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西尔没有发怒,她找不到任何合理的藉口发怒。
自私吗?或许吧。
「你不用担心。」她说。「反正我本来就没有很喜欢交朋友。」
这个答案让罗伊松了一口气,尽管他早就清楚,但亲耳听到有更强烈的效果。
「谢谢。」他说。
再度陷入沉默,露西尔继续往里头的书柜走,而罗伊跟在她身後。
「你会觉得我很怪吗?」他问。
「不会。」其实她也不确定『怪』的定义是什麽。
「我倒觉得自己很怪。」他笑说。「至少在碰到你时,会不自觉变得很怪。」
「这听起来好像都是我的错一样。」她揶揄。
「喔,不是。你别误会。」他着急起来。
开玩笑的,她说。
罗伊羞赧地笑。「………那是我的问题,从认识你之後就这样了。」
「遇到其他人不会这样?」
「完全不会。」他笃然地说。
「这算好事吗?」她面露疑惑。
「算吧。」
他微笑,露出洁白整齐的牙齿。
他们的话题一下跳到很远,来到艾蒙身上。等露西尔察觉自己不该对外人,包括罗伊,说这些私事的,但已经来不及了。
罗伊表现出的担忧不亚於她和杰克。这真是诡异,他们明明没说过半句话,艾蒙不和赫布尔太太一家来往,他觉得她是个疯婆子。
「有联络过了吗?」
「没有,他的手机打不通。」她说。「我和杰克只好静观其变。」
我和杰克。她反覆喃喃。觉得这样的用语非常怪异。
「艾蒙不是小孩子了,不会有事的。」
「这麽说也对。」罗伊点头,表示赞成。「不过未免太任性了。」
露西尔失笑,她没想过罗伊会将『任性』这个词套在艾蒙身上。
艾蒙会很生气的,何况批评他的人是个十二岁的男孩。
「我是认真的,你不认为吗?真的太我行我素了。」他忿忿不平地说。「明明知道有人在家等他。」
「或许吧。」她浅笑。「但若是你认识他,就不会那麽生气了。」
「会习惯的,是吧?」他也跟着笑了出声。
她点点头。
然後话题又跳走了,它是只活碰乱跳的小兔子。
「下个月是我的生日,我想邀请你到我家来,办个小小的庆祝会。」罗伊说。
「只有我们俩?」
「我外婆还专注在她的旅行上,不会回来。」
也没兴趣回来。他轻语。
露西尔松了一口气。
和赫布尔太太说话确实很不容易。她有点健忘,说到b时会忘记a,说到c时又忍不住跳回a和b,就像跳针的唱片,无止尽地重复循环。刚开始还能适度地搭腔应对,到後来会慢慢失去耐性,那种感觉会让人想嘶吼咆哮。
「旅行期间居然一通电话也没打回来,很不可置信,对吧?」他抱怨。
「这倒是。」
「再怎麽讨厌也还是有血缘关系的。」他说。「只可惜那个种族意识强硬的老太太不会明白。」
「会明白的话就不是赫布尔太太了。」明显的嘲讽却惹得罗伊大笑。
「也是。」他点头。「她有一次还喊我『你这讨人厌的小混种』。」
手表指到十一点半时,露西尔突然想起自己还要回去煮午餐,正打算离开。向尼普特说明情况後,他表示惋惜,希望下次有时间能和她聊天。
罗伊最後没有买辞典,他的钱包里只剩两张华盛顿。
「你可以跟尼普特先生说的,他能体谅。」她说。
「没关系,下次再来买就行了。」他不好意思地笑笑。「话说回来,你还没给我答覆呢。」
「你说生日会吗?我会去的。」
罗伊高兴地几乎要跳起来。太夸张了,她笑。
「还记得上次我和你说起我家的事吗?」
「嗯。」
那不是很愉快,她还为此自责。当时他故事里的火焰在她大脑、血液,甚至心脏燃烧,蔓延到无药可救的地步,似乎只差一点就能摧毁她。
「也跟我说说你的家人,如何?」
露西尔蹙眉。心的深处有什麽正攀爬而上,是恐惧。
罗伊没察觉,他正等着她的回应。但她不想说,也记不起那些细节。她必须咬紧嘴唇,不让任何一个字叛逃。
有什麽东西正撬开大脑的底层往外窜,那些记忆的碎片、无耻的逃兵。
不行,她不能让那些东西出来。
「露西尔?」他狐疑地看着她。
「…………下次吧。」她说。「那………不是个快乐的故事。」
这只是她的猜测。因为她把所有贴上『家』标签的回忆都彻底封死。
快走到她家时,罗伊静静开口:
「我们有些相似呢。」
她注视他,不明所以。
「我是指………呃,至少背後的故事都很………不美满。」
他小心地斟酌用词,尽量不去伤害到她。他们心知肚明,话语的力量有多骇人。
露西尔的神情郁闷,好像吞下了一整条山苦瓜。
她不记得了。
「这个共通点似乎不怎麽好。」
「但你很孤僻,这就不一样了。」
「这倒是。」
「还有………」他挑眉说。「那种要命的孤独。」
「孤独?」
「你我都深陷其中。」
露西尔冷哼,似乎很不屑。
「这似乎有点矛盾吧?万人迷先生。」
罗伊开怀大笑,那是来自心底、非常真诚的笑声。
「那些朋友啊,每个都和我隔着距离。我也不知道原因,彷佛那些和我说话、找我踢足球的人都戴上面具,我无法看清他们的内心,甚至觉得彼此隔了一道隐形的墙。」他说。「我们每说一句话都必须用尽全力才能穿透、才能互相了解。」
墙,隐形的墙。露西尔的生活里处处都是这种恼人的东西。
应该打碎的,但那太坚硬了。
「所以说实在的,我还是很孤独。」罗伊的声音像是被踩过的枫叶,平平扁扁的。
这个场景给了露西尔莫名的熟悉感,她似乎曾在某个地方和某个人说过类似的话:
『我想我们能成为朋友,是因为我在你眼里看见相同的东西。』
但她已经偏离了这层记忆。就像夏日夜里的萤火虫一样,那个光点永远飞在她的前方,彷佛在指引她,但是没有目标,只能盲目地前进。
「这样看起来,我们好像是这个小镇里最忧愁的人。」他微笑。「但那很好,我喜欢忧愁,不是谁都能灵活运用这个词。」
他注视她,宝石般的眼眸闪烁。
「我们能成为天底下最忧愁也是最快乐的人。」
「听起来挺美好的。」她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