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正坐在丰盛的菜肴前,面对着四个人。由左而右,是转运使、主母、贵姝,还有他。大家环在圆桌上,各有各的碗筷,各有各的心事,乍看像团圆,细看却是各怀鬼胎。
那是她回到肃家的天,主母给她置办的一场洗尘宴。对那晚,她只有一个印象──像那太过明亮的烛光,把一切事物照得明晃晃、虚浮浮的,就连主母被虚伪的笑掀起的皱纹、贵姝那老不服气地折着的眉头,都被亮光粉饰了太平。
她得意地笑,优雅地捻菜,欢喜这太平的粉饰。越太平越好,如此当他们发现背地的波涛掀得是何等猛浪,他们脸上的惊奇便会愈加可口诱人。
菜吃着,她感觉一道炙灼的视线黏着,她迎上去。
他还是那样旁若无人地看着她。
她笑了一声。「看够了吗?」
他看她。
「为什麽你只能这样看我?」
他看她。
「为什麽你如今只能跪在地上向我讨饶?」
他看她。
「这三年你为我做了什麽?」
他看她。
「什麽都没有。」
他看她。
「我可以自己毁了他们,我不需要你了。」
他看她。
「你的歉疚,你的爱,都让我觉得恶心。」
他看她。
她咧着嘴尖笑。「你让我觉得好恶心!」
他看她,由始至终,他都是那样安静地、平和地看着她。对她的嘲讽、她的指控,一律,默默承受。
然後,他撩起袍子,站起身,走向她。
他这一起身,同桌的三人俱是一惊,连忙拉扯起手上的东西。
又是锁链的声音。啷啷的,啷啷的,响得刺耳。
这声响,提醒了她──直到她搞垮了贵氏父女之前,他一直都是被这三人养玩的一只囚鸟。
他向她走进一步,主母就收紧链子,一收紧,他的肤体便开了口、溅了血。
可他不以为意,转头,漠然地对主母说:「对,我疯了,早就疯了,只是还没溃,因为我还得替奴抵着你们呢。可现在,奴能保护自己了,我也豁出去了,什麽都不在乎了,你呢?在乎吗?」
他继续前进,向她伸出手,甚至微微一笑,想抱抱她。贵姝脸色极僵,也卷起链子。一卷,他便捧着胸口,面目痛得惨白,冷汗直冒,无力地跪在地上。
可他仍告诉贵姝:「在放妻书上签字吧,贵姝。」
转运使听了,怒红了脸,扯着链子,这链子扣在他的颈子上,扯得他不得不抬起头,面对这三人。
然而他的脸上竟是不怕死的讽笑。「朝上有什麽好眷恋的?」他喃喃地说:「打从开始,江流侯不过是你们的奢想。你想把我打到连一个川兵都做不成?没关系,不如,我们同归於尽吧,转运使。」
最後,他看着她,温温地微笑。
「我的确懦弱,因为,我害怕,害怕死,死了,就再看不见你了。」他对她说:「就让他们把我当成囚鸟一样玩,也好过眼睁睁看他们伤害你。」
看着眼前的一切,她心里的某处瘀似乎正在化开。她一惊,她难道在谅解着什麽?
她并不想谅解。她斥道:「藉口!」
「没有贵姝了,我们之间,没有贵姝了。」他再说:「我还可以爱你吗?奴,可以吗?」
「恶心!恶心!你让我觉得好恶心!」她继续抗拒谅解。
若她谅解了,她要恨谁?要恨谁才可以宣泄心里那几乎要将自己勒毙的嫉世愤怒?
他似乎看透了她的矛盾,於是,他向她摊开了手,轻轻地说:「我让你,恨。」
她一听,全身僵住。
「恨我,可以让你放过自己,那我……」他笑得好开心,好真恳。「让你恨。」
她崩溃地尖叫,扑向他。他们身後忽然开出一片养满熟枫莲的水池,她将他扑进了淤泥里──
她骑在他身上,奴役畜生似的,扯他的发,咬他的唇,啃他的颈,抓他的胸肉,听他吃痛的呻吟。她想看到他的讨饶,想得到自己的胜利,想找到自己解脱的可能──
可是,痛过之後,她发现,他还是用温热的眼神,缠绵着她的脸。像个无论如何都会宽容的母亲,任着孩子在自己身上予取予求,因为爱,而不发一句怨语。
「你看什麽?」她却觉得这种视线,一再提醒自己是个猥琐的失败者,永远绕不出那狭隘的阴沟。
他微笑,伸手,想摩娑她的脸。
她甩开他的手。「不要这样看我!」她往一旁抓起了泥巴,砸在他的脸上,双手狠狠地压着他的眼睛。
「消失!你得消失!你消失了我的命才可以重来,我才可以不再为你痛苦!」她抽出一手,想像自己揣了一把刀,往他胸口搥去。「都是你!你为什麽要出现?我可以安份,我可以接受这贱命,我可以逃出这个家,我可以不要那麽受苦,可你为什麽要爱我?!为什麽要牺牲自己保护我?!我不稀罕,我告诉你,我一点也不稀罕!我得到了什麽──我什麽都没有了──」
当她冷静下来,浑身乏力了,她看到,她的恨意真的成了一把刀,插在他的胸口上。殷红的熟枫莲,在他身上茂盛地开着。
她杀了他。她笑了一声,又哽了一声,有点哭笑不得。她杀了他,这不是她要的结果吗?
「奴……」那被她报复得残破的男人,孱弱地说:「你,看到了吗?」
她咬着牙喘气。
「……羊脂莲,开了。」
她的心一梗,开始发酸。
「你是,乾净的了……」
男人没有声息了。
她剥开他脸上的泥巴,发现他半阖着眼看她,脸上还残留着释怀的微笑。
「你说羊脂莲开了……」她傻傻地看着他,傻傻地问:「开在哪里?」
「你说我乾净了……」她再问:「我哪里乾净了?」
她哭了出来。「怎麽办?杀了你,我更脏了……怎麽办?」
然後,她发现有人在前头看她,她寻过去,看到了一个直立的婴孩。婴孩的肤上惨白,没有血色,大得像骷髅的眼窝镶着黑白分明的珠子。
这无声的指控,像洪汛,无情地淹过她。
她只能在沉浮中,号哭、尖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