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井。
这是风暴的核心,却那么平静,巨大的雨点打在血泊中,像是红色的湖面上荡开涟漪。
源稚生和风间琉璃环绕着某个圆形缓慢地行走,好像这里就是舞台,演员们说着早已写好的对白。风间琉璃走动起来悄无声息,风拉开他的长袍,像是弱柳扶风的少女,浑身骨骼化的源稚生则发出披甲武士般的沉重声响。
我还记得那年,你看报纸上说狮子座的流星雨要来了,日本是最好的流星观测点。风间琉璃轻声说话,仿佛鬼魂幽幽地自述平生,你那么兴高采烈,我也很被你感染,觉得流星雨一定是世界上最美的东西。我们花了很长的时间准备,从体育室里偷了毡毯,从天文教学室里偷了望远镜,用省下的钱去小店里买了指南针和登山鞋,剩下中午的梅子饭没吃,把它打包放在包袱里。我们爬了三个小时的山路,爬到附近最高的山顶,架好望远镜等待太阳落山,可是傍晚的时候山上忽然起雾了,最后晴天变成了阴天。我很难过,但你鼓励我说云很快就会散掉的,我们一定能看见流星雨。你说我们是狮子座的,所以我们一定能看到狮子座的流星雨,狮子座流星雨是世界上最盛大的流星雨,它是为所有狮子座的人出现的。那时我真的相信。你把一半的梅子饭分给我说吃完梅子饭云就散了,山里的云不都是这样么,吃完了梅子饭我们就能看见流星雨了。
他本来就是绝世的戏子,随口说的一句话都能感动身边的人,何况是自述人生
但唯一的听众脸上全无表情,源稚生的脸上覆盖着一层白色的外骨骼,就像是象牙雕成的面具。这么一张坚硬的脸,无论哭还是笑的表情都不可能有。
其他人都死了,神官和工程组相拥着搏杀到最后一刻,甚至有人试图用牙齿去咬断对手的喉咙。
但直到我们吃完所有的梅子饭不,我说错了,我没能吃完所有的梅子饭,因为我吃得很慢很慢,梅子饭对那时的我来说就是计算时间的工具,我真怕数着数着时间到了尽头,可我期待的最美的东西却没有到来天下雨了,暴雨倾盆。我也是这样站在雨里,仰头望天。我觉得好累啊,好辛苦啊,我和哥哥努力准备了那么久啊,可是下雨了,流星雨看不到了。我忽然就哭了起来,很难过。雨水滑过风间琉璃的脸,他形若孤魂野鬼,可流泪的时候依然让人不由得心软。
你小时候总是那么敏感,我有的时候很烦你。源稚生说,他的声音仿佛轰隆隆的沉雷。
因为那时哥哥在我心里是最重要的人,世界上只要有你,每一天都是幸福的。可我又想每个人的幸福都是有限的,我用完了幸福的额度就该跟哥哥分开了。可哥哥你安慰我说你会永远陪着我,有人欺负我你总会在我身后,我只要勇敢地挥拳打过去就好了,如果我打不过,你就会挡在我面前。源稚女说。
别再说了。源稚生说,我不想听。
这世界总是这么可笑对不对总是一个人很想说话,另一个人不想听。你从来都不想听我说话,永远都是你对我说话,你是哥哥,永远是你教训我。
既然已经回不去了,那又为什么要说以前的事源稚生站在原地不动,目光却始终跟随着风间琉璃移动。
他已经亮出了最后的底牌,但他不知道风间琉璃的,风间琉璃没有在任何人面前展示过言灵,而在龙类和混血种的战斗中,言灵能够彻底颠覆结局。
哥哥,我们为什么要彼此为敌呢在很久很久以前,这个世界上只有我们两个相依为命,我们谁也高不开谁。风间琉璃歪着头,不自觉地流露出一丝妩媚。
这个世界上没有谁离不开谁,你总是沉浸在小孩子的回忆里,但是总有一天你会长大。
