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因为爸爸住院太久,所以丧失资格了。』他委婉解释,尽可能不触及悠子和自己之间的恩怨。
伸介哦了一声,露出天真的笑容:『那我画一个邀请函给你,你就可以进来了。』
詹姆斯微笑,但眼底无限感慨。『那是行不通的,伸介。』
『为什麽?我保证会画得很像。』虽然他根本不知道那长得什麽样子。
『你妈妈才有那张邀请函,』他停顿,深呼吸。『但她不会发给我的。』
『不会的,爸爸。』伸介笃定地说。『妈妈那麽温柔,你只要跟她说,她就一定会给你的。下个月是我生日,她就承诺会给我礼物。』
詹姆斯摇摇头。『因为爸爸生病了,所以她不会发给爸爸的。她怕爸爸把病菌传染给你们。』
『那等爸爸痊癒了,要和妈妈要邀请函喔,这样我们就能住在一起了。』伸介露出小手,手臂微微弯曲。『来,我们打勾勾。』
孩子纯真的笑容几乎让詹姆斯睁不开眼,但他还是伸手,和心肝宝贝立下了无法兑现的约定。
『就这麽说好了喔。』伸介说。
『嗯,说好了。』
那是要到很久以後,伸介才了解詹姆斯罹患的是忧郁症,是属於心理上的疾病,无法藉由病毒传染。他骗了他。
伸介从背包里拿出照片,抚平皱褶後放到困惑的詹姆斯手上,在看清楚照片的瞬间,他的眼泪几乎要溃堤了。
『我把它藏在我的秘密宝箱里,很珍贵地收着喔,虽然还是有些摺痕。』伸介不好意思地搔搔头。
詹姆斯骷髅般的手指抚上照片里的两人,泪水静静流下。
『嘿,爸爸你别哭啊…………』伸介有些着急。
『没事的,我只是………』詹姆斯的声音在泪中晕染开来。『高兴的不知道该怎麽反应。』
伸介不自觉也湿了眼眶,小鼻子微微酸楚,鼻水急迫地想钻出来。
『那这就送给爸爸好了。』
『这样好吗………?』詹姆斯面对孩子的笑容,一脸愕然。
『嗯。』他笑说。『为了不让爸爸忘记我的脸,所以爸爸要留着才行。』
『不会的。』詹姆斯噗哧一笑。『我永远不会忘记的。你和露西尔,你们是我一辈子的宝贝。』
过了感性的时刻,詹姆斯递给伸介一颗苹果,问他要不要吃。他点头。
『这是隔壁病房的人送的。』詹姆斯咬了一口红通通的苹果。『他的家属来探望时带的,他说一个人吃不完这麽多所以送了我几颗。』
『真是个好人。』
『是啊。这世上有很多这样友善的人,即使自己生病了也不忘关心别人。』
詹姆斯眼里闪烁不明的黯淡,有感而发地说:
『伸介。』
『嗯?』
『我希望你未来也能成为那样的人。』
伸介一边吃着苹果,一边点头。
『然後把好吃的苹果分给别人。』他的嘴边沾上汁液,但还是露齿而笑。
『这样也不错。』詹姆斯笑说。『好吃的苹果可以让人心情很好,然後把病菌吓跑。』
『那爸爸你要多吃些苹果才行。』他若有所思地说。『回家後我会拜托妈妈买的。』
詹姆斯原本的笑脸退缩回去。
『没关系的,伸介。』他说,语音微颤。『不用麻烦妈妈了,她很忙的,不是吗?』
『说的也是,好吧。』伸介失望的语气像泄了气的气球。
『我这边还有很多,够我吃了。』詹姆斯试着鼓舞他。『如果我想吃,可以拜托护士小姐帮我买,所以没关系的。』
伸介点点头,轻轻地说了声『嗯』。
他瞥到詹姆斯手边的书,书角微微翘起,一半的书身被棉被盖住。
『那是什麽?』他指着书,从这个角度看不见书名。
詹姆斯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哦,因为太无聊了,所以想说借本书来看看。』他伸手将书拿起,递给伸介。
『《苍蝇王》?』
『嗯,是本意欲深远的书啊。』詹姆斯笑说。『对现在的我来说,是再好不过的良药了。』
伸介呆愣,似乎不太明白父亲的意思。
『我很喜欢里面的一句话,就像是对』他的声音逐渐缩小,最後迷失於黯然的鼻息中。『对我说的一样。』
伸介依然歪着头,不明所以。
『那句话是这麽说:aybethereisabeast…,aybeit&039;sonly』
抿起嘴,伸介摇摇头,表示自己听不懂。
詹姆斯微笑,拍拍他的头顶,握住他小巧、纤细的手。
『也许有一只野兽,也许只是我们自己。』
他想问那意欲何为,但父亲的笑容告诉他:什麽也别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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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不早了,伸介。』詹姆斯说。『赶紧回去吧,别让妈妈担心。』
『嗯,我会再来的,爸爸。』
詹姆斯双眼模糊。不行,他说,不能让眼泪流下。
还不够。他还想再看看孩子的脸,想要清晰地将他的轮廓烙印在心里。这恐怕是最後一次了。
伸介起身,踮起脚尖拥抱詹姆斯,他们俩会永远珍惜这难得的温煦。
『我很快就会来看你了,爸爸。到时候我会带很多好吃的水果和一大把鲜花,』他灿烂地笑说。『然後你痊癒了,我们就回家。』
视线朦胧中,詹姆斯依稀看见孩子露出美丽的笑容。
那一刹那,他得到了宽容和救赎。
『好………』他沙哑地开口。『我答应你………』
『我答应你』,这就是伸介想要的答案。
他亲吻父亲消瘦的脸颊,感受淡淡的咸味在齿间流淌。他知道父亲哭了,而他自己也差不多了。
在眼泪无助地落下前,他必须戴上坚强的面具。
『爸爸,下次见。』
伸介笑着说,伴随内心溢满从未有过的伤感。
离开医院後,他搭上回家的公车,徒步的路上不时望向暮色苍茫的天空。
到家时,天色已经褪去,酝酿在云海中的黑色素从核心扩散出去,像是捕猎着归途旅者的巨大蜘蛛网。
伸介站在家门口,不敢开门。
悠子大概已经回家了,他不敢多想她会有多气愤。
但现实摆在眼前,还是必须面对。乐观地想,他又不是去做什麽坏事。
伸介用钥匙轻轻转开门,但还是无可避免地发出『喀擦』一声。
玄关摆着悠子上班时固定穿的高跟鞋,但没有保母常穿的布鞋,看来她已经回去了。
屋内死寂得令人发慌。伸介提心吊胆,这种感觉简直就像走进废墟探险一样。所有事物都在黑暗中凝视他,而他是唯一称得上有生命力的物体。
诡谲的气氛扰乱他所有思绪。
伸介踏着颤巍巍的步调,放慢速度走向客厅。
那里亮着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