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交流小说和漫画的读后感,年纪相似的年轻人对课业和未来都有类似的烦恼,总不愁找到共同的话题。他们的小纸条越写越长,越留越多,最后一张字条已经装不下那么多的字数的时候,他们开始给对方写信。
信封上有专门的空白注明出处,两个年轻人都诚实地填上了自己的真名。
她知道了那位一直陪自己聊天的同学叫刘能斌。
刘能斌知道了她叫岳岚。
岳岚从未有如那刻一般庆幸父母给自己取了个如此中性的名字。所有在现实生活中她无法发泄和得到慰藉的冲动,在距离感和安全感都能得到保证的信件中被发挥到了极致。
她做了一件大胆的事。她不再做自己了,她选择成为“岳岚”,在信中,她告诉刘能斌,自己是个和他一样的男孩子。
他们写了雪花片一般数不清的信,每一个上学的日子里从不间断,什么都写,无话不谈。
直到突然的一天,课桌里的信不见了,它没有出现在它该出现的地方,那儿是空的。岳岚永远都不会忘记她埋在桌椅之间费力地企图从空荡荡的几块木头之间找出什么不存在的东西是什么情形,她努力了将近十分钟,最后站起来,准备出门去楼道的垃圾桶碰碰运气,看看有没有可能是被哪位值日的同学不小心给扔了。她在离门不到五米的地方被一个说话畏畏缩缩的瘦小男孩拦了下来。
那男孩子朝她微笑了一下,嘴唇上还有几道干裂的纹路,他拦住她,小声地打听说:
“同学,我想找人,你知道教室里哪个男同学叫岳岚吗?”
岳岚惊吓住了。她下意识就猜到了事情的可能性。因为过于心虚,她甚至都不敢去好好打量刘能斌的长相。她朝墙挪了一步,紧张得都有些打结巴。她飞速朝教室里安安静静自习的学生瞟了一眼,往下咽下去一口唾沫。
她遥遥指了指自己认识的一个学长,一个戴着眼镜斯斯文文干干净净的男孩子。正神情专注地做着手里的数学习题。
刘能斌顺着她的手指从门后探进去半颗脑袋,教室里漏出来的灯光打在他的脸上,可都比不上那瞬间他瞳孔中心升起的闪光更明亮。
“他以为学长才是那个一直给他写信的人。”岳岚对赵孟和宋栖然说,她声音中的苦涩穿透了房中静止的空气,仿佛拥有了实体,连舌尖都能品尝到淡淡的味道,
“那时候我太年轻了。并不懂得人需要为自己说过的话负责。而且我一直没想到,小斌会因此喜欢上班长。他以为学长只是不知道那个神秘的笔友是自己,但其实学长从头至尾压根就不知道有他这么个人的存在。我一直没找到合适的机会告诉他,直到……我再也没有机会去和他解释。”
宋栖然艰难地沉默着。岳岚说出的故事很好地解释了刘能斌在信中所做的剖白。
现在所有的时间线都能对上了。
在刘能斌第三次被送进康复中心并且认识宋栖然之前,他并不是依靠自己的经验挺过来的。准确的说,他其实从来没有挺过来过。
但是在他第三次进入康复中心前,他喜欢上了自己所误以为的“岳岚”学长。
刘能斌在信里坦白,他的确曾经因为空腹吃药而逃避过康复中心的j-i,ng神催眠,但他实际上并不了解那样做的效果和副作用的厉害程度。他骗了宋栖然,轻描淡写地带过了其中的风险,是为了让宋栖然作为试验品去验证自己的猜想。他太想留下所有对学长的感情了,他不愿意又像前两次那样被抹掉脑中的痕迹,真实的刘能斌一点儿也不讨人喜欢,他长到这么大,还是头一次遇到愿意与自己推心置腹,不嫌弃他的同性。他甚至一度认为,他们两个人之间是存在可能性的。
他利用了宋栖然去试毒,可唯一计划外的事是他低估了宋栖然的意志力。
长期断药接受电击治疗的后果是宋栖然不仅丢掉了所有关于赵孟的记忆,也包括那前后一整年的记忆,而留给宋栖然的后遗症也比想象中的要严重太多倍。
刘能斌怕了,可等他察觉到事情不受控制时已经为时已晚。他眼看着像整个人被抽干了灵魂似的宋栖然被抬出去,送上车接走,都没有勇气上前看一眼他最后离开时的模样。
那才是他真正的秘密,那秘密就像只封口的坛子,它所有连带产生的连锁反应牵连了链条上数不清的人,而命运被一再扭转、打结,盘根错节了整整十年。
第五十二章
赵孟驾驶着汽车,时不时往身边的宋栖然脸上瞥去一眼。
他们刚刚离开宋栖然的公寓,出来前一个小时岳岚说过的那些话仍和有回音一样反复在脑中播放。
赵孟还记得整段对话下来,宋栖然脸上的表情由惊讶变为动容,最后又变得纠结矛盾的全过程。所有人,包括岳岚在内,都很清楚宋栖然在这件事中的立场,他毫无疑问地处于一个被动受害的位置,也完全有权利去责备任何人。他原以为宋栖然应该需要很长的时间来消化那些迟来已久的真相。但当对话进行到结尾处,赵孟站起来打算送走岳岚的时候,却是宋栖然拦下了他。
宋栖然没有责怪岳岚此前直接寄来录像的粗暴手段,也没有找岳岚这个唯一可能的知情人逼问刘能斌的下落,他早就透过窗户看到了楼下停着的几辆车,知道宋新诚的人一定就守在下面,一旦岳岚走出那道门,就会立刻被宋新诚带走,如果一切真如她所说是一场有意而为之的加害,那么宋新诚不会放过环节里的任何一个人。
那不是宋栖然想要看到的。
他熬过了康复中心,熬过了行尸走r_ou_的前十年,也熬过了记忆恢复初期那种时刻觉得自己下一秒可能就要疯了的焦虑,现在的宋栖然心中有感慨,有庆幸,有疲倦,可唯独没有恨意。
跨越天长地久的年月去恨一个人需要太大的能量,而现在宋栖然只想把所有仅剩的生命力全部用在好好补偿自己和赵孟所错落过的时光身上。
他拉住了岳岚的手,小心地问她:
“那刘能斌……他现在还好吗?”
