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见你,行吗?”
俱是些小心拿捏过的讨好措辞。赵孟没有回复,但他会举着手机反复地看,看到叹气。他觉得宋栖然完全不必这样,他们两个人站在一块,什么都是宋栖然更占优势,正常人经营这样的关系,没有像宋栖然那样谨慎,将姿态放得如此低的。他原以为那是爱,现在却又犹豫了。
宋栖然最后给他发来的消息还是一个问句。
“你现在还喜欢我吗?”
赵孟对着手机愣了很久,也忍了很久,才没让自己打出去一句“这个问题我也想问你”来。
他有时候觉得自己可笑,像个闹脾气的中学生。但内心深处,他其实很清楚,他之所以会放不下,仅仅只是因为宋栖然同样也是他第一个喜欢到这种地步,想认真对待到这种地步的人。他有过很多关于他们两个人的,连设想一下也觉得是奢侈的美好愿望,但无论是哪一种,都与宋栖然所计划的未来相去甚远,相去太远了。
赵孟想,也许他们是真的不合适。
“孟哥?”马超拍了拍他的肩膀,把他从面色凝重的神游中唤醒,眼下这压抑的氛围逼得他咽下一口唾沫,只敢拿手指遥遥点了点桌面,
“那个,孟哥你手机,有电话…….”
赵孟眨了眨眼,放下啤酒杯捡起早已经静音的手机,发现是一个从没见过的陌生号码打来。他接了,比平时一听就起激灵的熟悉嗓音更沙哑一些的声线从中传来,赵孟扶额,是宋栖然。
“你在做什么?”
那倒是个再寻常不过的开场白。
“下班了,在陪同事喝酒。”
赵孟回答完那句,坐在旁边大气也不敢出的马超和阮洪刚默默交换了一道眼色。
要不怎么孟哥这两天这么反常呢,就那电话,查岗的!陌生号码,联系人都删了,可能正在闹分手!
不得不说,连马超自己都觉得,他身为警察该有的缜密逻辑推理能力有时候确实点错了地方。他一眼就看出阮洪刚这个半社交障碍症患者没有体味到这其中的微妙之处,在阮洪刚胳膊弯上一勾,不着痕迹地把他往后拉了半米,两人缩在桌子的另一头,尽量避免去听从赵孟听筒里漏出来的对话。
宋栖然笑了一声,也不是平日里那种俏皮的轻笑,他笑得很干脆,好像耐心终于耗尽后变得厌烦无趣的对话一样,他直接切入了正题。
“为什么躲着我?”
“我……”
“别找理由了,我又不傻。赵孟,你躲着我,躲了一礼拜了。”
赵孟被电话那头宋栖然突然锐利起来的气势噎住了答话,宋栖然便又问了一句:
“你之前说一见我就很喜欢我的话,没骗我吧。”
“没。”
“那答应我无论什么时候我提出要见你你都回来的时候,也是认真的吧。”
“是认真的。”
“那为什么答应了却做不到?”
赵孟沉默了许久,仿佛有一只墨黑色的巨鸟,扑扇着翅膀朝他袭来,遮天蔽日,隔绝了所有的光,他长长呼出口气,将心中坍塌的城池从废墟上轰然卸下。
“我可以照我说的做。”赵孟回答,他最终决定放下,
“如果你想的话,给我地址,十五分钟之内我就过去找你,但以后我们的关系就止步于此,你上次说的所有那些事情,我想过了,我不能接受。”
这次沉默的人换成了宋栖然。他不知站在哪里,背景音的音色十分纷乱吵杂,让他即便开口,声音也像是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不带一点多余的情绪。
“骗子。”他说。然后那通电话挂断了。
赵孟不知道自己现在的脸色到底怎么样,倒是隔着一张桌子的超子和小阮都见鬼似的看着他。他撇了撇嘴,放下手机,得了,看来真得分了。
“孟、孟哥,别啊,天涯何处无芳草是吧。”
马超舌头打着结忽然来了这句,搞得赵孟一闪念转醒,哭笑不得。
“你孟哥我这把岁数了,这点道理还不懂?”
行行行,你懂,马超腹诽,就这装洒脱装得和家里死了人似的,看来这个月的j-i,ng神文明奖怎么着也得完蛋。正想着,身边埋头在碟子里捡花生米吃的阮洪刚手机响了,紧接着是他自己的手机,这会已经是下班时间,来电显示却是所里的,他俩一前一后接起,纷纷地变了脸色。
赵孟见他们那副架势就很熟悉,酒杯一扽,问:“是不是所里出事了?”