是啊,哥哥你说得对,你看你又教训我了,我们两个中你总是有道理的那个。如今我已经长大啦,离开了你之后,我看清了这个世界的真面目。
这个世界的真面目
对啊,那是一条长长的食物链。强者吞吃弱者,弱者吞吃更弱者,每个人的牙缝里都是鲜血。风间琉璃扭头看向王将的尸体,就是这个男人教会了我世界的真实法则,虽然他那么猥琐卑鄙。但他说的是残酷的真理,而你们说的都是美好的谎言。没有人不作恶,所以这世上没有人得永生,不想被人吞噬就只有沿着食物链往上爬,直到成为最大的吞噬者。这个男人曾想把我作为他的食物,可最后他先死了,变成了我的食物。如果我想的话,我现在就可以变成圣骸的寄主,那样我就天下无敌了对不对
他缓缓地提起手中的箱子。源稚生杀死了王将,但那只箱子却被风间琉璃夺走了,箱子里装着神的本体,那个寄生虫一般的圣骸。
他打开箱子,把石英捕获舱捧在手里,圣骸还在蠕动,但它作为寄生体可能是这个世界上最强大的,却无法凭自身的力量打破坚硬的石英壁。风间琉璃手上加力,捏碎了石英捕获舱。
没有人能通过圣骸进化成纯血的龙王那是白王留给人类的陷阱你只是要把自己的血肉献给那东西,被它寄生之后,活在这个世界上的就不再是你,而是新的白王了源稚生发出沉雄的吼叫。
哦是么风间琉璃一把将蠕动着的圣骸抓在手中,圣骸有着锋利的口器,能够轻易地咬开任何生物的肌体,钻进它的体内控制神经系统,但在风间琉璃的掌握下,它拼命地扭摆口器也触碰不到风间琉璃的身体。
风间琉璃伸出手,从它唯一的眼睛里刺了进去。透过半透明的身体,可以清楚地看见他的指尖触及了那截细细的脊骨。圣骸剧烈地抽搐扭曲,但无法发出一丝声音。任何人都能明白它所经受的痛苦,就像生生把脊骨从稚嫩的身体里抽出来。
风间琉璃真的抽出了那根脊骨,剩下的透明肉质物他看也不看就扔在脚边,跟着一脚把它踩成一摊汁液。那根脊骨被风间琉璃捏在手中,像垂死的竹节虫那样扭动了几下,最终僵硬了。
他竟然杀死了神这被历代白王血裔视为神也视为魔鬼的白王遗产,猛鬼众等待了几千年的进化之路,竟被他随手毁灭了,就像是撕掉一个快餐纸袋那么轻松。
风间琉璃随手把那截脊骨扔在他和源稚生之间的地面上:一根可笑的枯骨,它也想奴役我么
有的人足为了拥有这个世界而想变得强大,那种人才会被圣骸吸引,我不一样。他微笑起来,我是想毁掉这个世界,而且再也不重建。
你真的疯了。
我是疯了,但你也疯了,我们疯得不一样。我们生来就互为镜像,你是正义的疯子,我是邪恶的疯子。风间琉璃弯下腰,拾起那柄樱红色的长刀,来吧,哥哥,了结我们的恩怨吧我很高兴,在这个世界毁灭的舞台上了结我们的恩怨,还没有人打搅我们,真是让人高兴的事。
他轻声地笑了起来,笑声越来越高亢越来越洪亮,最后整口井中都回荡着他酣畅淋漓的大笑,好像这真的是一件很好的事,让他喜不自胜。
源稚生缓缓地运动双臂,俯低身形,心形刀流,四番八相,罗刹鬼骨。在高天原里他用的也是这个刀架,但那时的他在风间琉璃厉鬼般的攻势下,连刀都递不出去。现在不同了,龙血在身体里翻滚沸腾,古龙胎血的活性让他的每个细胞都呼吸起来,力量像水那样沿着骨骼流动,视觉和听觉都百倍敏锐,时间的流逝似乎都变慢了。他仿佛站在一部慢速放映的电影中,无论风间琉璃的进攻多快多复杂,源稚生都能把他的动作拆解开,然后在准确的时刻发出反击。
