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中的事情,属下不太清楚既然东翁为难,这招安之举不必再提接连两个建议均被雇主拒绝,魏征心里已经失望到了极点。经过最近一段时间观察,他发觉新崛起的土匪头目程名振是个非常难得的将才。能用一千稍加训练的乡勇挡住张金称数万流寇的人,其本领根本不是平素跟元宝藏文四骈六唱和的那些所谓才子可比。如果能将这样的将才拉回正道,既削弱了流寇的实力,又可替朝廷寻得一员智将,实在是一举两得。即便不替大隋朝廷考虑,把程名振招揽到武阳,也等于给武阳郡自己养了头看门的老虎。从今往后,无论是窦建德还是张金称,再想打武阳郡的主意,就得掂量掂量自家的本钱了。
偏偏武阳郡守元宝藏鼠目寸光,生怕担上干系弄丢了他自己头上的官帽。不对症下药,怎么可能打动得了程名振光凭官府既往不咎的几句好话人家程名振刚刚上过林德恩的一回当,即便再傻吧,至少也知道看看身上的伤疤
招安的事情,还可以从长计议听出了魏征对自己心怀不满,元宝藏也不生气。他这个人既没能力又没担当,唯一的一点好处就是胸怀足够开阔。玄成不妨把第三策一并说出来听听,不管见效快慢,至少咱们能多一条选择
遇到这么一个东主,魏征也无可奈何。耸了耸肩膀,笑着道:既然是下策,肯定施行起来非常麻烦。我将其归纳为八个字,并县、迁民、坚壁、清野,东翁如果有兴趣,我这里写了一份条陈,您可以慢慢翻看。
说罢,他从衣袖里取出一叠文案来,双手捧给了元宝藏。
看到条陈的厚度,武阳郡守元宝藏就明白魏征因自己的事情费了很大心血。不由得胸口一热,低声谢道:辛苦玄成了。若是老夫今年还能在武阳郡立足,年底的时候,一定将玄成的功绩着重报于朝廷
魏征侧开半步,不敢受元宝藏的致谢,这本是属下份内之责。东翁先看条陈吧,此事说起来简略,做起来没那么容易
坚壁、清野是朝廷先前以圣旨的形式就交代给各地的剿匪妙策,对于元宝藏来说不算什么新鲜词。朝廷建议的具体措施为,将各地百姓都迁入最近的县城或者堡寨,让土匪得不到给养,活活饿死。这条计策的初衷非常好,打的是断绝土匪粮食和喽啰来源,釜底抽薪的主意。可就是忽略了一个要点,即百姓们也要吃饭。他们迁徙到城里后,非但自己失去了生活来源,同时导致了城市的粮价、物价飞涨,秩序混乱。结果很多人不得不铤而走险,与土匪里应外合夺取粮仓。到头来,反而导致很多县城沦落于流寇之手,大大助长了土匪们的嚣张气焰。
太仆卿杨义臣到河北主持剿匪事宜后,大力推行劝农令,赦免被逼入绿林的百姓们的罪责,疏散城里滞留的无业游民,劝他们重新回家种田。已经在无形中宣布了坚壁清野策略的失败。如今魏征又将其重提出来,并且在头前加上了并县、迁民四个字,实在是有些胆大得过了头。
元宝藏生性谨慎,对着蜂蜡,将魏征的条陈反复推敲。一字一句连看了三遍之后,他放下条陈,咧嘴,苦笑,玄成今天是真想把我架到火上烤啊你这八字真言,绝对有效但元某人如果照着做了,恐怕保住了武阳各县不落入贼人之手,一样保不住自己的脑袋
东翁何出此言,莫非觉得魏某谋事不忠么魏征立刻将脸板了起来,低声质问。
玄成心知肚明,却来难为我元宝藏手扶桌案,不断摇头。你这条陈,如果交给杨太仆,或者交给罗蛮子,都是一等一的好计。唯独交给元某嗨