赵孟永远也不会忘记那个瞬间岳岚脸上的表情。
那个问题岳岚没有回答,她只是摇摇头,然后撤出自己的手,向宋栖然提了自己的最后一个请求:“你别怪他,行吗?”
宋栖然没有犹豫多久。这次,他很确定地回答了岳岚。
“我不怪他。”
赵孟很确定,那一刻的宋栖然应该已经猜到了答案。事实上,就连他自己,也早在岳岚开口的前后就猜出了个七七八八,赵孟还记得,当初他才刚从魏小龙处打听到清河康复中心的地址时,就曾经一个人去旧址拜访过,在那儿,他听看门的老大爷无意中提起过,老康复中心的关停,和六年前一起病人坠亡的时间有直接联系。他猜到了那是谁。他从前不理解为什么岳岚在集体诉讼的问题上有那么强大的执念,现在,他多少也能够理解了。
宋栖然什么也没说。在送走岳岚后,他只对赵孟提出想去一个地方。赵孟答应了。
他驾驶的那辆车在一条他和宋栖然都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街道旁停了下来,紧挨着市六中。
宋栖然说想在日落前去看一眼升旗台,赵孟心领神会,趁着上下学人来人往的功夫,带着他从侧门溜进校园,到了教学楼背面的c,ao场上。
c,ao场上仍然很热闹,围绕着跑道训练的体育生和三三两两打着篮球的男孩子时不时会发出一两声不小的动静。赵孟和宋栖然并肩在主席台的台阶上寻了两个位子坐下,面对吵杂人声,却只觉得身侧出奇的平静。
宋栖然转眼看向主席台上的国旗桅杆。夕阳的金黄色把视线里所能接触到的一切都浸染成温暖又怀旧的颜色。
他终于可以好好回忆那时自己像这样站在主席台下,仰望赵孟发言时的心情。
“你还记不记得以前你们分局曾经在六中办过一次安全知识讲座?”宋栖然开口问。
说实话,赵孟记得,但只留下了极为淡薄的印象。那原本只是发生在他人生中微不足道的一段小c-h-a曲,领导交代了任务,背下几段中规中矩的材料,然后上台做个十分钟左右的发言,再迎接学生提问。能有多难忘?
可现在他知道了,那天,宋栖然也在台下。而且是作为学生代表,被老师一早安排在最靠近主席台的前排,拿着话筒对他提过问题。
他们曾有过简短的对话,甚至还很有可能发生过眼神的接触。
赵孟无法想象当时宋栖然的心情。
“老师一共安排了六个学生代表提问。”宋栖然告诉他,“提问时间不能超过一分钟,你猜我准备了多少个问题?”
“多少个?”赵孟垂着眼眸望着宋栖然的侧脸问。他的眼里全是宋栖然沉静的面目,像被余晖镀上一层油彩,将倒映在眼中的面容都变得柔和而深邃,就像是要整个被吸进瞳仁里一样。
“我准备了二十多个,还给每个问题都试着推测了官方答案,好看一看问哪个问题你能回答得比较久一点。”宋栖然说完,自己都笑了,“结果轮到我提问的时候你一下子看过来,我太紧张了,把准备的东西忘得一干二净,最后连自己问了些什么都不知道。”
是挺幼稚的,从结果来看,也确实是做了无用功。赵孟当初哪怕是对他留了那么一点印象,今天他们两个都不会坐在这儿发生这段对话。
他想来想去,还是有些泄气。转回头在赵孟手臂上戳了一下。
“我就那么不讨人喜欢吗?”
赵孟捉住了宋栖然的手腕。
“乱说什么。就没见过比你更可爱的。”
宋栖然一脸不信。
“可爱也没见你认出我来。”
赵孟笑了。
“你那时候才多大点?对我来说那就是个孩子,我对一个孩子要能有想法,那还是人吗,不是注意不到你,是压根就没敢去多注意。”
“那时候?那时候你比我大几岁,现在也还比我大几岁,又有什么不同。”
“当然不一样,”赵孟严肃地说,“我三十六的时候你二十八,我二十六的时候你才十八,那要是我十六岁的时候就遇到你,你才八岁,要是八岁的你跳到我面前说想嫁给我我说不定还能回答你一句好啊哥哥娶你啊逗你开心,可就算我真那么说,你能信吗?。”
宋栖然想象了一下赵孟描述里的那个场景,十六岁的赵孟是什么样子,赵冬说过大哥总是凶巴巴的,而宋栖然作为在温言软语的包围下长大的孩子,别说被人动手教训,身边的人连句重话也很少对他说,八岁的宋栖然要真看见凶神恶煞的赵孟,可能会直接躲到大人的背后吧。
“那如果上高中那时候我真的跑去找你,直接对你说我喜欢你,你会答应吗?”他又问。
“你要听真话还是假话?”赵孟摸着下巴回答。
“我什么话都不听。”宋栖然抢先说,“我知道,你肯定不会回答我,你估计会被我吓一跳,还反过来教训我说我不懂什么叫喜欢。”
赵孟听了,笑眯了一双眼睛看着宋栖然。
“你还真明白,”他伸手用力揉了揉宋栖然的头发,不管什么时候,他总喜欢那么干,宋栖然的头发是软软的,瘙着手心,发痒,“你到底观察我观察得多仔细啊,小家伙。”
宋栖然没回答。
“所以八岁不行,十八岁也不行,反而只有拖到二十八岁,才能让你心甘情愿留在我身边。”他总结说,“你知道我刚在想些什么吗?”