在他还是皇的时候他对风间琉璃无能为力,在他变成鬼之后他却胜券在握,真是莫大的讽刺。
唯一的不确定因素就是风间琉璃的言灵。
哥哥,你是不是很想知道我的言灵呢你拥有王权,那我拥有什么呢风间琉璃无声地笑了起来,我当然可以告诉你,我们之间原本就没有秘密。
他轻轻地吟唱起来,早已失传的古老语言,完全无法辨识的语法结构,却有着异乎寻常的音韵之美。通常龙文被吟唱的时候,都仿佛巨钟被敲响,声音在整个领域中反复回荡。但当风间琉璃开启他的言灵时却像唱起一首催眠的短歌,透明的领域边界迅速地扩张,源稚生根本来不及闪避就被包裹在其中。他做好了一切准备,却无法从风间琉璃的言灵中感觉到一丝一毫的杀机,风间琉璃只是在对他唱一首空灵的歌。
他竟然听得入神了,他从那首歌中听出了绵绵的秋雨和神社的钟声。随着风间琉璃唱起歌,空气中的血腥味迅速地退去,取而代之的是草木的气息,潺潺的流水声由远及近。
他猛地惊醒,才发觉自己又一次回到了那座山间小镇,名为鹿取的神社矗立在漆黑的夜幕下,清澈的小溪穿越小镇,整座镇子沉睡在绵绵的雨中,脚下的长草在风中飘拂。
时间似乎倒流了,他回到了十七岁的时候,回到了那座小镇荒废之前。
十七岁的源稚生,背着长刀回到了自己长大的小镇。他是执行局中最年轻昀成员,受命除掉藏在镇子中的恶鬼,同时他也是回来看望久别的弟弟。那时所有的悲剧都还没来得及发生,他坚信着正义,在这个世界上他最在意的人是自己的弟弟稚女,这两者完全不矛盾。他要好好地表现,出人头地,将来带着弟弟去东京过上等人的生活。
他站在进镇的道路上,左边的岔路通往鹿取神社,如果去向那里他会目睹弟弟作为恶鬼的一面;右边的岔路通往他和弟弟一起住的小屋,如果去往那里他会见到作恶之后返回小屋的弟弟,兄弟两人都会很高兴,也许会玩起源稚生带回来的游戏机,或者找些剩下的食材煮起一锅汤来,守着炉火讲东京城里有意思的事。
两个源稚女都是真实的,作为恶鬼的源稚女和信任他依赖他的弟弟源稚女,都是真实存在的。他可以做出选择。
言灵梦貘,谁也不会猜到风间琉璃这种恶鬼的言灵竟然是完全不具备攻击力的梦貘,但又是最凶险的。
由于白王血裔的存在一直没有被证实,所以言灵周期表中白王一系的言灵是空缺的,或者仅有名字和猜测的效果,没有经过任何检验,梦貘就是这样一种言灵。它的名字源于某个日本神话,一种食梦为生的名叫貘的野兽。通常貘被看作是友善胆怯的野兽,在夜幕中无声地靠近做噩梦的人,把他们的噩梦吃掉,给他们一夜好眠,然后自己带着这坐噩梦返回丛林深处。但噩梦是最恶劣最恐惧的情绪,无法被消化,所以貘只是把这种恐惧的情绪储存在身体里。在它死的那天,它再也无法储存那些噩梦,于是一切的噩梦都在瞬间化为现实,距离貘最近的人被这些噩梦卷入,没有人能从无数叠加的噩梦里逃脱。
梦貘在历史上被记录下来通常都是作为幻术。江户时代的书<醍醐随笔中曾经记载一位僧侣果心居士在自己的城主松永久秀身上使用幻术的故事。当松永久秀要求果心居士用幻术吓一吓自己的时候,果心居士走下台阶,庭院中忽然就刮起风来,乌云遮住了月亮,无边落木萧萧下,随即下起雨来。庭院中漆黑一片,隐约站着个美丽的女人,她对松永久秀说:夫君今夜想必很寂寞吧松永久秀忽然意识到那是他过世了几年的爱妾。松永久秀是个杀人无数、蔑视神明,甚至敢于焚烧佛寺的人,但那一刻他竟然无法从果心居士的幻术中解脱出来,惊呼让果心居士停止。