太仆卿杨义臣和虎贲大将军罗艺两个深得杨广器重,又都手握重兵,所以平素即便做了出格的事情,轻易也不会有人敢找麻烦。但元宝藏自己知道自己是什么分量,这个武阳郡守看起来为正四品大员,跺一跺脚整个郡城都要颤抖。实际上却要看着地方那些世家大族的脸色吃饭。稍有不慎得罪了人,就可能被别人在朝廷里的故交弹劾,到头来无论被弹劾的罪名是否成立,麻烦都是一大堆。
而魏征所献的第三条妙计却建议他将远离武阳郡城的魏、馆陶、冠氏三县并做一县,将百姓和官员统一迁徙到距离武阳县最近的魏县去。这样,如果流寇再来侵犯武阳郡,壮大后的魏县和武阳郡治所贵乡就可以互为犄角,遥相呼应,一地有警,另一地立刻果断出击,攻敌背后。让贼兵左右不可兼顾,不得不知难而退。
这个计策的确可以起到对付流寇的作用,并且对于给地迁移到魏县的百姓,魏征在条陈中也做出了详细安置规划。可千不该,万不该的是,他不该惦记着将沙麓山背后一直到黄河岸边的数百里荒地划给百姓们开垦。那片土地常年长满荒草,不开垦出来做农田实在可惜。但那片土地都是有主之田,主人家可以任其抛荒,元宝藏却不能打它的主意。
魏征心思通透,看到元宝藏满脸为难,已经猜到了他在想什么。犹豫了一下,低声建议:东翁何不试着跟那几户人家说一说。毕竟覆巢之下,鲜有完卵。真的让贼兵打破了郡城,他们连命都丢了,留着荒地还有什么用
覆巢元宝藏冷笑着耸肩,玄成读过元某祖上所写的大人先生传么补裤裆是元某之责,关人家虱子什么事情注1
注1:大人先生传,魏晋时代阮籍所著。将贵族们比做裤裆里边觅食的虱子。元宝藏这里引用此文,一是对于大隋的未来绝望。二是炫耀自己的名门后代血统。
以魏征博学多闻,阮籍将世家大族比做裤裆里的虱子这篇辛辣的文章当然耳熟能详。可是现在,他却一点儿也笑不出来。元宝藏说得好,那些虱子们只管眼下能不能多喝一口血,不会管武阳郡这个他们藏身的裤裆破不破。即便武阳郡这个裤裆破了,虱子们还有洛阳、京城这些胸口、腋窝处可以去,只要大隋朝这个主人没被彻底吸干,那些家伙就高枕无忧。而他和自家东主元宝藏,却注定要跟武阳郡一道生存,一道毁灭。
一时间,宾主两个都失去了说话的兴趣。站在窗口默默地看外面的夜色。外边的天气不太热,酝酿了好几天的雨一直没下起来,闪电不断在墨一般的天空中出现,一亮之后,反而显得夜空愈发地黑,黑得让人透不过气,黑得让人绝望。
无聊地数了会儿电光,元宝藏叹了口气,幽幽地问道:玄成,你是不是觉得元某这个郡守当得十分窝囊
东翁你恪尽职守,清廉自好,在当世实属难得魏征不忍心骂元宝藏昏庸糊涂,又不喜欢说违心之言,只好换个角度需找对方的优点。
元宝藏苦笑着摇头,我也就能做个清官了。不会留下什么好名声,好歹也不会留下骂名伸手擦了擦笑湿了的眼角,他继续说道:可如果我说,如果是先帝在位的话,我一定能成为国之栋梁,玄成,这话你信是不信
魏征年龄刚刚三十出头,对大隋开国皇帝杨坚的印象很淡薄,所以也不太理解元宝藏的感慨。作为心腹幕僚,他不能在东主沮丧的时候雪上加霜,笑了笑,低声回应:东翁胸藏沟壑,只是被时运缚住了手脚,很多抱负无法施展而已您不必叹气,熬过这段时间,说不定东翁就能借得风雷,青云直上
不是时运,是人元宝藏继续摇头,仿佛一肚子心酸都被外边的闪电给勾了起来,玄成才华高我十倍,他日若有施展机会,记得千万跟对了人。嗨,为人臣者,难啊得其时者,未必得其主。得其主者,未必得其时。最无奈莫过于,其时其主俱不可得,偏偏又占了个好人的位置。元某自问是个料民之材,若是先帝一直健在,就凭着元某平素下得这些功夫,定能造福一方,让治下百姓安居乐业。功绩传到先帝之耳,以其勤俭爱民的本性,也不会让元某白白劳碌。可惜,唉可惜
