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心生被冷落之感。
贺兰骢不理皇帝,左顾右盼向前走着,最后在赵栋面前停留。
“表弟么?”
赵栋一见贺兰骢,马上躬身,态度谦卑,“正是下臣,得蒙皇后惦记,臣惭愧。”
“你变了,大姐也变了。”
赵栋闻言,脸色略变,再次躬身。
江宁原东林国的皇宫如今已经改成行宫,然皇后省亲,皇帝出于照顾皇后的目的,决定在留侯府中歇驾。御驾由朝晟门进入,就见清水泼地、百姓跪于街道两旁规避,井然有序。皇帝暗叹一声,只令御驾前行,并未停留。一行浩浩荡荡,直奔留侯府。
赵栋一家此刻也是上上下下,做好了迎驾的准备。老夫人如今缠绵病榻已经无法下床,叫了自己的媳妇,替她迎驾请罪。
大概是为了照顾贺兰骢的颜面,皇帝免了一切礼节,只命赵栋速速派人引着贺兰骢前去看望自己的姑母。
贺兰老夫人即使不能下地,却是一早命人为她换上一品诰命服,发髻高挽,倚着床栏,在焦急与不安中等来自己已经多年未见的侄儿。
“姑母。”贺兰骢跪于床前,面前的老夫人是他记忆中为数不多可以想起来的人。然一直困惑他的一个问题是,为何记忆中的人,一个个变化如此之大。
老夫人热泪盈眶,哽咽着,把人拉起,仔细打量一番。这是自己的侄子,却又不像自己的侄子。如今他有病,老夫人已经知道,而这病的根源,最初的一切一切,不正是自己的儿子造成的么!
“姑母,为何要哭?”
儒雅的人没有意料中的激动,只是很平淡地开口询问,这让一旁伺候的安荣感到很是不安。
给老夫人递过一方锦帕,贺兰骢便不再开口。
安荣给他搬过椅子,让他在床边落座,见一旁的丫鬟各个行礼退出,大总管想了想,给贺兰骢端过茶水,也跟着转身退出,并悄悄把房门关上。
“你瘦了。”老夫人的手指弯曲着,已经无法伸直,皮肤隐现青色,那是血脉不通的结果。抬起那只枯槁的手,轻轻抚上侄儿的头顶,眼睛缓缓合上,清泪无声滑下,“对不起。”
贺兰骢身体一僵,嘴巴嚅动,想说什么,偏又说不出。
窗前的桌案上,有个报时的流水时刻,清水顺着碧幽幽的翡翠漏,一滴一滴落在玉池中,在宁静的内室,声音显得格外清晰,哒,哒,哒……
皇帝在赵栋的陪同下,参观府中的藏石。这赵栋本是个爱好不多的人,除了女色,就是喜欢搜集怪石。大的堆于花园假山上,奇形怪状,飞禽走兽,形态各异。小的置于木盒中收藏,形状大小不一,一盒能放几十至上百不等,这赵栋带皇帝观看珍藏,居然多达几十盒。这石头倒也不算贵重之物,偏这赵栋收藏之多,令视珍宝如粪土的北苍皇帝也是大开眼界。
石头上的纹路也是缤纷多样,有蟾宫玉兔、灵猿献桃、嫦娥奔月等等,皇帝的目光,最后落于一块巴掌大的鹅卵石上,那石头上的纹路,细细看去,竟隐隐与北苍国版图相似。
“这个不错。”皇帝大声称赞。
“陛下若是喜欢,下臣这就收拾起来,献与陛下。”
皇帝一怔,顿时明白赵栋这是有意讨好,叹笑道:“君子不夺人所好,赵卿不必介意。”
赵栋连挥双手,“不,不,下臣很荣幸。”
“那,好吧。”皇帝想了想,还是收下此物为好,如今,正是和东林遗臣修好的大好机会。
见皇帝应了,赵栋顿时满面欢喜,叫来下人拿过锦盒,把那块石头用丝帕包了,小心放入盒中。收拾完,双手奉上,态度毕恭毕敬。
皇帝摇头,令身旁宁羽替他接过。
这时,有府中丫鬟引着安荣,一路急匆匆,到了前面的花厅。
“陛下。”安荣跪于天子面前,沉声道:“陛下,刚刚贺兰老夫人,过世了。”
“什么?”赵栋一下惊呆,随即喊了声:“娘啊!”