梦貘就是这种传说中的精神控制言灵,领域中的人很难从噩梦中解脱出来,即使他意识到这只是梦境。
源稚生清楚地知道自己站在一场梦里,但他无法摆脱出来,因为这一切太逼真了。以他的心志坚定程度,如果是一般的梦境他还能强行挣脱,但这个噩梦例外。
这不仅是风间琉璃的噩梦,也是源稚生的噩梦,梦貘唤醒了他们共同的噩梦。
红井深处,两个入遥遥相对,风间琉璃的瞳孔里转动着金色曼陀罗般的花纹,同样的花纹也出现在源稚生的瞳孔里。他无法挪开视线,只能顺着那双万花筒一样的眼睛看进风间琉璃的噩梦里去。
他机械地向前走,感觉自己行走在多年前的那个雨夜里。
脚下的长草在风中发出哗哗的声音,像是大海的波涛起伏。他越往前走,鹿取神社那龙一般弯曲的屋顶就越清晰,湿润的道路两侧摆着精煤矿石雕刻的石地藏。三个石地藏一个捂着眼睛,一个捂着耳朵,一个捂着嘴,这是鹿取神社捐赠给镇上的,象征着佛教中的不看、不听和不说。鹿取神社的宫司说,住在这山中小镇的人其实是幸福的啊,因为可以不看不听世间的污秽,也不传世间的闲言碎语,所以心是安静的。
源稚生在石地藏前站住,雨水打在石地藏头顶的树叶上噼啪作响,这是镇子上的传统,下雨的时候神社里的孩子会在石地藏头上盖上蒲扇般的大树叶,说是为地藏菩萨遮雨。
时隔多年,一切还都照旧,虽然是梦貘引发的幻觉,但是他终究回到了这里。这里是他们恩怨开始的地方,也该是恩怨结束的地方。风间琉璃正藏在镇子中的某处等着要杀死他吧在梦境中源稚生的优势不复存在,在这里他和风间琉璃都只是十七岁的少年,只看谁的意志更坚定。
他在石地藏前跪下,双手合十,默默地祷告,然后提起长刀,走向灯火依稀的小镇。
路边挂着纸糊的白灯笼。对的,那天夜里镇上恰好在举办巫女祭,慕名从山外赶来学习巫女礼仪的女孩们住在鹿取神社里。她们本该提着这样的灯笼环绕着镇子行走,为镇子祈福,但现在灯笼被留在了这里,人却不见了。除此之外也听不到其他的人声,甚至没有狗吠或者乌鸦的叫声。差不多十年过去了,这座已经被废弃的小镇完好地保存在风间琉璃的噩梦中,但镇子里没有任何生灵的存在。这里永远是黑夜,永远燃烧着灯笼,永远举办着那场染血的祭典。
源稚生穿越那座高高的鸟居,走向前方没有灯火的建筑。
他没有去鹿取神社,也不想回家,他直接去向了学校。那是刑杀之地,多年前他在那里杀死了弟弟,多年之后梦回这里,他还是做出了同样的选择。
他没有注意到在他身后很远很远的地方,纤瘦的人影站在灯笼下方,死死地盯着他的背影,眼中转动着金色曼陀罗般的光芒。源稚生前进,那个黑影也前进,就像是被源稚生落下很远很远的影子。
黑影的眼中流露出狰狞、怨毒的神色,那本是一张温顺可爱的脸,可现在看起来就像是制作失败的娃娃。
学校仍是当初的模样,教学楼、篮球场、礼堂、源稚生酋经练习挥刀的沙地,地上还有车辙印,好像白天学生们刚刚在这里上完课,回家了,夜来的大雨把校工整理好的草地弄得一塌糊涂。
不亲眼看到这一幕,源稚生很难相信弟弟把往事记得那么清楚,这才能在脑海中复刻出一个完全一样的鹿取小镇来。也许源稚生自己的记忆也在起作用,当风间琉璃把自己的噩梦投射在源稚生身上的时候,源稚生自己的意识也在补充着这个梦境。所以他才会觉得这么熟悉,多年来他也不断地重复类似的梦,梦中的鹿取小镇上永远都下着雨。