具体可惜什么,他不必明说,魏征已经完全能够猜到,并且深以为然。如果仅仅从料理民政这方面考评,武阳郡守元宝藏的确算得上一个勤于职守、廉洁奉公的好官。再加上其为人胆子一直很小,所以也不会冒冒失失搞什么劳民伤财的大工程。正应了古人曾经说过的那句话,无为而治,百姓自安。
可眼下的世道偏偏由治转乱,元宝藏这种守成之臣,就很难适应世道的变化了。既没能力对付跨境而来的流贼,又没魄力直言时弊,唤皇帝和朝中掌权诸公梦醒,。因此,他自叹生不逢时,亦不得其主,也算叹得在理。
只是外边的形势不管当事者的为难,元宝藏叹得再有理,也无法得到流寇们的谅解。七日之后,暴雨初晴,坏消息也跟着传到了武阳郡城。趁着雨大风急,漳水暴涨遮断道路的机会,匪首程名振、王二毛、郝老刀、杜疤瘌、王麻子等合兵一处,攻破清河郡下属,位于漳水西岸的经城县。待清河郡丞杨积善领援兵赶到,土匪们已经搜刮干净了经城县的粮食细软,扬长而去。
杨积善追之不及,又无力单独深入巨鹿泽捣毁流寇巢穴,只好怏怏而回。几乎就在他渡过漳水的前后脚,程名振又打着张金称的旗号出现在已经被官府抛弃了的清漳县,在那里悬师数日不动。吓得与清障只隔了一条漳水的武阳郡各地一日三惊,官府大白天都不敢开城门。
不开城门,往来货物就无法运到城内,城郊附近即将收割的庄稼也因为缺乏人照顾而奄奄一息。元宝藏被逼得没了办法,只好又叫来心腹幕僚魏征问计。宾主二人从下午一直商量到了入夜,反复考虑魏征先前提出的上、中、下三策。最后终于决定,将中策的条件打个折扣,试试可否见效。
玄成代我写一封信给他,就说我知道他所受的冤屈,已经命人上表弹劾林德恩逼良为盗。半月之内,朝廷的答复就会下来。如果他肯弃暗投明,武阳郡骑都尉的职务将虚而待之。日后他有了功劳,也可自己上折子给朝庭,亲手为父辩冤元宝藏依然没勇气触及高颖谋反的旧案,却亲口答应魏征,如果程名振肯率部来降,他可以保证举荐程名振为郡兵都尉,并且通过自己的人脉,使得程名振为父求情的折子直达天听。至于这个承诺何时兑现,以及兑现的具体细节,依照大隋官场惯例,当然因人而异了。
魏征明白东主存着能糊弄就糊弄,得过且过的心思,也不细戳破。点点头,沉声道:程贼对杨郡丞的动静了如指掌,想必在巨鹿泽周边各郡都广布耳目。东翁这封信,倒不愁送不到他的手上。属下以为,咱们不妨在信中多加几句,请他转告巨鹿泽诸盗,所有人,包括张金称之内都可以接受招安。一旦放下兵器,过往的罪业便一笔勾销。并且本郡还可以根据他们各人的才干,酌情授予相应官职
以张金称的名头,他投降后能不能得到赦免已经超过了元宝藏能决定的范围。但元宝藏想了想,还是点头表示同意。也好,这样至少能动摇贼人的军心。张贼罪孽深重,肯定已经不愿回头。但程贼却是刚刚入伙,根基和心思都不见得稳定。若是他和张贼两个生了嫌隙,哼哼
魏征本来就对程名振能被自己一封信劝降的美梦不抱希望,因此打的便是通过这种手段离间群贼的主意。元宝藏的后半部分想法与他一拍即合,宾主二人相视而笑。如何写,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