“快带朕过去。”皇帝开始隐隐担心,好意带他来省亲,如今出了这等事,他会不会--
“请随奴才来。”安荣起身,在前面给皇帝带路。
离老夫人的住处还很远,已经能听到哭声。
丫鬟在卧房外悄悄抽泣,卧房内,赵栋的几房妻妾已经过来,碍于皇后跪于床前,便在其身后,掩面跪地放声大哭。
赵栋担心君前失了礼数,尽管自己也难过,还是喝止了他的大小老婆,命她们全退出去。
室内又一次安静下来,贺兰骢似乎并未察觉皇帝已经进来,只自己在床前跪着,双手握着那只最后抚摸自己的干枯的手,面上却是一滴泪也不见。
“贺兰,如果难过,可以哭出来。”皇帝蹲在他身旁,小声地劝慰。
贺兰骢看了皇帝一眼,却又默默把头低下。
灵堂布置得很快,府中上下,很快白色帷幔四处飘荡。留侯府中早就做好了准备,如今老夫人一去,赵栋立刻换上麻衣重孝。
原本迎驾时摆上的红烛红灯此时已经换下,皇帝也已经换上黑色素服,尽管身为帝王,但他那身明黄色的龙袍,在这个场合显然不合适。贺兰骢如今身份尊贵,安荣已经给他拿来一件蓝色的外衣,却被他推开,自己伸手,把赵栋手中的重孝接过来。安荣正想劝他此举于礼不合,就见皇帝冲他摇头。
安荣与韩朝辉劝皇帝返回行宫,毕竟主家这是办丧事,皇家忌讳多,冲撞了可不是闹着玩的。
皇帝扭头看看为亡者守灵的人,叹息一声,“朕不能走,朕舍不下他。”
贺兰骢就跪在那里,尽管以他如今的身份,可以不用跪的,但是谁也劝不了固执起来的人。
“相公,你到隔壁休息吧,我爹在赶回江宁的路上,很快就回来了。这里有表弟陪着,不会有事。”
皇帝悄悄问留侯,“他幼时一直这样称呼赵卿么?”
赵栋低头,“回陛下,皇后幼时确实是这样称呼臣的。那时,臣的母亲说,兄弟间,当相互爱护。朝堂之外,只有兄弟,没有君臣。”
“朝堂之外,只有兄弟,没有君臣。”皇帝细细品味,心里冷笑一声,是么?
皇帝原本担心这种场合会把贺兰骢吓到,却没想到,他此刻收起那些时日孩童般的淘气,静静地跪在那个位置,挨着赵栋。
赵栋知道贺兰骢如今已经痴傻,也不敢去刺激他,只在火苗窜出火盆时,提醒他小心。
贺兰骢的眼前,再次出现模糊的,似曾相识的场景。何人的灵位那样冰冷,何人在啼哭?那个伤心的少年是谁,那来来往往的又都是些什么人,焚香一柱,他们在祭奠谁?
这时,他眼前零碎画面中的少年,慢慢转过身,冲他扯出一抹诡异的笑容。贺兰骢惊恐地瞪圆双眼,张了张口,最终,还是没忍住,啊的一声惊叫,人紧跟着晕厥过去。
皇帝担忧地守在床边,随行来的太医已经诊脉完毕,只说皇后是伤心过度,并没有什么大碍。
“这人好好的怎么就晕厥了?”皇帝看向一旁的赵栋,那时,就他二人在灵堂。
赵栋战战兢兢地,不知该如何辩解,只得硬着头皮道:“陛下,皇后厥过去时,臣见他目光甚是恐惧,所以臣斗胆,觉得皇后留在下臣府中不大合适,还是移驾至行宫吧。”
皇帝想了想,也觉得赵栋言之有理,当下命人准备车驾,一刻不停,抱了人便前往行宫。
两日后,艳阳高照,贺兰骢醒过来时,皇帝已不在身边,只有安荣一直在屋内候着。
“师伯,这是哪里?”茫然看看左右,对这个地方显得非常陌生。
“这里是江宁行宫。”安荣温和地回话,一面把锦帕递给他。
“行宫?”轻敲脑袋想了想,发现竟是什么也想不起来。
“皇后,早膳已经备下,让他们端进来么?”
