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抵达蹄岬时,黑夜与夕阳正交融出一片晦暗又红浓的苍穹,映着霞光与夜色的叠郁云块,在大海之上层层叠叠,叠出了这边境之地高深而广袤的寂寥。人站在这海天交界处,被海潮细密地包围,被云影扑天地盖过,被大风摇撼地击身,无力抵挡推拒,只能任自己渺小的身影被夕光染红,再渐渐被推入孤寂的黑夜中独处……
主子痴痴地看着,看着小姐看过的北海之景。他的身後,便是小姐当年居住过的小屋院。
此境虽为穷州,然而临海,便仿荒州,亦从海中取咾咕石,依丘砌建屋宇,土丘上的矮草、苔藓蔓爬至屋上,远望而去,彷佛丘之一体。尤其屋院久无人居,屋石遭海风、盐气侵染甚重,竟斑驳如百年遗迹。
风吹撩起屋上的荒草,灌入了黑幽的门洞,回荡起像女人失去孩子的哭。石头上受侵蚀的痕迹以及鸥鸟随意落下的粪土,好像泪痕满布。
天光还剩昏红的一线,主子不再看海,而是看着哭泣着的屋子,与它被晦暗的光拉得淡薄的影子。
他走近它,但不久便止步,因为他脚前横着一口凹地。
这凹地,主子太熟悉了。那是他亲自嘱咐工人挖制的一口池,说要种羊脂莲的,当初池围还紧密工整地砌着防土的池石,防止带有盐分的土壤滑入池中,污染了养殖羊脂莲的净水。
可独叔亲眼看到的,这里,养不活羊脂莲。再怎麽防,这里的水总是带着盐分,高浓的盐分就像人心开了窍的歹念,无孔不入,无缝不钻。吸饱盐水的羊脂莲,无法等到夏日开花,洁白的生命就被闷死在萎缩的花苞中。
独叔闻过那腐烂的味道,就像那些鸥鸟拉在咾咕石上的粪。
不种羊脂莲的池,不久便乾了,石缝中也杂蓬出了茂盛的野草,撑坏了本排整严密的壁石。池底下则龟裂着一块块土片,长年被风吹击,连尘土都被吹净了。
主子看着这口荒池,良久。然後,再回过头,看那片海。
天边那夕光开裂的口子越密越细,终於像沉眠的人的眼,阖闭了起来,让那一大片的海,全陷入了幽远的黑。
乌云密布,今晚没有月亮,照出海潮的声音、海风吹抚万物的形状。
这黑多大呵,可以吞吃这一整片的海。
独叔燃起瓶灯,来到主子身边。「二爷,我们回去吧。」
「太可怕了……」主子幽幽的说。
独叔注意听。
「我怎麽可以,放奴一个人,看这种海,」主子不舍的说:「处这种黑……」
「二爷啊,过去的事……」独叔想慰劝他。
「我应该陪在她身边。」主子像高烧中的梦呓,不断呢喃。「应该陪在她身边。陪在她身边……」他紧紧的抓着又被无离蜜折腾的胸口,呼吸喘急,脸色僵白。「我为什麽要放她一个人?」
他不断虚弱的自责。
独叔发现他的身子寒得发颤,手上的皮纹开始乾裂,大叫不好,赶紧替他披上披风,领他走回他们借住在隔邻的渔家。
途上,独叔想,主子曾经是强大的存在,有他屏障,连他这下人都不觉得主母有何好畏。可不过数年,他竟要让他这老人搀在臂上行走。瞧这躯干,仍是盛年之人的丰壮精勇,他的主子还不老哇!但心里的遗憾与创伤,却瞬间抽走了他好几年的岁月精华,像行过数十年沧桑的老人,生命於他,只遗余痛,不留喜悦。
这番颤颤颠颠地行走於海风中的景象,也让他想起了那年,他搀着满身敷着药膏与绷带的小姐,在海岸散心的日子。
那阵子,他与另一个聘雇於当地的渔妇,共同照料着小姐。小姐像断了线的木偶,不哭不笑,表情永远是做梦似的恍然。她任他们摆布,要她吃便吃,要她喝便喝,渔妇是个实在的乡下人,不讲究什麽礼数,要替小姐换药,直接就把小姐的衣服剥个精光,小姐刺条着身子,坦着胸脯,任着她来,不反抗,不羞愧,弄痛了也不喊一声疼。
小姐每天闷在屋子里,双眼呆滞,瞪着探进门窗中的光影移动,她可以将那光影从东边瞪到西边,从明亮瞪到昏红,身子不动一下。有时他看得慌了,怕这样放着小姐,她的灵魂迟早一天会坏死。於是,他会搀着她,在天光不烈的夕阳时分,带她看海去。
他以为海会让她的心开阔。可没有。那大海本身就吸饱了北地的冷灰,再映上天空中凝滞的云块影子与浓烈到足以透穿云层的浓红夕光,无尽的海面上被撕碎出一块块斑斓,阴一块,紫一块,红一块,杂着浪潮上闪波着的橘黄碎光。这是被多彩的颜料叠合出的一幅画,然而各色彩的交错,最纯然颜色的杂叠,却叠出了最浊、最深的阴郁。
海没让小姐的心开阔,却让她吸饱了这些阴郁。
他们往常都是静静地走,无人言语。独叔并没有多为主子解释,该明说的,早在小姐住进蹄岬的天就说了。他也不多做安慰,他觉得安慰有时是一把不锋利的刀,是凌迟伤口用的。
一天,走着走着,他看了一眼小姐,忽然一惊,发现她的颊上横着两条光,那光上扑簌簌地滴着水珠子。小姐没有抽泣,没有哀嚎,只是沉默地掉着眼泪,静静地看着阴晦的海。她也没说话,独叔根本不知道她心里想的是什麽。
当他要扶小姐回屋时,小姐才像叹息似地说:「好了……」
他耸起耳朵注意听。
「就只剩下我们了。」
那时,他以为小姐口中的「我们」,是包含他这个下人的。他也以为,那是她想抛开痛苦、振作起来的一种认命。而这认命中,或许也原谅了主子。
他天真的,一厢情愿的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