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刚伤后恢复的树根也带来了一定的负担。
他之前之所以有大半年都在官山寺修养身体,就是因为他的根和之前的糖棕一样受到了很大的损伤,据说这是因为他的上一次的觉醒,让他浑身上下的皮肤骨骼血肉都重新焕然新生了,这才导致了人身和树形都不太稳定,而这其中他伤的最重的地方就是他的根……或者说他的脚。
平时随便走走路还可以,一路上过来鄂伦春的时候都是呆在车上倒也不会太劳累,就怕现在这种情况,因为闻楹已经明显感觉到自己再这么继续走下去,他很可能就要被迫地恢复半树形露出他的树根了。
想到这儿,面颊被寒风吹得有点泛红的闻楹干脆就不往前走了,他自顾自地停止了这种漫无目的的前进,接着就找了个能遮挡风雪的干燥地方坐下,又安静地听着身边的风雪呼啸声越来越大。
他的心情很平静,并没有那种被困在大雪中因为畏惧死亡而产生不安。
这一点闻楹自己也有点奇怪,因为自从彻底觉醒之后,他就觉得自己的心理状态特别的奇怪,像是一直没有从一场可怕的折磨中解脱出来一样,经常会陷入反正立刻死了,也不会比现在这样更糟糕了的情绪中。
我到底……是在莫名其妙地难过什么呢。
孤独地坐在雪地中的青年声音闷闷地在心里问了自己一句,但他却并没有从自己依旧空空如也的心里得到任何答案。
眼前的雪越下越大了,隐约有模糊的铃铛声从远处传来。
闻楹起初以为是自己听错了,但发现那个清脆的铃铛声的确在渐渐地向自己靠近,他还是慢慢地抬起了头看了一眼,而在一片纯色调的雪地上,离他不算远的一个地方,有一个骑着鹿,迎着雪的红衣男人好像已经在那里看着他很久很久了。
这一幕有点超出一般人想象的神秘与圣洁,闻楹起初看见也是不自觉地一愣,等看到男人身上的民族服饰他便猜想应该是打猎过路的鄂伦春人,所以当下他就把自己身上的雪慢慢地拍了拍就下意识地站了起来,但那冻僵了的树根明显还是有些难行走。
而见他这幅艰难站立的样子,那鹿上的面具男人也像是猛地惊醒了一般动了动自己的僵硬的肩头,接着又在情绪难言地低下头从鹿背上快速地下来后,大步大步地踏着雪来到了闻楹的身边。
“……谢谢。”
看到他居然这么费劲地亲自走了过来,闻楹有点意外也有点感激,脸上带着鹿郎面具的男人一声不吭地看了他一眼,先是解开了自己身上暗红色的皮毛衣服,又用手沉默地示范了一下让闻楹盖在自己的头顶。
闻楹见状也没有推辞他的好意,猜测他应该听不懂自己说话也就不继续和他交谈了,但等他随手接过这人的衣服,看到他指骨上满是狰狞的伤口和冻疮时,闻楹的心不知怎么回事就跳了跳。
这双手……原本应该不是这样的,他也许该漫不经心地敲打着昂贵的钢琴,他也许该懒懒散散地捏着细腻的瓷杯,总之就不应该是这样的。
明明就是一双能一辈子养尊处优,不会吃一丁点苦头的手,又怎么可能,会变成……这样呢。
这种突如其来的想法有些困扰到了闻楹自己,他觉得自己可能是脑子出什么问题了,不然怎么会对一个连脸都没看清楚的陌生人产生这样奇怪的想法。
但眼前的男人似乎并不了解他的内心想法,他只注意到闻楹在面无表情地一直盯着自己丑陋的手看。
而当下就有些不自在地用衣袖遮掩了一下,等确定闻楹应该看不到自己的手这么难看的样子后,男人才在面具之后慢慢地松了口气。
半响他挺愉悦地重新勾了勾嘴角,又在毫无准备的闻楹面前弯下了腰,接着抬手指了指自己的背。
“你要背我过去?”闻楹皱着眉问了一句。
面具男人无声地点了点头。
“……谢谢,太麻烦你了。”
其实并不想别人这么费心费力地帮自己,但因为脚下的树根实在动不了,一脸为难的闻楹想了想也只能点头答应了。
