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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恋奴?羊脂莲卷》第八章〈苦泪〉之二
    这场进补餐用了约半个时辰,主母竟显出体力透支的老态。她抚着头,搓揉额际,眼白些微充血。

    贵姝见了,赶紧起身贴心地替她按摩头穴。「姨怎麽了?是累了吗?」

    「对,的确有些睡意。」主母握握她的手,难得露出和蔼的面貌。

    「快戌时了。」肃离唤来夥计,替他们叫舟。「主母,回去休息吧。」

    贵姝露出失望。「什麽?宴就这样散了?」

    「不。」这次,不用主母强逼,肃离说:「我先让主母回去,主母年纪大了,该早点歇息。这餐还有一半,我们一块吃完吧。」

    贵姝欣喜这句「我们」,连忙称是。主母却累到连说她年纪大了,都无法反驳,过去,她挺忌讳人家这般说她的。

    送走主母後,两人又用了一阵。肃离没什麽说话,都是贵姝在主导着话题。

    「婚期为何要订在大雪月呢?等那麽久。」贵姝娇嗔着。「要不是那算日的师傅说,那天最合贵肃二家运道,结为连理,可以为离哥和爹带来亨通官运,我可不想依爹呢!」

    肃离斟了贵姝为他点的酒,只是看着酒面的涟漪,却没喝。他的表情,像在等待。

    贵姝握上他的手。「离哥,你会不会也迫不及待呢?」

    他笑,笑得漫不经心。

    贵姝一窘,羞道:「唉,爹要是看到我这样,定要念我,该矜持些的。姑娘家,反而比离哥更沉不住气。」

    肃离望着窗,看到月光洒落的角度。

    「我本来以为,离哥不会答应这场婚事的。」贵姝也斟了一杯酒。

    肃离一愣,回神,看着她。

    他本想脱口实话,但转念一想,时机未到,便敷衍道:「你怎会这般想?」

    「唉呀,这是姑娘家的心事,离哥怎问得这麽直白?」她没喝酒,却是夹了一把苍术根片,到汤锅里涮,戴着慾戒的手,便在肃离眼前晃。她说:「不过呢,我是真的打从心底高兴的,以前呢,不太爱做事,现在呢,特爱用这只右手,因为随时随地都能看到这枚慾戒。」

    苍术根片烫透了,她夹进盘里。她问:「离哥,要不要来一点?」

    肃离摆手。「不用,你吃吧。」

    「你不爱吃这根片,对吧?」贵姝说:「瞧你一餐下来,都没动呢。」

    肃离笑。「不是很喜欢这味道。」

    「离哥对不喜欢的事物,从来都不会多说什麽。要人问了,你才会说。」贵姝嚐了一口,摀着嘴嚼。咽下,才说:「久了,也摸透离哥的个性,只要看你淡淡漠漠的,就知道,这东西定是不合你的脾胃或个性。」

    肃离的神思又偏了,他一直在听厅外的动静,等着匆促报急的脚步声在门外炸起。

    贵姝这时端起酒杯,说:「离哥,让我敬你吧!今晚是个进补好时节,我俩都没敬过呢!」

    肃离没什麽喝酒的兴致。「不,我喝多了。」

    贵姝沉着脸,口气略微哀怨。「一杯就好,看在我担忧你身子的份上。」

    肃离叹气,有些不耐这女人的缠打。不过是一杯酒,他还是照作了。

    两人同时将酒乾尽。

    贵姝抹按嘴角,问:「今晚的菜,都合离哥胃口吗?」

    「合。」肃离简短地答。

    「真的?」

    贵姝的反应正一点一滴地削他耐性,他知道大婚将至,她在测他真心。她明明自己也测到了答案,却不满意、不相信真相,仍执意要测,直至测到她想要的。肃离想,这女人使起性子,也挺霸道的。

    「你觉得我在骗你吗?」他皱眉,问。

    「对,我觉得离哥在骗我。」贵姝收起了先前主母在场,硬装上的乖巧腔,不再是那令人反感的天真无忧样,反倒直率得让人觉得她相当机敏,相当认命。她说:「我说了,离哥的性子,对不喜欢的事物,不会直说,却总是淡漠以对。」

    她珍惜地抚摸着慾戒。「可想而知,离哥,你也不是很喜欢我吧?」

    肃离的眼看向他方,并没回答这问题。他还在等,完全摊牌的时刻还没到,他不能随着这女人自怜自哀的心思起舞。

    「其实我都知道。」贵姝又说:「离哥对我,自始至终,似乎都是这般无所谓的模样。和我在一起,心思也总在别的地方绕转。这对一个极为在意他的女子,是多大的伤害啊,离哥。你已经,不只一次了。」