他从操场旁边经过,那口废水井还在原来的位置,上面扣着沉重的铸铁井盖。这是当年他埋葬弟弟的地方,除了橘政宗他没有告诉任何人,因为他不愿意承认自己的弟弟是恶鬼。
他绕过体育馆,沿着竹林中的小道到达体育馆的背后。体育馆曾经是小镇上最洋气的建筑,有着弧形的屋顶和闪闪发亮的玻璃外墙,但源稚生最熟悉的却是它幽深的地下室。虽然那里遍布着霉菌,堆满了乱七八糟的废弃设备,没有人愿意接近那里,那里就变成了他和弟弟的秘密基地。在那里他们俩是自由的,想怎么玩就怎么玩,玩累了就从那一大堆体育课用的垫子里抽出一张最干净的来,躺在垫子上开始幻想将来的事。那时候源稚生还幻想着权力地位和时尚的生活,源稚女无所谓他会跟哥哥去任何地方,哥哥愿意去的地方一定是好的。
满是铁锈的门跟当年一样只是虚挂着锁,推开门后沿着台阶逐级而下,越转越深。开始墙壁上还刷着白垩,后来只剩下原色的水泥墙面。
源稚生忽然明白了为什么极乐馆下方会有那么森严可怖的地下室,那是赌客和赌场交易的地方,每间小屋里都埋藏着欲望和龌龊不堪的秘密,极乐馆地下室里水泥色的楼梯就跟这间体育馆里的一样。
这么多年过去了,源稚女并没有真的长大,他的记忆、他的怨恨、他的孤单,都停留在原来的地方。
推开咿咿呀呀的门,他回到了这间废弃的器械储藏室,欢迎他的女孩们默默地站在通道的两侧,穿着华美的戏服,眉目生春。
鸣神中的云中绝间姬、源氏物语中的藤壶和浮舟、助六由缘江户樱中的扬卷、笼钓瓶花街醉醒中的八桥都是盛妆的美人,如此的青春靓丽。
源稚生和这些注塑的尸体擦肩而过,来到储藏室的中心。那里放置着一口沉重的铸铁浴缸,浴缸里盛满了注塑用的化学药剂,气味浓重刺鼻。源稚生拄着蜘蛛切在浴缸前坐下,默默地等待着弟弟的归来。
风间琉璃用梦貘把他带入这个梦境,就是要把梦境作为舞台,多年来他一直滞留在这个梦里,等着源稚生的归来。
风间琉璃布下了一个杀局,他自己可能埋伏在任何地方。他现身的那一刻,杀局就开始。
但源稚生并不紧张,他静静地坐在那里,面如止水,倒像是一段枯木。
橘政宗曾经带他观赏过一幅浮世绘,画面上是披着甲胄的武士,面前插着长刀,显然是将要奔赴战场,但武士却在弹奏一张琵琶,弹得非常投入。橘政宗说稚生你想明白了么为什么一个将要奔赴战场的人能沉浸在音乐中呢分明他连下一刻的生死都不清楚。源稚生没法回答这个问题。橘政宗说,这是因为他已经想明白了,连生死都已经放下了,这时他的心里海阔天空。一个心里海阔天空的人,当然能欣赏琵琶之美。
源稚生的心里海阔天空,所有的事情,在他跟昂热见完面之后都想明白了。
海阔天空的时候,很多事都能那么轻那么自然地涌起在心头。他想起那一年他花了整整一个暑假,用地瓜酿造的土酒讨好了守望森林火情的护林员,好让护林员教他怎么驾驶那架简易的直升机。在护林员去东京述职的几天里,他把机库的钥匙交给了源稚生。于是在一个月明星稀的夜晚,源稚生带着怯生生的源稚女摸进了机库,源稚生奋力地拉着绳子,打开了机库上方的活动帘门。夜幕下简易直升机像是巨大的蜻蜓那样拔地而起,源稚女惊呼说哥哥这样我们会摔死的源稚生大笑着说你以为这是什么这可是你哥哥驾驶的直升机我们不会摔死的我们会飞到最高的地方去
