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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不是对池澄倾诉,而是对自己说,对住在她身体里依然畏惧得瑟瑟发抖的赵旬旬说,如同她长年来日复一日那样。

    “我妈走了狗屎运,曾叔叔还是娶了她。她高兴得很,但曾家上下恨死了她。曾叔叔有一儿两女,大的都已经离家,我妈以为她胜利了,她不知道曾叔叔没有一天不在想他的大儿子和女儿,只要他心软听他们一句威胁,我和我妈第二天就要重新回到那间出租屋。曾毓以前处处和我作对,我呢,谁都不能得罪,我是好孩子,乖孩子,见谁都笑,对谁都礼貌,才能让我妈满意,才能从曾家一大群的亲戚那里要到一块糖。十四岁以后我吃穿不愁,住在那间大房子里,可我很清楚,里面就连一个杯子也不是我的。从小到大没有什么是真正属于我的!”

    旬旬说得累了,靠在车门上,语调平静了不少。

    “你说我卖给谢凭宁也好,打自己的小算盘也好,我最大的愿望只是每天醒过来,发现今天的一切还和昨天一样,什么都还在,什么都没有改变。”

    池澄也学她那样靠着,过了一会,他似乎想到了什么,匆匆从后排翻出一件东西,拉着旬旬就往楼道跑。深夜地下停车场通往上层的电梯关闭了,他就拖着她去爬安全通道。旬旬不肯,池澄威胁道:“你留在这里,一个人都没有,就不怕小偷拿着柴刀再次出现?”

    他作势要走,旬旬慌忙叫住,回车上去背那个猫包。人都知道趋利避害,她不能把一个活物留在危险的地方。

    上到地面一层,池澄还不满足,一路沿着蜿蜒的楼梯往上跑。在十七楼的通道处,他们都停下来大口大口地喘气。

    池澄边喘边笑:“你体力不错,居然跟得上我。”

    旬旬还背负着一只猫的重量,腰都直不起来,“没有好的体力,怎么生存得下去。你倒了我都没倒!”

    池澄把猫包背在自己身上,说:“下去的时候别让我背着你!”

    气绝身亡之前,两人推开三十一楼天台的门,趔趄地冲到栏杆边缘,同时跌坐在地上。

    旬旬恢复语言能力的句话是:“麻烦你给我个合适的理由,上这里来想要干什么?”

    池澄笑着不说话,旬旬勉力站起来,环顾四周。参照周围的标的性建筑物,她似乎又有了那么一点方向感,这不是什么荒山野岭,更不是狐仙午夜变出的幻境,而是某个新兴城区的中心地带,旬旬还曾不止一次地途径这里。他们所在的这栋大厦主要是商场和酒店,几年前尚算这城市最高的建筑物之一,因为占据坡地,从高处看更是有“会当凌绝顶”的错觉。

    池澄示意她过来,和他一样倚在栏杆上往下看。不新不旧的铁制栏杆,旬旬担心它的坚固程度,不肯上前,被池澄用力拉过来。她恐高,紧紧抓住栏杆的扶手,从眼睛眯着的缝隙里往下看了一眼,只觉头昏目眩,摇摇欲坠。

    “我虽然发了一阵牢骚,但绝对绝对是不会往下跳的!”她缩回去,对池澄郑重说明。

    “行了,走近一些是不会死的。”池澄朝她伸手,“给我!钱!”

    “干什么?” 他不废话,伸手到她包里去找不久前才还给她的一叠钞票。

    旬旬骇然道:“你要劫财,何苦上到三十一楼?”

    池澄把手里的一个盒子递给旬旬,“你把钱给我,这个就是你的了。”

    旬旬一头雾水地接过,揭开包装精细的盒盖,里面是整套上好的骨瓷茶具,在夜色中呈现出柔润的莹白色,一看就是好东西,但她不需要。

    “茶具是我今早给自己挑的,现在一手交钱一手交货,我把它卖给你了,任你处置。”

    “我要这个做什么?”旬旬愣愣地捧着茶具的盒子,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池澄从盒子里挑出一只线条优美的美人壶,拿在眼前欣赏片刻,“要不我给你做个示范?”

    他说完,当着旬旬的面用力将它掼在天台的水泥地上,顷刻间白瓷粉碎四溅。

    旬旬心疼死了,推了一把暴殄天物的人,“你这样糟蹋东西,不怕被雷劈?”

