算是守诺了。但愿……只求这孩子不是姓王的。便是姓王……罢了,那也都罢了。”
曾红莲突然一个激灵,醒了。她猛地坐起来,双眼通红地抓着秦小楼的胳膊,高声道:“秦明栋!你不能毁约!你要八抬大轿娶我过门,光明正大做你的秦夫人!”
秦小楼笑着拍拍她的脸:“是,八抬大轿,你已经过门了。”
曾红莲打了个酒嗝,气势弱了点,迷迷瞪瞪地喃喃道:“你要……信守承诺……我手里是有你的把柄的……除非你不想当这官了……”
秦小楼还是笑:“是,你有把柄,每个人手里都有我的把柄。”
曾红莲总算放心了,一头栽下去继续呼呼大睡。
秦小楼弯下腰,温柔地替她将鬓发撩到耳后:“你们每个人都有我的把柄。有的要我卖身,有的要我卖国。如果我不守承诺,又能怎样呢?人心中有欲念才会被人要挟,而我在这世上最后一件想做的事已经做完了。”
他站起身,脑海里突然闪过赵平桢的脸。然而他只是甩甩头,把那音容笑貌统统甩出去,然后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新房。
两个月后,有人往刑部投交了一份匿名诉状,说秦小楼利用职权搜刮民脂民膏,贪污受贿,金额巨大,要求彻查严办。
户部是六部里肥的流油的好地方,户部出来的官没两个不贪的。这些事都是不成文的规矩,皇帝知道,朝廷里的官员都知道。然而又能怎么办?要查要办势必要伤筋动骨,没到非办不可的那一天,没有想出万全之策,就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所以赵南柯接过状子的时候先是打了个哈欠,漫不经心地打开看了一眼,在看到金额数时却砰一下从龙椅上跳了起来。——那个数字,简直够派北疆军队两年的军饷了!
等刑部的人赶到秦府的时候,秦小楼已经畏罪自杀了。整个灵堂被烧得只剩下一堆灰烬,从灰烬里翻出一具尸骨和两块秦小楼亲手刻的牌匾,一块上刻的名字是秦程雪,另一块——是秦小楼自己。
刑部的人排查完户部的账册,亏空的数额和匿名状上写的一模一样。然而他们翻遍秦府,几乎掘地三尺,没有找出一锭金子来。
三天后,一个樵民装扮的青年骑着毛驴在城郊的小道上走,却发现不远处有一背着弓箭的男子牵了匹马,挡住了小道的路。待那男子转过身来,青年脸上闪过一丝惊讶的神色。那是一个不可能出现在这里的人——瑞王赵平桢。
两年多的时间不见,赵平桢看起来比从前苍老了很多。当年离京的时候他还是意气风发不可一世,如今头发已是半白,面容略显沧桑,昔日的傲气遗失殆尽。
赵平桢道:“你这两年多来每个月能暗中给我送来这么多银钱,我就已经怀疑你日后的打算。”
赵平桢又道:“秦明栋,王丞相死的那天,你迎娶曾红莲的那天,我就回来了。我知道你想做什么,也知道你都做了些什么。”
赵平桢还道:“金蝉脱壳。你这一计使得不错。”
秦小楼很平静地问他:“你认得出我?”他的脸上带着上一回从韩诩之那里讨来的人皮面具,如今便是他自己站在镜子前也不见得认得出自己了。
赵平桢低头微微一哂:“如果我说,你化成灰我也认得出你,你信是不信?”
秦小楼道:“不信。”
赵平桢耸肩:“好吧。既然我知道你要做什么,我早就派人监视你了。你混出城门时我尾随在你身后,然后到这里来截你。”
秦小楼看了眼他背上的弓箭,道:“殿下截我做什么?要带我回去认罪伏法?”
赵平桢默默地看着他不说话。
秦小楼又笑了:“殿下不必如此严肃,我不过说笑罢了。殿下若是那样的人,十年来我有一百颗脑袋也不够砍。”他跳下毛驴,走到赵平桢面前,接过他手里的马缰:“殿下这是为我送马来了。”
赵平桢果真将手里的马缰递给他,道:“算是你跟了我十年的回礼罢。”
那马是西域来的高头大马,秦小楼在京中呆的久了,也有一阵时日没有骑过马了。为了翻身上这马,他还费了一番功夫。
赵平桢看着他狼狈地上马的姿势,也不帮把手,反而退后了一步,问他:“你打算去哪里?”
秦小楼道:“去到哪里算哪里罢。”
赵平桢知道,他没有说实话。在问出这话之前,赵平桢就已知道秦小楼不会说实话。他道:“你不想再见到我。”
秦小楼承认的很是大方:“是啊。”
赵平桢轻笑了一声,却不知是个什么意思。从头到尾,秦小楼没有问过他,为什么要背着弓箭来这里。
秦小楼上了马,低头看了赵平桢一眼,似乎在酝酿最后的告别词。然后他听到赵平桢问他:“秦小楼,你心里可曾有过我?”
秦小楼一怔。他从来没有见过赵平桢这样柔和的表情,以至于他有点怀疑眼前这个人究竟是不是赵平桢本人。他有一刹那的茫然,旋即笑了起来:“那么,贞卿心里可曾有过我?”
赵平桢深深地看了他良久,侧身给他让了条道,轻声道:“在我后悔之前,走吧。”
秦小楼纵马跑出十数米,忽又勒马停了下来,回头高声唤道:“赵贞卿!”