马超一路小跑着去找摊主结账去了,留在的阮洪刚负责收拾他落在位子上的衣服背包手机钥匙。
“来案子了,所里人手不够,超子得先去现场,他们还需要一个人帮忙调监控,我跟去看看。”他同赵孟说完,就把那堆什物拢成一拢抱了就打算走,赵孟扔下碗筷也打算跟上,桌面上的手机又再度适时亮了起来,他一看,还是电话,还是刚刚那个号码。
“我现在有点忙不能——”他接起来,话没说到一半,那头中气十足一声吼,差点震麻他半边耳朵。
“是我!张大春!”
那位与赵孟有过一面之缘的设计师现在听上去十分抓狂,尾音都破掉几个,
“他妈的姓宋的刚刚拿我手机都和你讲什么了!你又怎么他了?!”
赵孟只听得听筒那头一阵闹哄哄的动静,一时没反应过来张大春什么意思,木木然c-h-a话说:
“我没怎么他。一会儿吧,我这得出趟警,回来说。”
“你出他妈个毛的警啊警就是我报的!”张大春气急败坏地在对面疯狂跺脚,“你要再不过来,这疯子今天真杀人了!”
第十七章
赵孟坐在显示器前面调监控,阮洪刚坐在他旁边,大气也不敢出。总共就那么几十秒的一个东西,被赵孟翻来覆去地看了已经十六遍了。
他的脸色原本就黑,听完张大春絮絮叨叨的原委,就更黑,黑到是个喘气的都不敢正脸看他。
今天周五,正好是新敲定的甲方爸爸到设计事务所来签合同的日子,老规矩了,商务谈判完了以后总要招待招待陪吃陪玩,赵孟出警的会所制ktv离写字楼不远,和宋栖然的事务所签了合作协议,本来就是他们常年拿来招呼客户用的。
结果今天甲方的谈判队伍里偏偏随了一个没眼色的。人坐在会议室里的时候眼睛就跟黏在宋栖然身上一样,到了ktv包房里,直接恨不得趁着点单点歌要上下其手了。设计行业里有个把性取向特殊的从业者从来不是什么新闻,很多人甚至还抱有同性恋者的审美水平要高级于异性恋者的偏见,要不张大春也不至于吃饱了撑的装gay。本来这也没啥,宋栖然在和工作有关的事情上从来是个有分寸的人,看出那人有心要占便宜,也只是板着一张脸不着痕迹地躲开罢了,多的话一句也没说。但要命就要命在,今天他们所有人,都有点喝多了。
“我不就看见姓宋的一直心不在焉在那翻手机吗,然后那傻*又一直在他旁边y-in魂不散的,就问了他一句你男人呢,”张大春唉声叹气地对赵孟说,“我那不也是好心?!你想就算那傻*对他有啥想法,知道他都有男朋友了总归收敛点吧?结果那逼开口就说没男人,分手了,我c,ao!谁知道你们没事为什么闹分手啊,一时嘴快我也就……”
“你就什么了?”赵孟黑云压城城欲摧地问。
张大春不禁往阮洪刚背后缩了缩。
“我就把他拉到旁边,问了他一句不会就是因为我上次多那一句嘴的事吧。”
正常人真没有这么问的,尤其还是在死就是自己本人作出来的情况下。赵孟看着眼神躲躲闪闪的张大春,直截了当来了一句“你脑子呢?”