“想些什么?”
“我在想,我一点也不后悔这中间窜出来了这么多事。我不怪自己,也不会怪别人,有了康复中心那段经历,我才能在最合适的时间遇到你。别的什么我现在都不关心。”
赵孟愣住了。他看向宋栖然的眼神忽然s-hi热起来,眼眶背面的酸痛感逐渐也蔓延到了鼻子,赵孟深吸一口气,沙哑着嗓子对宋栖然说:
“是我太迟钝了。谢谢你,愿意等我这么久。”
宋栖然抿嘴一笑。
其实他提出要回六中来时,自己都不确定回来的目的是什么。
现在他人在这了,坐在水泥台阶上望着发白的橡胶跑道,眼前浮现出旧日里少年站在那儿执着地抬头仰视台上的画面,他仿佛感觉到那种被太阳晒到汗流浃背的热度又回来了,他越热,就越脸红心跳,喜欢的人就在眼前,曾经离自己那么近,却没有一个理由能要求对方将目光认认真真地投向自己。
“是啊,谢谢我。”宋栖然喃喃重复说。
那句话他是对过去的自己说的。
谢谢你没有放弃,谢谢你,一直这么努力,变成了一个更好的人。现在他终于有了一个理由,能让赵孟再也说不出拒绝的话。那两个人共同错失过的十年就像一条履带,它坚牢、纠缠,足以将他们的余生都紧紧地捆绑在一起。
也许说出去也不会有人相信,现在的宋栖然,的确觉得自己很幸运。
和康复中心里待过的其他人比起来,他不知道要幸福多少,他的家人始终觉得歉疚于他,无论他做什么决定都温柔包容,他的父母甚至大度到愿意在法律意义上将他未来的伴侣接纳成为家庭的一份子,他的二叔疼爱他,将身边最得力的助手派来另一个城市c,ao心自己这些微不足道的小事,他喜欢的人也喜欢他,赵孟怜惜他,疼爱他,不着痕迹地处处关怀着他,甚至为了他去直面来自家人的不理解,即便那样也从未离开过他身侧哪怕一刻。
他有自己的事业,有吃苦耐劳共同奋斗的员工,有合作多年默契深厚也大方接受自己性取向的合伙人,就连困扰多年的后遗症,也在医生的悉心照料下逐渐有了恢复的趋势。
眼下的自己,生活中仿佛只剩下圆满,没有任何一点可以指摘的苦处。
但不该是那样的。得到好结果的人不应仅仅只有他一个。
宋栖然忽然握紧了赵孟抓着自己的那只手。
赵孟察觉到他的情绪变化,朝他投去问询的目光。而宋栖然回以了一个温柔坚定的眼神。
“我决定好了。”他对赵孟说,“岳岚说的那个集体诉讼,我想要帮忙。”
作者有话说
进入集体诉讼阶段就意味着要收尾了,谢谢你们陪他俩撑过最难过的阶段
第五十三章
受理集体诉讼案的法院在清河。从风波中抽身,安顿好公司的一切运转,又陪赵孟请下年假以后,宋栖然就带着赵孟回了自己出生、成长的城市。
宋家在清河置有数处产业,原本宋栖然碍于成行的突然,还打算带赵孟先回单独的公寓过渡一晚,第二天一早再正式回祖宅看望父母。可也不知道宋父宋母是哪里来的灵通消息,派了家里的老管家和司机,直接在城际高速入口就把宋栖然和赵孟截下,一路跟车回了宋家别墅。
赵孟的心情别提有多微妙了。
他一个三十岁眼看着都过去一半多了的人,还是第一次跟丑媳妇回家见公婆似的坐在后座上等着被领进门,他既窘迫又紧张,和宋家父母的会面实在是神来一笔,他完全没有准备,宋栖然同他回家的时候是提前做了好久功课准备了整整一行李箱的礼物,可他现在,两手空空连基本的礼数都做不周全,更不要提一会儿在两老面前还得心平气和地自我介绍和说明同宋栖然之间的关系了。
他根本开不了那个口。
不管怎么看,他都像个心怀不轨的拐带犯,骗走了人家天真可爱寄予厚望的掌上明珠。
宋栖然当然察觉到了赵孟的局促,他想安慰身边的人,奈何自己由于多年独居省城不常回家,与父母多少有些生分,对于他们见到赵孟的反应,连他自己都那不太准。其实他的紧张丝毫也不比赵孟少多少,可他担忧的东西却是父母可能会把持不住的过度热情。
他们因为十年前的事,对唯一的儿子有所亏欠,之前催促他谈恋爱的时候,宋父就已经夸张到想让他和伴侣以兄弟相称,甚至还同他商量起了公司股份的归属问题。宋栖然理解他们想要补偿自己的心情,可这样不合常规的热烈,往往比冰冷的拒绝还更让人退缩。
赵孟不算个脸皮多么厚的人,又没有多少恋爱经验,虽然年纪不小了,但其实情感模式上还像个纯情的大男孩,宋栖然担心父母实在太过直白,会吓坏了他。
赵孟突然在身侧重重叹了一口气。
“怎么了?”宋栖然捏了捏他的手掌。
“你说一会儿要是丈母娘问起我在省城有没有车有没有房我该怎么回答?”
宋栖然笑出了声。
“我妈才不会问你这种问题。”
他轻轻推了赵孟一把,但是放柔了声线小声告诉他:
“那你就告诉我妈,你有我就够了。”
赵孟难以置信看他一眼。
“我在你眼里是能面不改色说这种话的人吗?”
