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奴进了花厅,婢女们纷纷热络地道早。早食刚烹出来的蒸腾热气,也在八仙桌上温馨着这冬日冰寒的清晨。她看到主母温驯地坐在主座上,有些笨拙地舀着粟米与白米熬的稠粥,沾得满嘴都是黏稠,遂走到她身後,轻轻地捏捏她的肩颈,一边揣着巾帕,替她抹抹嘴周。
「主母早。」她坐在她身旁向她道早,并把她的嘴擦得更仔细。「您真有精神,女儿来跟您一块用早食了。」她的指头不嫌弃地替她挖掉眼窝的眼屎,还笑道:「舒服点了吗?」
主母仍像个刚满周岁的孩子,因学会自己吃饭,稀奇而又高兴地执着着,没理睬她。
她和服侍主母起床梳洗的婢女温柔地提个醒。「以後主母起床,记得用温水给她洗洗面。」
她的温柔,反而让婢女有点无地自容。「知道了,小姐,只是有时主母拗,不喜人碰她脸。」
「没关系,我知道主母是难伺候的。下回她不给你洗面,告诉我,我来吧。」寻奴体贴地说:「倒是你们自己,要小心,别被主母生气抓伤了。」
婢女们各个心暖暖地笑着,甜甜地连声喊着「是的,小姐」。
寻奴看了看桌上的菜色,一盘酸豇豆炒肉末、一钵豌豆拌鱼腊丁,还有一碗油闷水笋,个人再配上一撮辣椒豆鼓爆虾乾,都是穷州地道菜。她便又说:「请灶上用鸡油煎一支鸡蛋吧。记得,蛋黄不熟,得能流汁,要淋老抽,主母惯吃的。」
婢女赶紧下去吩咐厨灶。
「主母不会说话,以後还请你们多担待一点。」寻奴的口气没有责备,一字一句缓慢慢地说,听来便是极善意的建议。「主母的嘴是吃惯穰原菜的,吃不上这些穷州地道。若灶上真不知穰原菜该怎麽煮,就请他给主母煎支鸡蛋吧。或是蒸款白糕,给她沾个咸梅酱,都行。」
「好的!小姐。」婢女们像个殷殷学子,努力地应和,以求日後讨好表现。
「大家都还不习惯这样服侍主母,但熟能生巧,以後主母必定会感激你们。」她表面上如是说,心里却很明白,这些婢女都是嫌弃主母的,有些甚至是看好戏的报复心态。主母的痴病都已发了三四个月,日子这麽久了,她们又怎会不熟悉如何服侍?
不过,这样不是很好吗?大夥一块来入戏吧。
「好了,鸡蛋端来後,你们就下去吧。」她和善地说:「天冷,赶紧用早食,暖暖身。有需要,再麻烦你们。」
「不麻烦,小姐。」听了,她们诚惶诚恐。一个婢女更赶紧上前来替寻奴舀碗热粥。
寻奴叫住她。「不,我不喝这白米粥。」她说:「稷窝头就好。」
婢女听得一愣,愣过了,眼睛光亮着,像看英雄似的。她喊着:「小的这就去拿。今天的稷窝头炊得正好呢,小姐。」
每回听到她们这样绝对服从,还带着点感激与崇拜,却又有些愧疚,因自己构不着她的要求而生了羞赧,寻奴的心里都会泛着一股得意──尤其是当着已痴傻的主母的面。
这样软柔的态度,让她胜利者的姿态陈摆得更雍容大器,与主母、贵姝这对婆媳以前那仅赢得一点蝇头小利就自鸣得意的小家子气不同。那种狭隘,她寻奴是看不起的。
越是成功的人,越是要表现得谦卑。
老实说,有时她也会坏心一下,希望贵姝不要那麽早被休离,让她多待个一两年,瞧瞧自己对她是多麽的宽容大度,教她好生明白,她俩的修养简直就是贵族与乞丐,天差地远。
婢女端来了稷窝头,寻奴拿了一个,返身,毋言还是老样子,总是守在她身後。她捧着稷窝头,问毋言:「吃过了吗?毋言。」
毋言轻颔着首,露出只有寻奴在时才会有的微笑。
「都跟你说过了,不要先吃。」对他,寻奴也不像对一般下人那样客套,而是带点对亲人似的随性、恣意。「就不能一块上桌吃吗?」
毋言还是那样安静而柔顺地笑望她。
当寻奴转过身,开始用早食,他的笑随即消失,开始疏远而戒备地环视整座厅堂。任一个婢女与他对上了眼,都会感到一阵悸颤,即使他生得英俊,也不敢多看几眼,便纷纷退离了厅堂。
花厅顿时静了,只剩下主母粗力吸吮粥糜的啧喳声响。寻奴则优雅地剥着稷窝头,小口地嚐着,一边欣赏着主母吞食的丑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