    池澄说,“我的东西,爱怎么样就怎么样,雷公也管不着……当然,现在它是你的了。”

    他又拿起一只耳杯,强塞到旬旬手里。旬旬不要,想方设法要还给他。“我不陪你疯,太晚了,我要回去了。”

    池澄背着手退了几步,戏谑道:“回去晚了又怎么样?谁在家等着你?就连猫都被你带到这里来了。现在的谢凭宁根本不在乎你去哪里,在他心里,你就和这茶杯没什么分别,只是个摆设。”

    那瓷杯在她手里,触感冰凉、细腻美好,但她不喜欢。

    “再说一遍,我的生活和你没关系。”

    他无赖地用身体挡住她的去路。

    “再让我猜猜,到了这份上还要循规蹈矩,不能让人抓了把柄,更不好让婆家落了口实。这样就算离婚也可以多分得一些财产,总不至于太吃亏!我说得没错吧……”

    旬旬脑子一热,来不及思考就狠狠地将手里的杯子掷向那张讨厌的脸。

    池澄头一偏,轻松避开。

    旬旬听到那清脆无比的碎裂声,不由得怔怔地。刚才还是那么完美无缺的东西,现在只是地上的一对残屑。

    他在一旁鼓起掌来:“看来你还是有那么一点血性的,这就对了!”趁旬旬还没有进一步的反应,池澄手把手地引着她再拿起另一只杯子。

    “你不是说从来没有属于你的东西?这个不就是?只要不犯法,没有人可以约束你,你喜欢就留,不喜欢就摔个粉碎,没人可以约束你,你有权决定你自己的事!”

    旬旬闭上眼睛。寂静的夜里,每一次重重掼地的声音都伴随着回响,让人闻之惊心。

    这时候,她竟也没想过两人的疯狂行径会不会招来大厦的保安。

    这是她的东西,就算她通通摧毁,就算她出格一次,明天的日子还会继续。

    剩余最后一个杯的时候,旬旬举起手,又放了下来。

    “不砸了?”池澄兴致正高。

    “不砸了,只剩最后一个,舍不得,否则就什么都没有了。”

    她用拇指摩挲着光润的杯缘,站在天台的缘边。脚底下的灯火在距离和眩晕感中给人一种流动的错觉,整个城市像没有根基一样漂浮着。

    “你来过这里吗?”池澄问。

    旬旬摇头。“我去过的地方不多。” 包里的老猫不耐烦地在窄小的空间里扭动着身体,一边喵呜地叫着。

    她轻声安慰它。“好了好了,这就回去了。”

    “再叫就让你去流浪,反正你闯祸了。”池澄恶声恶气地威胁。

    旬旬说:“猫是一种极度重视归宿感的动物,它不需要太大的属地,安于生活在小天地里,但必须确认那领土是完全属于它的。从这点上来说,我连猫都不如。你是对的,我嫁给谢凭宁,但从没有一天相信他属于我。”

    她回头看向池澄,“其实我并不是很恨谢凭宁,他心里没有我,我也未必一往情深,即使每天给他洗衣做饭,可我不在乎他在想什么,就这样的日子我竟然幻想天长地久,是有点可笑。现在他先置我们的婚姻于不顾,我没有那么做,但区别只在于我没有一个如邵佳荃那样让他惦记着的人。”

    “那你就离开他!”

    “离开他又能怎么样?一个离过婚的女人,难道遇见的下一个男人就一定比他好上许多?”

    “你不试过怎么知道?”

    旬旬笑笑没有回答。

    他还不懂,人在一条路上走得太久,就会忘了当初为什么出发。婚姻也是如此,惯性推着人往前,可回头却需要付出更高的代价。

    风猎猎地将她的一缕散发拂过脸颊。旬旬右颊有个深深的梨涡,她不是那种艳光逼人的大美人,但眉目清浅,梨涡婉转,自有动人之处。她笑起来的时候,池澄心中不由一荡。

    他悄然走过去,双手从身后环抱住她,弯下腰,将下巴搁在她的颈窝处。

    “你不会一无所有,我会帮你。谢凭宁有把柄在你手中,只要你抓证据,他会为他的行为付出代价。”

    旬旬沉默片刻,说道:“谢谢你,但请把你的手从我身上拿开。”