赵平桢还站在原地,默默地看着他。
秦小楼在那一刻只觉胸口气血翻涌,有什么呼之欲出,却被他生生压了下去。他用力地喊道:“赵贞卿!后会无期!”
赵平桢不可抑制地向他迈出一步,秦小楼却毫不留恋地转身策马而去,只给他留下一片尘土。
赵平桢看着他的身影一点一点消失在视野里,摸了摸身后的长弓,轻声道:“你以为你又是一个孟金陵吗?我不过,借着打猎的由头出来截你罢了。”
63
63、末章
赵平桢很快就垮了。
他在回平城的路上病了,病来如山倒,三天以后他要起身都很难了。当地的官员为他找来最好的大夫,药服了一剂又一剂,扎了一针又一针。最好的大夫最好的医术最好的药,赵平桢却恢复的比旁人更慢,大概十几天以后才又有了点精神。但这一场病掏空了他的身体,半个多月人就消瘦了一大圈。
赵平桢一辈子也没有这么狼狈过。他始终是凌驾于别人之上的,即使是皇帝的命令他也捡着爱听的听,下面的人触犯了他,他想要谁的命就要谁的命,觉得有趣儿的就留下来逗自己开心使。
他见过很多有趣的人,也经历过很多无趣的事。然而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赵平桢的嘴里不再有“有趣儿”了,他一直在说“无趣”。桃花开了是无趣的,新鲜的莲子是无趣的,美人的歌舞也是无趣的……就连想念秦小楼,也是那样的无趣。
病的最厉害的时候,赵平桢恍恍惚惚想起一件很久远的事来。那是他成年之后与秦小楼的次会面,他带着朱立明假扮成神医去秦府给秦程雪治腿疾,秦程雪能下床之后,秦小楼允诺会答应赵平桢的三个条件作为报酬。当时赵平桢用去了两个,说好还欠着一个,日后想起来再告诉他。虽然这些年秦小楼为赵平桢办了不少事,但那第三个条件赵平桢始终没有提过,也是因为漫不经心便忘却了。但忘了,不代表承诺失效。
赵平桢想,如果下次还能再见到秦小楼,就用这第三个条件让他陪自己一辈子吧。反正已经十年了,那种习惯是深入骨髓的,即使分别两年,他每天早上醒来还会习惯性地摸摸身边的位置,想把那个人抱进怀里。要他摈弃这种习惯重新来过,就像是把骨髓生生抽走,实在是太痛了。
赵平桢回到平城以后,就彻底甩手不管事了。因为这些年他时常会任性地撂挑子,偷偷摸摸潜出去一两个月是常事,而且他又足够信任他的手下们,所以如今项云龙已经能挑起大梁了,诸位将军离了这位主帅照样能该干什么干什么,也不怕下了错误的决断会怎样,因为无论做了什么错事,只要赵平桢认为他是无心之过或是形势所迫,那么所有的责任赵平桢都会自己一肩扛下。
所以这一次赵平桢把自己关进屋子里不出来,没有任何人有异议,大事小事能决断的就自己决断,决断不了的也要自己决断。
等秦小楼已死的消息传到金国,完颜昭跳脚了。
他是怎么也想不通,秦小楼为什么要这么做。他相信秦小楼没有死,只是金蝉脱壳了,可是那又怎么样?他不可能去翻穆国的土地找人,而且就算找到了也没用了,秦小楼“死”过这一回,他身上所有的价值都已经没有了。他想秦小楼是有把柄握在自己手里的,那些把柄足以要秦小楼身败名裂,可是现在秦小楼自己就让自己身败名裂了,那把柄也就不成为把柄了。
他手里还有的就是那些足以让赵平桢断子绝孙的罪证了。赵平桢没有子没有孙,但如果能要了赵平桢的性命,也算为金国除去一心头大患。所以完颜昭几乎是没有迟疑的,命人偷偷把那些东西送往临安。
这天赵平桢同时收到了两个包裹。一件来自平城,是赵平桢寄来的,另有一件是匿名人士投到刑部的,因为事关重大,刑部又呈给他亲自处理。
赵南柯有点苦恼地犹豫了一会儿,最终决定还是先处理刑部的案子。
他将包裹拆开,里面赫然是几本册子和一些摁着血手印的御状。先看御状,是平城一些官员状告赵平桢擅离职守、胡作非为、欺下瞒上等罪状,一字一句都是血泪,说他是如何纵容吴袆等人为祸乡间,说他是如何瞒着京城私增苛捐杂税,弄得北方的百姓民不聊生,一百斤的收成竟要交要交九十斤的税。而且赵平桢恢复屯田制,不光去开荒田,还抢农民的好田。现在北方三城的男子不是南下逃难了就全部参军去了!一个城简直找不出一个平头老百姓!
赵南柯看的直皱眉,每多看一个字头就多疼一分。他是知道自己这位胞弟横,但还不知道他已经横到了这个程度,因为赵平桢的确在短时间内就把北方的战事生生扭转过来了所以他也一直都纵贯着。可看看这些御状,说赵平桢目无王法都是轻了,简直是连天王老子也不放在眼里。
赵南柯想,赵平桢的作为就像是为人治胃病,他的做法就是一刀把胃给切了,胃上的毛病立刻就不存在了,也许顺便把心啊肝啊都给伤着了。可自己身为一国之君,却只能小火慢炖地熬药,就算治不好这胃病,也不能把肝肠都弄伤。
然后,他又去翻那些账册。
他翻到第五页,突然唰的把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