今天回想起来,那还真是很危险的事情,分明在那之前他只是在有护林员在场的情况下,摸过不过二十分钟的操纵杆。一番手忙脚乱之后,他终于控制住了飞机,在固定的高度上巡航,头顶是澄澈如洗的天空,下方是绵密的森林,树冠密密地簇拥起来,就像是一个个深绿色的花球,在风中一波波地起伏。群山就像是巨人坐在天空之下,直升机像是神话中的飞车,带着他们翱翔云端。那时候的天地看上去那么童话,兄弟两个很久都没有说话,直到源稚生说:生日快乐
其实他并不知道自己的生日,只是一厢情愿地以为自己是强悍的狮子座,所以他的生曰应该是在灿烂的夏天。他是狮子座,他的弟弟也是狮子座,他要为弟弟准备一份生日礼物,但是没有钱,所以他想方设法地学会了驾驶,搞到了机库的钥匙。他说生日快乐的时候觉得自己就像个英雄,盯着弟弟的眼睛希望他露出欢喜的神情来。
可源稚女无声地流下泪来,源稚生吃惊地问说你不喜欢么源稚女说,不,我很喜欢,可是最好的日子过完就没有了啊
当年他觉得弟弟真是蠢得不可理喻,如今想来那个蠢弟弟的话竟然应验了。每个人的福气都是有限的,最好的日子过完就没有了,今夜之后他们再无欢乐。
冥冥中似乎有掌握命运酌神祗发出了嗤笑的声音。
轻盈的脚步声从头顶上方传来,听起来有人正轻快地奔向地下室的底层。源稚生扶着刀柄起身,转身看向那扇咿咿呀呀的门。听起来风间琉璃正带着那个流血的猎物赶来,赶赴这场无法改变无从挽回的结局。
源稚生轻轻地按动刀柄,蜘蛛切出鞘一寸。被古龙胎血强化的身躯在梦境中是没有用的,梦中的源稚生十七岁,是执行局最年轻的干部;梦中的源稚女也是十七岁,是刚刚堕落的恶鬼。
温暖的液体滴落在源稚生的虎口上,鲜明如红豆。源稚生仰头看向屋顶,日光灯明灭不定,屋顶红得就像是血,大颗大颗的红色水滴从水泥中渗出来,下雨一样滴落。
梦境开始扭曲了,超越常规的东西开始出现,这说明梦貘的控制者正在逼近,风间琉璃强烈的怨恨正在扭曲这个环境。他出现的时候,他身边的空间也变得像是地狱那样森严可怖。
这么多年,你一直生活在这样的地狱里么源稚生轻轻地抚摸着刀柄。
他低下头,听着水声潺潺,鲜红的液体缓缓地漫过鞋底,就像站在血池中。
所以源稚生没有看见,背后的浴缸中,血红色的人影缓缓地上浮,那具在塑化药剂中炮制的尸体睁开了眼睛。那是赤裸的风间琉璃,手中提着锋利的长刀。
他无声地行走在血泊中,金色的眼睛里带着残酷的笑意。从一开始达就是一场杀局,无论源稚生选择哪条道路,最终结局都是一样的。那个依恋着哥哥的源稚女已经在梆子声中被埋葬,活下来的只是怨恨的恶鬼,风间琉璃。他越接近源稚生,笑得越开心,笑容简直是如花绽放:他克制不住地奔跑起来,刀锋突前,撕裂了空气,无数的水滴在那柄刀的刃口上被破开。他的速度远远地超过了人类所能达到的极限,高速将整个空间里的水都卷起,在他背后形成了腥风血雨。
长刀完整地贯穿了源稚生的心脏。最后一刻,风间琉璃从背后狠狠地抱紧了哥哥,用胸口顶着刀柄,把刀身全部顶了进去。他感受到那颗心脏挂在刀上痛苦地跳跃,于是不由自主地发出狂笑。
多年之前,他也是这么拥抱源稚生,但心脏被刺穿的却是他。他狠狠地拧转刀柄,感受着那颗心脏中的血泉喷射出来,溅得他胸前一片温热。
源稚生跌跌撞撞地向前扑出,背后的血光仿佛瀑布。这是在梦貘引发的梦境中,在这里无论是皇血还是龙王胎血都没法治愈他,在这场梦里他只是十七岁的少年。
这么多年来,在心底的最深处,他始终停留在十七岁那年,皇的身份对他来说只是闪光的铠甲,铠甲里装着一颗普通人的心脏。