“你眉飞色舞带着表情说这种话也没关系啊。”
赵孟做梦也没想到还能在宋栖然的家门口叫忽然调皮一回的小家伙给狠狠噎了一下。他吃瘪的模样特别有意思,带着点猝不及防的狼狈,又有想生气却气不起来的无可奈何,就连赵孟自己都没察觉,那个已经举起手来到捏宋栖然又最终改成把人揽在怀里的动作有多宠溺。
宋栖然的心头一片温热。他想其实赵孟什么都不必说,自己的父母都是久经世故眼光透彻的人,赵孟只要人出现在那儿,他们就会知道,自己的儿子从来就没有看错过这个人。
无关出身背景和个人成就,赵孟有一颗全世界对宋栖然最温柔包容的心,那是任何东西都无法替代的。只要有他这个人在,就远远足够了。
车子停了下来,透过车窗,宋栖然已经看见了自家别墅的大门,在门前站着不少人,但宋栖然并没有看到自己的父母,他打开车门走了下去,对着将自己拦在大门口的人叫了一声“二叔”。
宋新诚满脸愠色,看到赵孟也紧跟着宋栖然下了车,他的眼神也变得更加不满了。
“大哥大嫂在里边等你。”那句话,他是只对侄儿一个人说的,“你许久不回家了,一会进去记得多陪他们说说话。”
至于赵孟,他对宋栖然挥了挥手。
“我和你父母商量过了,你先去。赵警官我先借走一会,我有话,想先和他谈谈。谈完我亲自送他回来。”
宋栖然立刻就紧张了起来。
“二叔,有什么话不能在家说吗?”
“你也还记得这里是宋家吗?”
宋新诚忽如其来的那句话让宋栖然一愣,而后低下头去。他很少有这样直接严厉的时候,从来都只会把侄儿当亲生的孩子那样捧在手心里,可当他真拿出平日里官场上那气势逼人的做派,便会营造出一种旁人谁也不容置喙的氛围。
赵孟推测,此时此地不曾现身的宋新民,一定也是默许了弟弟这种半道上来拉人的做法的。
宋栖然的表情看上去十分纠结为难,尽管原因不尽相同,赵孟却还是联想起在沂城老家时自己面对父母时内心的沉重难堪,他不愿叫小家伙为难,便率先对宋新诚点了点头。
“我跟你走。”他说,“但你得告诉栖然我们一会要去哪,你不告诉他他不会放心的,你也不想让他难得回趟家还老是心神不宁吧。”
宋新诚紧皱起眉,很是不快。但眼看着侄儿一脸恳切又向前一步,终于没有绷住紧咬的嘴角,声色低沉地答了一句“去我的办公室。”
在宋栖然关切的注视下,赵孟跟着宋新诚上了另一辆车。宋新诚的办公室并不远,不过三十分钟的车程也就到了。赵孟注意到,司机在途中改了道,并没有按照导航指示的直接经过市政府前的那条大路。
“你们来的时机不对,”似乎是猜到了赵孟的想法,宋新诚率先开口,“这段时间政府办公楼门前不定时会有市民静坐声援。”
“静坐?”赵孟诧异。
“岳岚的寻找计划提前一步在网上发布声明了。”宋新诚很不高兴地说,“集体诉讼的事现在已经提上了日程,不知道他们从哪里找来的志愿者,这两天正陆陆续续从外地抵达清河,市委下了通知要稳住治安,各大长途汽车站、火车站、机场都要增派人员执勤,连我手上的人手都不太够用。”
宋新诚说完,突然很严厉地看了赵孟一眼。
“他们这个干,就因为我扣留了岳岚手里的一部分材料。你现在明白了吗?那群人为了达到目的是不择手段的。我甚至已经对岳岚本人都网开一面,他们却坚持要打那场可笑的官司,这件事已经引起了媒体的注意,你却这时候让栖然回清河来,赵孟,你脑子里装的都是些什么?”
赵孟一瞬就明白了宋新诚语气中那些隐怒的来处。他犹豫了片刻,也还是告诉了他:
“宋书记,其实……栖然已经做好了决定,诉讼的事,他是要参与的。”
“你当我猜不出来?”宋新诚反问,“他不成熟,你也跟着疯?”
他教训完赵孟那句便不再说话,须臾,车子停进了机关大院停车场。赵孟跟随宋新诚的脚步穿过层层叠叠的安保,进入他的办公小楼。
在那儿,宋新诚第一次向赵孟展示了那些被他扣留在手中的资料。
很多都是直接与宋栖然相关的。
心理咨询师的诊断记录和谈话录音、康复中心特殊治疗室的电击视频、宋栖然在院期间上交的读书笔记、早课时发言的录像、还有出院之前最后一次身体检查的检查报告。
宋新诚将一整个文件袋拍在桌上,茶杯里的水在赵孟鼻子底下震荡出波纹,洒了一些在桌上。
“知道这些叫什么吗?”宋新诚问。
“这些……都是栖然的资料。”
“这叫证物!”宋新诚吼道,“集体诉讼是针对公共事业单位和政府部门的诉讼,所有的庭审过程都是公开的!是没有隐私保密协议的!你懂这都意味着什么吗!”
他气得将手里的文件袋直接甩在了赵孟胸前。
“栖然花了十年才从以前的y-in影里走出来!你现在要他出庭作证?做什么?好让全国人民都知道他曾经有过j-i,ng神疾病史?知道他的性取向?还是知道他吃过多少苦?我告诉过你,这场官司是不可能打赢的!有没有栖然结果都是一样,你是疯了还是傻了放着他去掺和那群人的事?”
“我不想。”赵孟出乎宋新诚意料地回答,他的语气坚定,不像强词夺理,“如果我有的选,我只想让他离所有这些远远的,我恨不得他永远别想起那段记忆,就算他不记得自己曾经喜欢过我也没关系。但我不是当事人,栖然才是。我们所有人,包括栖然的父母,都没有权利去左右他的决定,宋书记,他是个成年人,是我见过最聪明、善良、坚强、勇敢的成年人。我除了支持他的决定,别的什么也不会做。”
“混账!”宋新诚忽而骂道,“赵孟,你少装出一副置身事外的样子。我和你谈论的,不仅仅只有集体诉讼这一件事!你以为这一切都只和康复中心的案件有关吗?你仔细想想源头到底在谁的身上?你怎么好意思跟着栖然回宋家,你怎么好意思面对他的父母。栖然要不是因为你,他现在过的会是什么样的人生?他有宋家,有我,会过得有一丁点的不幸福?”