而感觉到这个平时最不爱麻烦别人的倔木头态度上的软化,那因为面具遮挡而看不清楚表情的人仿佛也笑了,接着这个其实自己也在暗自紧张的着男人就感觉到一种很熟悉的温度慢慢地靠在了他的背上。
近两个月的山中生活,终于在结束的最后一天迎来了意想不到的相遇。
差一点……他就要带着好不容易找到的罂雀下山直接离开这里了。
只是造化总是爱弄人,让他们一定要天各一方,又虚伪地给了这么一次甜头。
而这般想着,背着青年缓缓走在雪地中的男人就露出了点无奈的笑容,许久他走到自己留在雪地里的驯鹿边上,先是把闻楹放下来后半跪在他的面前,又在青年有些没想到的情况下,虔诚地托着闻楹的脚让他一下子骑到了鹿背上,自己反而慢慢走到了前面回过头看了他一眼。
“……如果觉得有点无聊,其实你可以和我说说话,我是汉族人,也会说汉语。”
留下这么一句让闻楹表情瞬间僵硬住的话,从嗓子里发出一阵坏心眼的笑声男人就牵着温顺的鹿继续往前走了。
刚刚领着他过来找闻楹的罂雀在小雪中清脆地叫唤了一声,在半空中兜了个圈儿又飞回到了男人的肩膀上。
他现在的心情很好,好到简直想唱首歌来赞美一下让他们相遇的阿尔山,而和他心情截然不同的闻楹只这么沉默了好半天,等从把这人错认成本地人,还差点没用上手语的尴尬中缓过来之后,他先是想到了桦桑之前和他说的话,又慢慢地开口问了句。
“你是鹿?”
“是啊,美丽的春神。”
料想闻楹也是因为什么事而刚刚到这儿,对本地文化相当了解的某人立马就开始特别无聊地趁机嘴上占便宜了。
而完全不太懂他在说什么的闻楹原本并不想针对他莫名其妙的话而发表什么看法,但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一听到这人的声音,本来不爱吭声的闻楹自己就不由自主地就和他说起话来了。
“……春神是什么?”
“一种鄂伦春本地信奉的萨满神明……他们相信大自然的力量赐予了他们一切,自愿与自然结合,因为他们被称为鹿之子,森林之子,所以春神就是他们的妻子或者……丈夫。”
这个解释有点出乎闻楹的意料,他也是头一次听说这种民族传说,难免觉得有点新奇,不过以他这辈子都没能快起来的迟缓反应能力,闻楹显然并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被无意中占了一下便宜。
而嗅着他身上传来的那种步入开花初期而散发出来的淡淡香味,因为本身植株体死亡,连花香都再也无法自由散发出来的蒋商陆也不由自主地放慢了些脚步。
毕竟按他们俩如今这种情况,哪怕只是能留住片刻独处的时间,对他个人来说都是一种上天的莫大恩赐了。
只是这样的相处时间注定也是短暂的,他不太想让闻楹带着脚伤继续这么在大雪天受冻,只能又尽量加快脚步去一点点接近葛春刚刚和他遇上的地方。
而大老远的看到一个燕子般活泼的姑娘朝自己这边跑过来,后来这一路上到底也没有说几句话的两人也不约而同地抬起了头。
【谢谢你!鹿郎!太谢谢你了呜呜!谢谢你救了他!】
抱住男人的腰就欢呼雀跃了起来,蒋商陆见状顺手抱起可爱的小姑娘把她放到鹿背上的闻楹身后,又眼看着脸色涨红的小姑娘埋怨又羞怯地地瞪着他。
而歪着头闷闷地笑了笑,完全能理解葛春这种心情的某人只将视线慢悠悠地转向正看着他的闻楹,又尽量保持着声音平稳地回答道,
“我要先下山去了,这鹿你们用完就自己还给桦桑一家吧,今天你们遇到的事情,我大概知道是怎么回事,我离开时,要是经过前面的森林,会帮忙转告葛春的爷爷卢集的。”
“你不和我们一起走吗。”
毫无预兆的,皱着眉的闻楹就这么很直接地问了他一句。
而本打算带着罂雀连桦桑家都不去,直接就这么飞快走人的蒋商陆一下子迟疑了,面对着闻楹的问题,他居然有点说不出拒绝的话。