但风间琉璃不同,他是等待了十年之久的恶鬼,他的仇恨在此刻化作山洪般的力量。他狂暴地打击着源稚生的后背,张牙舞爪凶相毕露。源稚生的手臂和肋骨纷纷折断,曾经居高临下的皇倒在赤红色的积水里,被野兽般的风间琉璃骑着殴打。
有人推开了地下室的门,是一个盛妆的女孩,就是她的脚步声引开了源稚生的注意力,给了风间琉璃刺出致命一刀的机会。女孩有一张精致的脸孔,脸上敷满白粉。她穿着歌舞伎杨贵妃中杨贵妃的戏装,手中握着锋利的怀剑。那些雕塑般的女孩也都动了起来,云中绝间姬、藤壶、浮舟、扬卷和八桥歌舞伎史上的绝世美人们从戏服的袖子中抽出了利刃,带着一张张没有表情的脸,女鬼般扑到源稚生的身上,一瞬间源稚生就被各种华丽的大袖遮蔽了。
风间琉璃一步步地后退,远离了这场杀局。已经用不着他自己动手了,他的傀儡们会把源稚生拖死在这场噩梦中。
这是风间琉璃的噩梦,这里的一切都随着风间琉璃的意志被扭曲。在他的意识里,这些穿着戏服的尸傀儡都是活的,都是可爱的女孩子,他们共同生活在虚幻的王国里,永无止境地载歌载舞。很多年前他就疯了,所以他才会是绝世的歌舞伎演员,对他来说表演并不只是表演,每场演出都是真实的生离死别。他在舞台上大笑和大哭,自己的心里也是伤痕累累。
源稚生渐渐停止了挣扎,就被那些女狼般的傀儡拖着前往地下室的中央,那些纤细美丽的手腕握着刀起起落落,一道道的血泉扬起在空中。
在这血腥而惨烈的一幕前,风间琉璃激动地捂住了脸,发出像哭又像笑的奇怪声音。
为什么要哭他说木清楚,分明源稚女的人格已经死去了,他根本感觉不到那种被亲人背叛的痛苦。为什么要笑他也说不清楚,他这个鬼是从源稚女的性格里分出来的,为了复仇而顽固地活到今天。今天他复仇成功了,他的存在意义也就失去了。从今而后,他只是这个世界上流离失所的孤魂野鬼,连引他入魔的导师王将都死了。
他神经质地叫喊着,跌跌撞撞地奔向出口。一切都已经结束了,他要离开这里,他要把这个梦境永远地埋葬在自己的心底最深处。而这个梦境的最深处,尸傀儡们永无止境地杀着他的哥梦貘是最凶险的言灵,因为如果有人相信自己死在了梦貘制造的噩梦中,那么他的意识真的会消亡,现世中的他也会渐渐冷却为一具冰冷的尸体。
风间琉璃在心里杀死了源稚生,因为在心底最深处,源稚生竟然是那么懦弱的一个人。他使用了橘政宗留给他的古龙胎血,带着暴徒神官们气势汹汹地驾临红井,却没有带着一颗杀人的心。
折回的楼梯一层又一层,风间琉璃疯狂地奔跑着。片刻之前他还是复仇的妖鬼,现在他像是个害怕的孩子。那些短刀起起落落带出鲜血的声音还在他的耳边萦绕,他捂着耳朵,要跑出这个自己营造出来的地狱。
跑着跑着他停下了脚步,前方是一扇咿咿呀呀的门。他惊恐地瞪大了眼睛,因为门里传来哗哗的水声和刀刃进出人的身体才金发出的可怕响声。
怎么会这样他分明已经跑过了很多层,到达了另一扇门前,可这扇门里也在上演血腥的一幕,谁又在这里杀谁难道这个世界的每一扇门里,都在上演杀戮的戏剧
他伸出颤抖的手推开门,生满霉斑的器械储藏室,中间的铸铁浴缸里,血红色的水起落,绝艳的女人们如恶鬼那样把垂死的男人按在浴缸里,狞亮的短刀起落。
那个年轻的男人穿着黑色的长风衣,清秀的手暴露在空气中,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