赵孟的脸在宋新诚的责难面前变得有些发白。他动了动嘴唇,却没有回嘴。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宋新诚讥笑说,“你在想你并不知情。什么都不知道,所以就是无辜的。但你想过栖然的父母没有?大哥和大嫂总有一天会知道真相的,如果栖然参加诉讼,他们甚至还会以一种最痛苦最难堪的方式得知所有事。你想让他们日后怎么面对你?是把你当做一家人,安心地把栖然交到你的手上,还是一看见你就想起唯一的儿子为你吃过的那些苦,受过的那些折磨?可怜天下父母心,赵孟,你摸着自己的良心说,你能面对他们吗!”
赵孟的目光一瞬震荡开来,他捏紧拳头,显出挣扎的样子。
宋新诚冷眼注视着他,等着他的回答。
谁知道赵孟却笑了。宋新诚的话的确刺痛了他,但那点痛楚在现在的赵孟看来,实在算不得什么。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他只是回答,“但如果我因为这一点东西就动摇,还怎么照顾小家伙下半辈子?你不用说服我了,我是不会劝栖然改变主意的。”
宋新诚定睛望着他,望了很久,直到他自己也没忍住,一低头笑了起来。
宋新诚的笑容里有不甘心的恼火,但到底还是在笑的。
“可以啊,”他指着赵孟说,“没读过多少书,但起码还有点骨气。”
赵孟松了一口气。果然是这样,他想。
“其实你不用试我的。”赵孟说,“无论发生什么,无论以后有多少困难,我永远都不会做逃兵,也不会丢下栖然,让他一个人面对任何事。”
“放屁,谁稀罕试你。”宋新诚骂了一句,“我只是单纯地不想把这么好的孩子交到你的手里。但凡栖然不是这么有主意,这么倔强的孩子,我早让你离他远远的了。”
可惜他不是,赵孟笑着想,他只喜欢我。
“书记,我会保护好他的。”赵孟再一次向宋新诚保证道。
宋新诚摇了摇头。
“别叫书记了,下周开始我就不是什么书记了。”
赵孟愕然。
“我早说过,如果诉讼官司一定要打,出于避嫌,我会立刻辞去公职。”宋新诚眼看着赵孟想开口说点什么,抬手阻止了他,“这是我的决定,和栖然没有关系。宋家养不出做事优柔寡断的孩子,我们都只为自己做的决定负责,你们用不着觉得连累了我。”
他说道这儿,同时话锋一转,第一次洗去平时那副威严的样貌,心平气和地注视赵孟。
赵孟想起宋栖然从前对宋新诚的评价,说他原本是个性格体贴豁达的人。
此刻的宋新诚看着赵孟的眼神中就充满了令人熨帖的温和,不像长辈,反而像个亲切的兄长。
“既然不叫书记了,那就改口叫声二叔吧。”
第五十四章
宋家的条件很简单,庭审结束后,宋栖然就要回到省城去,至少待满一年,等到清河的事态平息后才能回来。在这期间,他的父母和二叔都会动用人手尽可能地保护他的私生活不受影响,赵孟的任务也是一样,他必须留在宋栖然的身边,代替父母家人好好照顾他。那甚至都算不上是一个条件,赵孟能感觉到,现下并不是个好好与宋栖然探讨未来生活的时机,几乎每个人都提着一颗心,没人知道庭审的事经过媒体的报道能发酵成什么样子。
宋栖然的父母通过儿子传达了自己的歉意。他们很想好好与赵孟相互认识,很想好好感谢他给了儿子其他人无法带去的安全感,但内心的纷乱让他们无法平静地面对面梳理眼下的情况。即便想念儿子,他们最大的希望也只是让宋栖然尽可能远离事件的漩涡中心,平静的生活。
赵孟没有机会与宋家父母进行过多的对话,但他完全体会了二位老人的心情。在等待传唤的整个阶段,他们都住在清河市中心一幢单独的房产里,每天根据寻找计划的微博主页获悉庭审最新的动向。
宋新诚如他所说的那样辞去了公职,他将此前扣在手上的所有资料提供给了岳岚,他们之间似乎达成了某种协议,赵孟注意到,在媒体第一批公布的影像里,有许多当年康复中心清查时据说已经被销毁过的资料。
最后,在正式开庭的前一周,他们见到了岳岚本人。
岳岚剪短了头发。一连几天,她都忙于接待从外地赶到清河的支持者,同时还要整理材料、联络媒体和组织抗议活动,她看上去十分疲惫,眼神却亮得惊人,仿佛只有在超负荷的运转中才得以平复内心各种激烈的情感碰撞,才能压抑汹涌澎湃的感情来专心对付眼前仅剩的这唯一一件事。
到了这个时候了,她仍然不能准确地定义自己的行动。她不知道自己究竟因何而来的执着支撑着这样庞大复杂的民间组织走到今天这一步,有很多人,包括媒体的采访都问到过这个问题,她既不是康复中心的病人,也并非亲属,总是很难让人相信她做所有一切的出发点仅仅只是因为一种路见不平的道义作祟。
当然,她没有告诉他们那个关于刘能斌的故事。那个故事同样不会出现在庭审的证词中,它真的成为了一个秘密,最后止于宋栖然回忆的结尾。
毕竟,逝者总该得到安歇。
在最后沟通出庭日期的时刻,岳岚问过宋栖然一句,问他愿不愿意去看一看小斌。宋栖然明白她的意思,但他拒绝了。
“他想见的人肯定不是我。”他很肯定地告诉岳岚,“我知道他那么多糗事,运气又太好,他见了我一定会想揍我一顿的。”
宋栖然的话让岳岚找不到词语去反驳。他始终以一种谈论朋友的平常语气说起刘能斌,从不把那个字挂上嘴边,反倒让岳岚无法站在刘能斌的角度去代替他赎罪。
他们之间的恩恩怨怨好像都没有存在过,亦无须什么清算与偿还。为此,岳岚很感激宋栖然。
“开庭之前我会再去看小斌一次,”她告诉宋栖然,“那之后,我应该就不会再去了。集体诉讼已经是我能为他做的最后一件事了,从今往后,无论是我还是那些愿意出庭作证的病友,他们都应该往前看,去过新的生活,就算是我也没有权利拖住所有人一直耗在这件事上。从一开始,我就说过,诉讼只是为了呐喊,能不能赢,我已经不在乎了。”
“你真的能做到全都放下去过新生活吗?”像要确认似的,宋栖然又问了一次。
岳岚露出心虚的笑容。
“对我来说会很难,”她回答,“但我会尽力。”
宋栖然盯着她看了片刻,摇摇头。
“也许这也不是你能为他做的最后一件事呢。”他说。
岳岚露出疑惑的表情。
“你的那位学长,”宋栖然说,“你从没和他说过所有这些事对吗?”