“我那他妈不是喝多了吗!”张大春缩在墙角负隅顽抗,一想到当时昏暗包厢里宋栖然看他那眼神他到这会都寒毛直竖,
“然后那逼就知道我之前跟你说漏嘴了,看在客户还在的份上算是没掐死我,但把我手机要走了,自己跑到走廊上打电话,我原本以为不过一通电话的时间嘛,能出什么事。没想到那傻*也紧跟着出去了,我心想等过个几分钟再出去看看,直接跟人后头好像防贼似的,也挺尴尬,结果姓宋的真牛逼啊,就五分钟不到,给我弄这一出,剩下的就全在监控里了。”
是啊,全在监控里。赵孟看得清清楚楚,宋栖然就靠在走廊上给他打那通电话,从转角走出来一个和他同样穿西服套装的男人,大约也三十出头的年纪,收拾得利落齐整,上来就自然而然揽住他半边肩膀,低头同他说些什么。
整段监控视频也才不过几十秒而已,因为下一秒钟宋栖然就从过路侍者手推的推车上拎起一支啤酒瓶爆了那人脑袋。一瞬之间,电光火石,酒瓶爆裂,泡沫飞ji-an,侍者惊叫,包厢门打开人群蜂拥过来劝架,然后有人撞倒了手推车,啤酒瓶滚倒一地,又有什么人摔了一跤,在散落一地的碎片上划伤了手,一个高亢的声音在画面外叫,报警,赶紧报警。那场面,真他妈的,就和张大春说的一模一样。赵孟是干警察的,他看得最清楚了,监控画面里宋栖然停在那一帧上的眼神还真就跟要杀人似的。幸而也只是一支啤酒瓶而已,对方现在要告他故意伤害,赵孟深吸一口气,这事可就麻烦了。
这时马超的短信发到了手机上,说人已经在局子里了,等着录口供。赵孟给他回了个电话,打发他和小高一起先去安抚受害人的情绪,小高嘴甜,赵孟便提了一句,尽可能的话,劝人走民事诉讼吧,至于给宋栖然录口供的事,当然还是他自己来。
站在审讯室门口,赵孟仔细想了想自己是有多久没见过宋栖然了,六七天?一百来个小时?也没多久啊。却不知怎么搞的站在门口都有点害怕,半天不敢推门进去。可等他进去了,却又后悔自己为什么没早点进来。
宋栖然的样子看起来与平时很不同。
他额发凌乱的坐着,不知是在ktv里还是在来派出所的路上弄成那样,沾了发胶的头发一被汗打s-hi便微微卷曲,贴在额角一副狼狈模样,和一身做工考究的职业装形成鲜明对比。他的眼也发红,简直红得像刚刚哭过,放在那一堆五官中间让人看了心口都疼,直错觉有人给了他天大的欺负,只想跳起来为他出头。
赵孟不确定是不是人人见了宋栖然这副样子都有这种冲动,反正他有。可是心疼归心疼,他到底是个警察,把笔录本子摊开的时候,也确实很想照着宋栖然的脑门来那么一下。
也太冲动,太胡来了。
“说吧,怎么想的?”
他开口问了,那句话基本是所有笔录的例行开场白,赵孟没让自己的声音漏出太多感情,这间屋子发生的所有对话都要被记录在案,宋栖然和他的关系被人知道了,对诉讼影响会很不好。
宋栖然看也不看他,背靠在椅子上,低声回了一句:
“喝多了。看走眼。没想到砸他脸上那东西是酒瓶。”
赵孟拍了一记桌子。
“你以为警察都好糊弄的是吧?那叫看走眼?一会儿受害人还得我们开介绍信去医院做伤情鉴定,万一有个三长两短后遗症呢,你还想留案底不成?”
“那你想听什么?”
“听老实话!”
赵孟忍无可忍吼了一声。
宋栖然笑了,笑得挺讽刺的,他看着赵孟的眼,问他:
“那你也说句老实话,你是不是觉得我疯了?”
那句话来得无头无尾的,赵孟捏着笔的手心出了一手的汗。他当然知道宋栖然指的是什么,就是张大春说漏嘴讲给他听的那件事,康复中心的事。
“我没病。”不等赵孟回答,宋栖然就自己把话接上了,“当时他们送我进去的时候就给我检查过了,后来为了方便,给我伪造了一张双向情感障碍的诊断书,是假的。”
他每个字都是咬着说出来的,宋栖然很不快,他在气头上,并且那股怒意是直冲着赵孟而去的。赵孟现在都怀疑今晚那个被宋栖然爆了头的倒霉家伙,很有可能只是因为他而被迁怒的背时鬼。
他有点尴尬,只能清咳一声。
“我从没觉得你是疯子过。”
“那为什么躲着我?”
赵孟做记录的笔差点折了。他给宋栖然猛地打了一个眼色,没记那句,给自己的问题换了个说法。
“就是心情不好那个意思呗。心情再不好也不能打人吧,那人跟你说了什么话,监控这段没录下来。”
宋栖然瞟了他一眼。
“问我有没有兴趣和他试一次one night stand。”
“什么?”
