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奴回到玉漕後,让毋言先歇下休息。
「你跟了我一天,累了,让小婢来服侍我就好,你歇下吧。」她拍拍他的手,强笑着说。
毋言摇头。
可她就是要逃避他的关心,现在,她什麽都不要。
她扳起脸。「让我安静,毋言。」
说完,她没多看毋言的表情,迳自离开。
她没差小婢来为她更衣,也没回房,却是进了刚收拾停当的书房。
书房西角处,安有一座供「赤敝」的小龛。此传说神鸟似山鸡,击翅,风中即有水气,凡到之处,祝融不生,是故易燃的仓廪、书库等地,都设有赤敝小龛,祭祀以保平安。
小龛与墙土之间并无黏死,稍稍用力,即可将神龛拆卸下来。龛後,看似是一面完整的土墙,但再仔细一看,有一块小板与其他墙色不同。她用指甲抠除上头的漆料,慢慢的,一条裂缝绽了出来。再一扳裂缝,整块小板就剥落了。
小板後,又有一扇小门,门上有两副锁孔,锁孔上头有两组铜制的圆形机关。右边的机关上环绕着二十四节气的字样,左边的则依序刻着天干地支的配对。
她掏出钥匙插入锁孔,分别将孔位转向「立冬」与「甲申」的字样。
「卡」地两声,箱门开了。里面躺着一只用锦绣织成的奏夹,夹里裱着黄纸,写着禁国与汤国文字──是寻家与汤国拓团签订的合同。
她知道,现在将这份合同拿出来,多麽危险,多麽愚蠢,多麽不自量力。
这合同的存在,足以定她死罪。
可是,如今想到死,她却一点都不害怕。
不怕了,无所谓了。
她又想起了独叔用那苍老的声音哭笑着──
他终究决意要大义灭亲。
自从肃离走了,她一直在揣想着,到了生命的最後一刻,他到底有没有原谅她所做过的一切。
她一直以为自己还是个被爱着的人,可以奢侈地挥霍爱人不断给予的爱。
如今想来,这简直是妄想。
她从来没有被原谅,而她又有何立场奢求对方原谅她?
人与人之间的真情,早就被她透支殆尽了。
她抹乾了眼泪,起身,要离开书房。
突然,她吓了一跳──身後的暗处不知何时屹立了一道人影。
她本心惊胆颤地以为会是隐孽,可一转念,她不恐惧。
她就是要带着这一切的罪孽,去与他自首的,不是吗?
「是谁?你出来。」她说。
那人走了过来,脚步无声,像猫。
寻奴一震。
她忘了,毋言走路,可以像猫一样安静。
毋言来到了亮处,她看到他瞠着金色的眸子,不可置信地看着她怀里的东西。
她紧紧揣着奏夹,後退一步。
他再靠近,看着她,又看着那被掀开的神龛。
那神龛後的秘密,是他俩共有的。
他为了保护她,曾经极力压抑良心的罪恶,也要为她隐藏的东西,却被她自暴自弃地撬开了。
回途上,寻奴的悲伤太过沉默,让他有了预感,她必定会因为那句大义灭亲而崩溃,因此时时提防着。可他却万万没想到,她要这麽暴弃自己。
他的脸皱苦着,嘴巴无言地张阖。「为,为什麽?」
寻奴不看她,却知道他问了什麽。
他再问:「因为,他放弃你吗?」
寻奴赶紧往门口窜去。
毋言一个箭步上去,马上拦下她。
「放开我!」她挣扎着。
毋言只有一只手,抱得很吃力。他激动地哑喊:「你有我啊!」
寻奴怔着,看着毋言无声的痛苦。「没有你,我怎麽办?怎麽办?!」
她掉着眼泪,只能说:「对不起,毋言,对不起……」
他愤怒,他不要她道歉,他要她活下去,活得好好的──
他忽然松手,寻奴一个踉跄,趁她失神,他拿走她怀里的奏夹。寻奴一惊,趋前要抢,他後退,换她追逐,把他逼到死角,他却将手一伸,奏夹高得遥不可及,不让她勾着半分。
「还我!还我──」寻奴尖叫着,搥他的胸,想把他击垮。
毋言沉默地承受着她的搥击,如果这样可以让她好过,他受伤了又何妨?只要她愿意活着,他受苦了又何妨?
她太娇小了,击不垮他。
她恼羞成怒,红杀着眼瞪他。
她竟也会这样看他。毋言苦涩地想。想要他命似地看他……
她不纠缠,却是朝外头大喊:「来人!来人啊──」
杂沓的脚步,纷纷由下涌了上来。
毋言自然听不到,也不知道她这般喊人是为了什麽。
他只是痛心地看到她说:「我累了,毋言,很累了……」
她脸上的凶狠被眼泪击溃。「不管我做了多少善事,付出了所有想去弥补,我终究逃避不了事实。」
她吸了口气。「我不是好人,毋言。」
她的话,让毋言无力了。寻奴的存在在他的心中太过刻骨,那种没有求生意志的虚无,竟也蚕食到了他的身上。
他只能苟延残喘地说:「我,我爱你啊。」
这是他次向她告白。
寻奴笑了,眼泪又掉了。
「我不值得你爱。」她回答:「离开这个家以後,找一个真正能爱你的女人厮守吧,毋言。」
此时,门外已聚集了一批下人,包括几名汉子。
寻奴擦乾眼泪,冷硬着脸,命令汉子:「把他关起来。」
众人面面相觑,每个人都以为自己听错了。
寻奴更是狠戾。「没听见我的话吗?把他关起来!」
汉子们困惑地搔着头,小心翼翼地靠近毋言。毋言的功夫他们是知道的,就怕毋言反抗起来,他们没一个人是他的对手。
可毋言伤心到没有多余的气力反抗,只是静静地任汉子们摆布。
他凝望着寻奴。
好像她在海崖的一角,潮汐涨了起来,慢慢地隔开了彼此。他必须幽幽地眯着眼,才能看清她。
没想到,却是越看越模糊。
寻奴走近他,拿走了奏夹。
她看到他安静地流下眼泪,心里像被针扎了好几下。
她这样不值得被爱的女人,为何总得糟踏他们无悔的付出?
他为她做了一切,卑屈如同仆役。她想,到了这般时候,她是否还能回馈他什麽?
不,什麽都没有,连她的心都是残破的──残破得甚至无法本能地回应一个男人的爱意。
所以,她决定给他一抹微笑。然後,无声地送上一句:「谢谢你,毋言。」
说完,她退开一步,冷着声命道:「架走。」
毋言像一只颓败的野兽,被汉子拖行而去。
看着他们远去,寻奴这才想起,她从没看过毋言的背影,因为他永不超行,始终甘愿屈於作一只忠诚的犬,守在她身後。
她却是这样回报他的忠诚。
她再默默地说了一次。「谢谢你,毋言。」她吸了口气,又说:「对不起……」
她揣着奏夹,往隐孽的居房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