岳岚愣住了。
她有些为难地移开了眼神。
“我害怕……”她告诉宋栖然说,“我害怕学长知道之后被吓到,又或者会厌恶这样的事情,应该被责备的人是我,如果这时候了,学长还因为我的问题对小斌留下奇怪的印象,他不就太可怜了吗。”
对于岳岚的说法,宋栖然并不能认同。他沉默着思考了几分钟。
“被人喜欢怎么会是一件让人不高兴的事呢?”他问岳岚,“唯一比没有被人爱过更可悲的,是就像没有被人存在过一样。喜欢一个不喜欢你的人一点也不可怕,至少在我这里,他活过,存在过,在你那儿也是一样,为什么要把其他地方的痕迹通通抹去呢。会感到惊讶也好,感觉不适应也好,你都应该告诉他的,如果现在小斌还有任何想见的人的话,也只能是那个人了吧。”
岳岚皱紧了眉头。她没有立刻答复宋栖然,只是答应他会再考虑一下。
接下来的几天里,赵孟和宋栖然便没再见过他。他们专心地计划着庭审结束后的安排,却意料之外地在清河接待了好几位不速之客的来访。
如果不是那些一点也不客气招呼也不打一声就从长途汽车上跳下来喊着找他们要地址的人,他们都不会知道,原来消息已经传遍了整个朋友圈。
一开始是魏小龙,他接到了宋新诚的通知回来清河,再来是马超这个小八卦,自从赵孟请下长假离开和平桥西之后,他就一直在回忆赵孟最后一次在值班室里提到过的宋栖然的名字,赵孟走后,白桦来过一通电话打听他的消息,正好叫马超抓个正着,而白桦也刚好还在纠结上次查车牌号查出来宋栖然身份的事,两个人彼此一合计,一对上号,赵孟在和平桥西藏了多少年的柜门终于就轰隆一声塌掉了。最后还有张大春,他原本就知道康复中心的那一段,所以从新闻里看到报道以后,二话没说直接收拾了行李就赶了回来。
和这群人打照面,赵孟宋栖然两个人简直一个头两个大。
一惊一乍大呼小叫的有之,讶然难以接受看到他俩站在一起就表情失控的有之,不仅有一箩筐的问题要回答,还得承受所有人黏在身上的审视眼光,拖到最后宋栖然都气笑了。挑了个空挡认真地询问赵孟他俩是不是应该去拍个照结个婚然后干脆昭告天下。
他问的时候揉着太阳x,ue靠在赵孟肩上,语气一听就是在开玩笑。但赵孟仔细咂摸了一道,眼光一深,当真很认真地想象了一下那个画面。
宋栖然打了他一下。
“刚才那句是我头昏脑涨说胡话了,你不准想,也不准答应。”他很认真地说。
赵孟眨眨眼睛。
“为什么?”
“就是不准。”宋栖然回答,“这么重要的事情,怎么能这么随随便便的……”
他刚说完,自己又赶到一阵懊恼。
平日里他做什么事情不说总有十拿九稳的把握,至少也是稳重靠谱的一个人,唯独在赵孟的事情上,总是搞砸,窘迫得很。他和赵孟的初遇是一场报警,用力喜欢过这个人的青春却整是一场独角戏,再遇到是同志社交软件一次无心匹配,就连之后左思右想好不容易才打定主意的认真告白都是在一场下得乱七八糟的雨里,两个人浑身泥泞狼狈地相拥在一间简陋棚屋里完成的。仔细想想,他和赵孟之前,从开始到现在,就没有哪一个重要时刻不是仓促草率又粗糙的。
就剩下眼下这最后一次机会,如果刚才在自己脱口而出那句玩笑话的当场,赵孟就答应一句“好啊”,宋栖然可能会气自己一辈子。
他打定主意了,这最后一件事一定要认认真真的做,要有烛光晚餐、星光海岸、音乐玫瑰,至少也该准备点一生一世也难忘的浪漫桥段,不然都对不起他现在从事的这份职业。
他把心里的想法遮遮掩掩地告诉了赵孟。赵孟反应了一分多钟,然后陷在沙发里笑了好久都爬不起来。
今天就是最后一天了,明天他就得亲自目送着宋栖然走进那做法庭。在赵孟看不见也不能陪伴他的地方,小家伙将不得不又一次面对那些充满晦涩痛楚的回忆,原本一想到这里,赵孟的心情就分外沉重来着。
但那种感觉却被宋栖然别别扭扭的坚持冲淡了。
宋栖然无意中提醒了他,原来明天并不是一切的重点。在明天之外的明天,他们还有一段好长好长的未来,要计划,要面对。
他们经历了那么多才走到如今的地步,总该好好珍惜到手的生活,认真去过。
赵孟的手机振动了一下。他推了推宋栖然,催促对方尽早休息,为第二天的庭审养j-i,ng蓄锐,自己则拿出手机,查看那条新收到的消息。
消息是赵冬发来的。还有赵琳。
他们不知道什么时候拉了一个微信群,第一条群聊记录就是赵琳分享在群里的新闻报道。
赵冬发了一句语音。赵孟将手机的听筒紧紧贴在耳边,他听到弟弟迟疑、但清晰的声音。
“哥,新闻我看了,周围的很多同学也都看了,大家这几天都在说这件事。你放心,我没和他们多说宋哥的事,但我的同学里支持这次维权的人有很多,我就想和你们说说,让宋哥知道知道,有很多人都希望你们能赢,我……我也是这么想的。等官司打完,不管结果怎么样,你和宋哥……都回一趟家吧。爸妈那边我和二姐商量好了,暂时先交给我们。别生我们的气,家永远是家,你也永远是我哥。至于嫂子。”
他清咳了一声,
“你和嫂子说一声,我和二姐凑钱,给家里装了电热水器了。”
赵孟笑了。
宋栖然走到门边又转过来看他,眼里亮晶晶的。
他没问赵孟刚才都是谁来了消息,都说了些什么。只是安安静静的,看着赵孟走到身边,像早做好了准备接纳这个人的一切那样张开了双臂。
“想靠吗?借给你。”他贴着赵孟的耳边说。
赵孟环住他的腰把他整个人抱了起来。
“我肯定是在做梦,”他对两臂中的人说,“算命的明明说过我命不好,为什么好事都能找上我?”