但打从刚刚起就在他脑子里作痛的警告,当他亲眼看见糖棕那好久没见的小子也一起过来后,终于是达到了一个相当不妙的情况,而低下头佯装无事的揉了揉自己算账的太阳穴,蒋商陆最终还是有点受不了自己般无奈地叹了口气,又抬起头笑了笑道,
“也对……其实也可以一起走,毕竟我还是要亲口和桦桑说声谢谢的。”
有了蒋商陆的这一句话,接下来他们几个人下山的路上也多了一个同伴,目朋是次见到蒋商陆,对于他流利的鄂伦春语和对当地文化的了解感觉很感兴趣,一直在拉着他小声地说话。
而闻楹则和糖棕还有已经累得趴在鹿背上睡着了的葛春呆在一起,只是糖棕越盯着前面那个所谓的鹿郎看越觉得这个人浑身上下都透着股特别眼熟的劲儿。
“你怎么了。”
身边的闻楹忽然叫了下他,把正在发呆的糖棕给吓了一跳,下意识地摇了摇头说了句没事后,糖棕想了想之后还是有些郁闷地来了句道,
“话说起来,闻楹,我们下山后还是别和李成斌那些人在一块了吧,他们做事太不靠谱了,我真有点受不了了……反正他们想告诉雍锦年就尽管去告诉吧,我……我不管了。”
“没事,我会给他们教训的。”
声音平淡地这般慢吞吞地回了一句,打从刚刚回来之后,闻楹就没有表现的特别生气,也没有说会把那些整天乱来,还差点害了他的地植办的人怎么样。
糖棕在边上看着迟疑地点点头,但老实说心里还是有点忐忑,因为他老怕其实脾气不怎么样的闻楹一下山就立刻把那群人全都捆一捆丢到山底下去。
而糖棕心里的这种担心其实也不是完全没有道理的,因为脸上看着虽然不怎么生气,但老是一本正经的干出能把别人吓一大跳的事的闻楹在快天亮的时候一回到鄂伦春部落……
做的件事就是把已经舒舒服服地在撮罗子里面呼呼大睡的李成斌,阮玫等人都一起捆好,又不顾他们惊恐的大喊大叫从里面硬生生拖了出来,接着将他们几个随便丢在部落外头寒冷刺骨的雪地上,用几把平时用来喂鹿的干草堵住他们嗷呜乱叫的嘴后,从头到尾连表情都没变化一下的闻楹这才和已经目瞪口呆的目朋葛春糖棕等人淡淡地开口道,
“今晚的事辛苦你们了,先去休息吧,一切等天亮让桦桑来亲自处理他们。”
“好好好,那我带葛春先回去……你们早些休息吧……”
忍笑忍得有点辛苦的目朋也不想去救倒霉的李成斌等人,只拉着葛春的小手就赶紧跑了,嘴角抽搐的糖棕无奈地揉了揉自己冻得发红的鼻子,总觉得一旦惹毛了看着不爱吭声的闻楹,这群人接下来只会越来越倒霉。
而落在后头把那头桦桑家的鹿拴好这才过来的蒋商陆看见那群人凄惨的遭遇也忍不住笑了,等看到闻楹的肩上还披着自己的那件红色毛皮衣裳,那张惹人注目的脸却完全暴露了之后,他先是眯着眼睛不动声色地欣赏了一会儿,又慢慢走上去和闻楹糖棕他们慢悠悠地打了个招呼。
“你们只有这一间剩下来的撮罗子吗?”蒋商陆问。
“对……因为他们之前没给我们租……不过现在空出——”
糖棕老实人一个,闻言挺诚实地就开始解释起他们的情况,他的意思是既然李成斌他们已经被闻楹给简单粗暴地丢到雪地里去了,那他和闻楹两个人挤一挤睡空下来的这间撮罗子就可以了。
虽然里头是有点乱七八糟的,充斥着烟味酒味和不讲卫生的男人身上散发出来的臭汗味,但也比只能在外头的雪地上坐一夜烤火好,可还等他说完,这个带着鹿郎面具的男人就很突然的对闻楹笑着来了一句道,
“那你要不和我走吧,桦桑留了一间更大一点的给我。”
其实这是一句很正常的邀请,但表情复杂的糖棕就是觉得自己周围的气氛好像一瞬间有点不太对劲起来,他整个人站在他们俩当中好像也变得有点多余起来。
而就在他坚定地想着意志坚定的闻楹肯定不会这么简单地就答应和一个陌生男人一块住时,他就亲耳听到他们家冷艳又高冷的凤凰尊慢吞吞地开口道,
“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