    第八章 幸福和什么都没有关系

    病房区的楼梯走道上,旬旬吃力地一路小跑。今天一早应该由她来接替曾毓陪护曾教授,可她竟然睡过了头,这样的小概率事件令她不得不心急火燎,生怕耽误了曾毓上班,又是一番口舌。

    她以往不是这么毛毛躁躁的人,因为一心赶时间,在楼梯拐角处竟险些撞上了迎面而来的人。那是一个年轻男子,肤色略深,五官深刻,眉目间似有郁结。旬旬忙不迭道歉,好在对方并未计较,略一点头便与她擦身而过。旬旬慢慢上了几级台阶,又忍不住回头,只看到那人的背影。

    旬旬更加快了脚下的步伐,到了继父病房前,急匆匆推门而入。伏在父亲病床边缘的曾毓闻声抬起头来,旬旬一眼就看出她神色疲倦,两眼通红,似有哭过的痕迹。

    “出了什么事?”旬旬顿时感到一阵不妙,莫非叔叔的病情出现了变故?她赶紧上前察看,曾教授虽然双眼依旧紧闭,但呼吸平缓,并未见异状。

    旬旬把从家里带来的鸡蛋和牛奶递给曾毓,“我来晚了,你还好吧。”

    “谢了。”曾毓将早餐放到了病床前的矮柜上,“现在什么都不想吃。”

    “你今天不用上班?医生没说什么吧?”旬旬纳闷地坐到她身边。

    “神经内科的医生帮不了我,我现在需要的是精神科大夫。”曾毓再度伏在了病床边上。

    “你也看到……” 旬旬话没说完,就被曾毓悲愤的声音打断。

    “谁能告诉我,为什么我身边总是被贱人围绕,而且是各种类型的!” 她这句话让坐得很近的旬旬感到了一定的压力,虽然心知她指的不会是自己。

    “和最可爱的人吵架了?”

    曾毓柳眉倒竖:“呸,最可爱的人?我看是最无耻的人还差不多,不对,更下贱的是我,是我!就在昨天之前,我居然还想过嫁给他也算不错!”

    旬旬摸摸鼻子,问道:“他不是挺好的吗,至少看上去不像是坏人……我只是说看上去,事实上很多变态长得也很正常。”

    曾毓说:“他的确不是坏人,立过三等功,受过很多次表彰,地震的时候救起了不少人,平时还爱见义勇为,也许他算得上是个英雄,但这都不能改变他在感情方面是个贱人的事实!”

    旬旬起身按铃召唤护士给曾教授换点滴药水,然后打算坐下来听一个关于“英雄贱人混合体”的故事。

    “你脚怎么了?”曾毓狐疑地看着旬旬别扭的走路姿势,“昨晚上运动过度?”

    旬旬尴尬地笑笑,她怎么好意思说自己的确是运动过度,但昨晚上作为她丈夫的谢凭宁一夜未归,她的两腿酸麻完全是被人莫名其妙拽上三十一楼导致的后遗症。凌晨池澄将她送回家,居然还厚着脸皮说“今晚过得很高兴”,事实上,旬旬相信自己得要好一阵才能从这“高兴”中回过神来。

    还好这会曾毓也没心思追究,她叹了口气,“我昨晚还跟他聊了两个小时的电话,说好了只要探亲假一批下来,他就过来陪我,等我爸爸好一些了,我们就商量结婚的事。后来他们参谋长来找他谈心,他跟我说明天再聊,挂的时候是依依不舍,谁知我忽然想起有件小事忘了跟他说,转头电话就打不通了,然后整晚都是这样。今早我接到他打来的一个电话,对方居然是个女孩子的声音,一开口就叫我政委,弄得我莫名其妙,她也不知道怎么回事。结果相互问了几句,你猜怎么着?”说到这里,曾毓的眼睛里都似要窜出火苗。

    “对方居然告诉我,在那个贱人的手机里,我的电话号码被标注为‘政委’,不用说,打来电话的这个就是他口里的‘参谋长’!

    那女孩是他在四川时认识的,一心崇拜他,把他当做英雄和偶像,他也说年底会娶她。如果不是他出操时把手机忘在宿舍,可能我现在还蒙在鼓里。”

    旬旬迟疑地问道:“我想知道的是,政委和参谋长哪个官大一些,后面还有没有更厉害的部队领导!”

    曾毓欲哭无泪,“还真被你说中了,我当时气得发疯,让那个女孩赶紧察看他的手机通讯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