宋栖然被他抱在怀里打圈,转得晕头转向。他紧紧抱着赵孟的脖子笑了一阵,又哼哼着唱起了那首《飞白浪》。
我多想随你飞远去
飞过日月山川天际
飞到你梦里 飞进你身体
飞过距离 飞过世纪
飞到夜空繁星落地
就算化作泡沫消弭
只望你
在甜梦中着迷
第五十五章
赵孟打了个哈欠从床上醒过来。反应了一会才想起自己并不是在省城他和宋栖然的家,而是在酒店里。
集体诉讼告结以后他就立刻带着宋栖然离开了清河,那样大型的对公诉讼,可能需要半年到一年的时间才会出来判决结果,岳岚一早就告诉过他们,过往的人和事应该以离开法庭的日子作为界点,往前的不必再过多追溯,往后他们还是朋友,只是早已清算干净,谁也不要想着还有亏欠没有偿清。
赵孟算了算,他已经有快要四个月没有得到岳岚的消息了。寻找计划微博的最后一次更新是元旦跨年的时候,岳岚放了一张星空下的焰火照片,告诉所有关心她的人,自己一切都好。
眼看着年关越来越近,赵孟给家里人的电话也越打越频繁,他和父母双方都心照不宣地没有提起宋栖然的事,只是彼此打听一下对方的近况,关心一下身体。
赵冬找过他好几次,说赵琳先一步毕业之后一直在努力做父母的工作。赵母本来就是个耳根子软的女人,倒也不是完全说不进道理。赵父性格倔强顽固一些,可他看了清河市打官司的那件案子的很多记者报道,有些针对当年被强制收治病人的深度访谈,当年还是孩子如今早已长大的受害者们谈起被双亲强制送院的经历,那灰败的神态和字字泣血的内容还是动摇到了那个沉默固执的老人。赵冬说自己能看出来,父亲虽然一副仍不愿意松口的样子,在家里重新装修房子加装电热水器的时候却什么反对意见也没提,甚至还亲自动手破天荒自己做了个家用的临时j-i舍,把原来散养的走地j-i都圈起来养着了。入冬以后天气很冷,突然一天一个没注意,全家都就看他一个人在那儿,羊毛衫也穿上了,肩颈按摩仪也用上了,还戴着老花镜在那研究养生壶的说明说,捣鼓了半天也没捣鼓出个名堂来。
“哥,爹连宋哥送的东西都用上了,你就放心吧。今年春节他俩肯定让你回家过年,到时候爹妈不开口我和二姐也会开口,俺俩连你和宋哥的房间都收拾出来了,爹把杂物间改造了给我,我直接使了你的一床旧被子,妈直接去县上二厂收的棉花,给你套的一床新的,手绣的,我和二姐都看着了,双人的!”