贺兰骢摇头,“姑母在何处,我要见她。”
这下安荣犯难,那夜他固执地要守灵,结果不知受到什么惊吓而晕厥,这时还能说实情么?
“贺兰,睡的可好?”皇帝迈步进来,见贺兰骢真的无碍,悄然把忧色隐去。
“哦,很好。”
皇帝嘴边带笑,“去吃点东西,一会朕带你去望江楼。”
“真的?”贺兰骢一下雀跃起来,也不再想别的,跳下床,竟自己出去了。
“陛下,你看这--”安荣两眼不放心地追着贺兰骢的身影。
“不碍事,那边韩朝辉在呢。一会,朕把他带走,你就去留侯府上,走一趟吧。”
安荣点头。
留侯府上,当地官员依次祭拜了原东林的老太后,暗自唏嘘,等候起灵时刻。按丧仪,这贺兰老夫人虽然已经没有了太后之尊,可终究是一方列侯的生母,一品诰命之身,就算丧礼再仓促,至少也该停灵守孝满七日再发丧。这才三日,为何就急急要下葬呢?此事,只有赵栋知道,那夜惊吓了皇后,皇帝后与赵栋商量再三,为防再次惊吓到贺兰骢,决定提前发丧。作为弥补,皇帝给赵栋颁了一道免死铁券,自留侯下三代,除叛上谋逆,若是犯其他律法,只贬庶,免诛其族。
北苍国在南下攻打东林后,并未骚扰东林皇陵。若按祖制,贺兰老夫人应葬入东林赵氏皇陵,然如今东林不复,不便开启帝陵。最后,阴宅选在老夫人娘家贺兰氏的墓地。
安荣跟在送葬队伍的后面,算是替皇后出席,皇后有病,倒也没人去挑这个礼。
进入墓地,安荣左右观瞧,墓地占地很广,大小坟茔无数,片刻后,安荣脚步慢了下来。一座看起来修葺年头不多的墓冢吸引了他的目光。停下脚步,驻足墓前,碑上撰书:贺兰氏十三世孙干戈之墓。
看得出来,此墓平日有专人打扫,香烛纸钱墓前皆有,墓冢旁的杂草也清理过。安荣知道,这其实只是个衣冠冢,棺木中只有干戈跳崖后找到的那件血衣,还有他那柄雕弓相陪。唉!大总管无声摇头,如此出色的人物,却落得一个被野兽分食尸体的下场!
再说留侯府上自送殡队伍出发,府中的下人便开始收拾打扫,把府中的雪幡素帏全部撤换。天色将晚时,已经全部收拾停当。
赵栋与家小也换了常服,恭候帝后的御驾。皇帝准备次日返京,临行前,要在留侯府中用饭,以增君臣之谊。
只不曾想,府上晚宴准备好,赵栋刚刚请帝后入座,刺客出现了。
一阵惊叫声响起,女眷四下逃窜。
皇帝口中冷冷说了两字,护驾。把贺兰骢护在身后,皇帝眯起眼睛,扫视已经在庭院中动起手的人,心里暗暗纳罕,迫切想知道刺客的来路。
赵栋的武艺本就是三脚猫的功夫,如今见家里出了刺客,唯恐牵连自己头上,早就吓得两腿发软。见那边贺兰骢被皇帝护在身后,心中一喜,他幼时就喜欢遇事找贺兰骢寻求庇护,此刻害怕得紧,更是不能放过这等机会。
“表哥。”赵栋轻轻唤着,往贺兰骢身边扎。
皇帝鄙夷地看了他一眼,没吭声。
贺兰骢扭头,正想说什么,却见一人隐身于枝叶繁茂的大树上,眼中迸射犀利的寒光,弓,已经拉满。
78、省亲生惊变 二
北苍国皇帝携皇后准备返京的前一晚,本欲在留侯府中用饭,不想出了刺客。
担心皇后安危的皇帝将皇后紧紧护于身后,不想一旁树上藏着的刺客,已经弓拉满月。
刺客似在犹豫,忽然对上贺兰骢的目光,这下吃惊不小。钢牙一咬,箭矢离弦。
那只箭,飞向赵栋。
贺兰骢眼前似有什么闪过,口中喊了一声,“表弟,闪开!”
赵栋呆了呆,等全明白过来时,人已经被他推倒。贺兰骢伸手相扶,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