    「你喝多了,贵姝。」

    「不,我没事。」她笑得别有深意。「我不会有事。」

    她站起来,踱到肃离身後,纤纤细手抚上他的颈肩,话语的热气,在他耳蜗上喷拂着。「我可以知道,一直缠在离哥心上的事,是什麽吗?是司里或家中的事吗?」

    肃离不答腔,此时,他听到外头有人疾步上楼。

    「还是,一个人呢?」贵姝摸着他的喉结,轻柔地搓着。「离哥,告诉我吧,能替你解忧的,我必定会解;若是一个比我还要好的人,我也不会妒的……」

    急切的敲门声响起。

    肃离一震,说:「进来。」

    他以为,进门的会是死里逃生的船夫、奴仆,或是在街上目睹惨事发生的行人。可都不是。

    却是他司里的侍郎。

    「大、大人……」他喘息不止,脸色苍白。

    「怎麽了?」

    「副、副帅司……被抓了!」侍郎说。

    「什麽?」肃离不解,为何此时蹦出的,却是一件超出他预设常轨的事。「谁抓他?」

    「是穰原派来的走查吏。他们依造舰案贪渎,把副帅司押回中央审讯!」

    「造、造舰?」贪渎一百八十万两的造舰案揭发,不该是主母治他的最终手段吗?为何如今这罪名会是副帅司格润去扛?

    「为何他会扯上这事?」

    「我们也不知道走查吏哪来的证据……他们提出的理由、日程,笔笔都与证据相合……」侍郎着慌地说:「即使副帅司想反驳,也没法反驳……」

    肃离听出端倪。「你这话什麽意思?」

    提到这事,侍郎竟面露恐惧。「副帅司被缚时,不知为何,舌不全,眼被挖,手也不见了……」

    也就是说,现下的格润,根本,是一个完全无法表达的废人。

    肃离的确厌恶格润要胁他,可他再恨一个人,也从没想过要让他受这般惨烈的遭遇。

    「他怎会这样?!问过他家人吗?」肃离再追问。

    侍郎摇头。「直到走查吏上门前,副帅司都在书房独处,没人知道发生什麽事。」

    「会扯上安抚使吗?」这时,贵姝开口问。

    侍郎一愣,犹疑地说:「走查吏没提到肃大人。」

    「那是当然。」贵姝说得胸有成竹。「那位副帅司搞这些手脚的时候,你家肃大人还在和汤国川军打仗呢!他怎会知情?想也知道不会扯上他,别为这种小事扰了你家大人用餐的心绪。」

    「小事?」肃离不敢置信。

    贵姝的笑眼如弯月。「我听爹说过,上回同我过荷盆会的副帅司格润,不是个乾净的家伙呢!嘴上时常不饶人,在朝上树敌无数,遭刺客暗算,常有之事。他也不像离哥有功勳,能爬到这副帅司的位上,必定使过什麽手段,会扯上这样的事,也不意外。」

    肃离忽然感到头壳一阵裂痛,踉跄了一下。

    「大人!」侍郎紧张地叫道。

    「离哥!」贵姝要去扶他。

    他觉得这女人的手上,都是血。他隔开她。

    她必定知道什麽,必定也做了什麽。他的直觉这麽告诉他。

    侍郎之後,又传来奔上楼的脚步声,这回,果真让肃离等到了船夫。

    「爷啊!」船夫红着眼眶鼻子,哭叫道:「出事了──」

    肃离转头,激亢地问:「怎麽了?!」他差点儿急躁地脱口而出:主母死了吗?

    「我、我们到,培,培漕……」船夫吓得胆都破了,说话一直抖。「被一批盗汉劫了!」

    「主母呢?主母呢?!」肃离忍着头壳剧疼,急问。

    「主母大人她……她……」

    肃离感觉意识逐渐昏糊,跨出一步,地上彷佛是软的,要陷溺他脚步。他红着眼,用意志抗着,可越抗,头便裂得更开。但他要自己保持清醒,在确认主母的下场之前,绝不能向这剧痛臣服。他还没等到他的成功,他绝不投降──

    他受不了船夫的慢吞,抓着他,吼叫:「快说,主母怎样──」他这疯狂的模样,让旁人以为他很为主母的安危操心。

    肃离的模样更吓人,船夫哽了一声,心反而定了,说得极顺:「主母大人她,无恙。」

    肃离愣住。

    「巡逻的漕卫不知被什麽引来,刚好经过,搭救了我们。」船夫说:「主母大人的指头差点儿连寡套一起砍下,倒是受了惊吓……」

    肃离推开船夫,倒退几步。他的脚真的软了,撑不住他越感沉重的头躯,跪倒在地。

    「离哥!」贵姝上前,这次真让她扶到了他。

    他惊讶地发现,他连甩开这女人的气力都耗尽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背对着众人,对他擒着一抹诡计得逞的寒笑。

    看着那笑,他恍然大悟。

    他一直小看了这女人,太小看了她城府的深度──

    像黑夜的川里,游着鬼头鱼!

    之後,他眼前一片黑,掉进这女人城府的渊里,什麽也没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