赵冬那条消息还是几天之前发来的。但赵孟翻来覆去地已经看了无数遍舍不得放下。每当他有什么心烦事或对未来感觉不确定时,就会把弟弟那条消息找出来慢慢读一遍,心情总能逐渐平和下来。
赵孟最近的烦心事不多,就那么一件。
宋栖然的事务所接了一单新生意,但地点不在省城,而在北京。宋栖然这趟差出得很急,连赵孟都没做好心理准备。问他是什么案子,什么性质,强度大不大,难不难做,去几天,什么时候回来通通不能回答,只说签了保密协议。赵孟就只能满心郁猝地把宋栖然送上开往首都的高铁。
其实北京离他们省城并不遥远。高铁满打满算也就两个小时的车程,宋栖然下榻的酒店离北京南站很近,一般地铁就能直达,真算不上什么天南海北的距离。可谁想到赵孟好容易逮着上级把假期批下来,想着能给他一个惊喜的连夜上了火车,摸到酒店的前台一查客房,宋栖然竟然没在。
那会都快接近半夜十一点的时候了,宋栖然一个大活人,不在酒店里待着,在偌大个北京城不知道哪里飘着,把赵孟一颗小心脏急的怦怦乱跳。
最后还是只能自己暴露自己行踪的给宋栖然去了个电话,得到的消息是不巧,连夜布置会场,一整晚都得在现场监工,问他到底是哪儿,还是那老三样,对不起,有保密协议,不能告诉你。
宋栖然给前台打了好几个电话,又是提供证件又是登记信息的,才让客房人员把赵孟领回自己的房间对付一晚,那晚北京城下雪了,赵孟一个人傻乎乎对着落地窗看外边一片空旷天际,心里也空落落的。
来都来了,也不能白来。第二天一早,赵孟就买了张乘车卡,提溜着一份驴r_ou_火烧去逛了逛北京城。他去了故宫,又去了天安门,沿着墙根下的筒子河转了一圈,又徒步走到西单给所里的同事还有家人买了一大堆有的没的各色特产,最后才大包小包无所事事地打算找辆车晃回酒店。
赵孟的电话就是在那会急吼吼地响起来的。
他刚一接起来,宋栖然带点兴奋的声音就传了过来。原来是委托宋栖然做那单活动策划案的雇主刚刚完成验收,这次他们效率不错,提前结案,宋栖然可以早一天离场过来找赵孟,不过走之前雇主还有餐饭坚持要请,听说宋栖然的家属也来了北京急着想走,二话没说就告诉他一定要把家属也带到,今日他做东,在大董的包房招待他们吃最正宗的北京烤鸭。
赵孟拿手机大众点评了一下,宋栖然提供地址的那间餐厅人均并不便宜,但也不是什么国宾馆这类专接待政要人员的地方,想不通为什么宋栖然在电话里反复叮嘱他好几遍,进门的时候要低调,直接报了包房号码就找服务员领进来,千万不要引起过多的注意。
弄得和地下党接头交换情报似的。
赵孟也纳闷,但来不及细想拎着手里成串的东西都打了辆出租车,毕竟别的都不重要,赶去找老婆最重要。
早上在售票处门口给风吹的时候赵孟在地摊上买过一顶带护耳的小帽子,进门前他又特地翻出来戴上,找着宋栖然发的房间号,直接上了二楼的包房区间,找到门,还没敲开,隔着门板就听见自家小家伙熟悉的嗓音,赵孟心头一喜,发现后头还紧紧跟了个极不耐烦抖狠似的男性嗓音,不知对谁粗声粗气吼了一句“你再说一遍试试!”
赵孟眉毛一竖,一巴掌推开门,那一眼不看还好,一看心里头的一股邪火“噌”的一下就窜了上来。
哪来的不认识的神经病,居然敢吹胡子瞪眼睛冲着他老婆嚷嚷,虽然两个人中间似乎还有个充当和事老的角色正卖力劝说着什么,赵孟也还是一下就站不住了,手里的东西随手往地上一扔,外套脱了一个箭步就挤进了神经病和宋栖然中间把人一下子推出去几步远。
那人没防备着这下,一下给赵孟一拐子撞得头晕眼花,“卧槽”了一句,才定睛看了看这个忽然闯进来的戴着一定丑帽子的陌生人。
“你又是哪家的?我警告你,我的工作室和星权、盈科都有服务协议,你再动一下我就报警请律师了!”
赵孟觉得自己这是真碰见神经病了,他挑了下眉,从内衬口袋里掏出了自己的警徽。
站对面的两个人都愣了愣。
还是其中那个长得好看的最先反应过来,他松开本来还死死拽着男人袖子的手对赵孟热情一笑。
“赵警官?你一定就是赵警官,老听栖然提起你的,还听说你妹妹是我的小粉丝?”
赵孟眼皮一跳,定睛朝说话的人望去,这才反应过来,对啊,这人他见过,他认识。
“诶你不就是那个——!”
不就是琳琳喜欢的那大明星?
后边的话他没说完,宋栖然一把抢上来把他的嘴给捂住了。
“别叫,不能说,不然把记者都招过来了!”宋栖然压低了声音急促地对他解释了几句,“我有保密协议,要是被狗仔偷拍了我这一个礼拜的班可就白加了!”
尹瀚也很有眼色,趁着宋栖然拉住赵孟,自己也扯了那个骂骂咧咧的男人退了出去,可能临时又开了别的包厢。
赵孟见宋栖然很嫌弃的看着男人离开的方向,末了还和不解气似的自己走到门边,一把甩上房门。
“讨厌鬼。”他对着门把手骂了一句。
赵孟走过去,想问问他事情的原委,一低头,却看见宋栖然一脸恍然大悟,又从恍然大悟逐渐过渡到苦恼表情的皱眉盯着自己的手。
“怎么了?”赵孟摘下帽子,摸了一把宋栖然的头发,“刚才那神经病谁啊?他没为难你吧。”
宋栖然摇了摇头。
“我懒得和他一般见识。”
不过他还是叹了口气。
“只是我刚才说话没过脑子,说了句骗他的话,被他给发现了。”他苦笑了一下,从门把手上撤下手,朝赵孟晃了晃,又转身走回到桌边坐下。
“我刚和他说我结婚了,结果他一直盯着我的手看,这会我才反应过来,他肯定是发现我没戴戒指了。”
宋栖然摁了摁自己的太阳x,ue,很难以置信地靠在椅背上又嘟哝了一句,
“也太小心眼了……”
赵孟站在原地眨了眨眼睛。他的视线也顺着宋栖然的目光落在了那人一双白白嫩嫩纤细修长的手上。
赵孟咽了口唾沫,往外环顾了一下四周。包房的环境很好,档次很高,窗台上摆着鲜花,桌上还有开好的红酒,美酒佳肴金碧辉煌全有了,虽然一样也不是他点的,不过……
他估摸了一下时机,最后还是战胜了内心优柔寡断的踟躇小人儿,硬着头皮走到皱眉不高兴的宋栖然边上,和变魔法似的在裤子口袋里拈了一下,一个不大不小不宽不细的白金素圈就落在了宋栖然支起来的那根手指上。
宋栖然茫茫然的,和傻了一样。
足足过了好几秒钟他才回过头来,脸上带着无法用语言形容的复杂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