“***。”
赵孟沉默了。他原本并不想在这个节骨眼上考虑那个话题,宋栖然却提醒了他。他们两个人一开始认识,原本就全因为社交软件的一次无心匹配,真要追究,和***的程度并没有多大差异,而宋栖然一点也不介意,他既然能对赵孟做到那种程度,怎么可能因为一句陌生人的邀约发那么大的火。
赵孟知道他没说实话,可还是禁不住去想,面对自己时那个甜蜜软糯的小浪j-i,ng和对着别人脑门开玻璃酒瓶的宋栖然,究竟哪一个才更接近真实的他。
那想法赵孟并没说出口,是宋栖然自己看出来了。
“你真想知道?”他问。
赵孟点了点头。
“是不是我现在说的话你都得记下来。”
“按照规定,是的。”
“.…..其实也不是因为他。”宋栖然撇开视线,发红的眼睛死死盯着地板,“他靠过来找我的时候我正好在头疼,我经常头疼,这个礼拜一直发作,比以前都疼。我想找个办法缓解一下,所以出来打了一通电话,结果他凑过来说了那些话,我没注意看手机,还以为那句话被收进听筒里让电话对面的人听见了。”
宋栖然吸了一口气,
“我以为那个人听了以后再也不会想见我了。”
赵孟停住了笔。他惊呆了,内心经历极大震动的同时又有一股无名火往上涌起来。低着头的宋栖然始终不愿意与他眼神接触,让赵孟根本无法通过眼神传递给他知道,现在的自己究竟有多气,多急,多恼火他的冲动和不可理喻,同时又有多受宠若惊。
竟然只是因为这样。
“你知道故意伤人走刑事诉讼以后是什么后果吗!”
他捶了一下桌面,又踢开椅子站起来,恨不得冲到对面将宋栖然揪起来摁进怀里。
审讯室的门开了,马超一脸诚惶诚恐地走进来,见赵孟这副架势吓得赶紧上来拽着他的胳膊把人拖到了门外。
“孟哥,你千万别冲动,这人咱惹不起啊!”
赵孟被他猛地拖出去五六米,正晕头转向的,根本没听明白这句话什么意思。转头一看,马超正用力朝自己使着眼色,半比着口型,半小小声说:
“上头刚来了个电话,说这人可以走了。”
赵孟睁大眼看着他。
“什么叫可以走了?”
“就是同意私了的意思……!”宋栖然还坐在屋子里马超不好明讲,只得凑到赵孟耳边继续说:
“是总局打来的电话,这小子背后有人呗!你刚才没为难人家吧……”
赵孟更惊讶了。
他看了一眼马超,又回头去看宋栖然。宋栖然已经抬起了头,一刹之间,两人的目光隔着虚掩的门遇上,恼火的疑惑的委屈的全混杂在一起变成欲言又止的情绪,只那一眼,就撞得赵孟心口一缩。
他顿了顿,尽可能压抑着语调的起伏对马超说:
“那你去系统里把案子结了吧。我……我亲自送他回家。”
第十八章
从和平桥西到宋栖然家统共二十分钟的路程,赵孟开着警车,九分钟就飙到了小区正门。等到跨进宋栖然家门口,赵孟对着客厅又傻眼一回。
记忆中原本应该摆在落地台灯和扶手椅前边的一张异形茶几已经不在那儿了,它变成了一堆铺满地毯的繁星似的碎屑,宋栖然的茶几整个碎了,赵孟都想不通他为什么还把残骸留在原地一直到现在。
“钢化玻璃就是这样的,”宋栖然跟在他后边进门,一察觉到赵孟讶异的目光就开口说,“这种材料只要碎一小块就会整片塌下来,听名字感觉很坚固,但坏就会坏得很彻底。不过碎屑是没有棱角的,放那也没事,很安全。”
赵孟看了他一眼,现在是说这个的时候吗?他还挺想那样开口,但似乎那句话对比此刻的气氛显得有些过于活络了。他不知道自己现在应不应该和宋栖然说话,也不确定他们的关系现在究竟算崩了还是没崩。毕竟放眼望去,一周前赵孟搬进屋子的大小箱子都还堆在客厅一角。要命,还真特么尴尬。赵孟的肩膀垮下来,叹了口气,认命似的挽起了袖子。
“你做什么?”
宋栖然一脸不解地看着赵孟从阳台上捡回来一只空瓦楞纸箱,又取出大号黑色塑料袋,放在纸箱中铺好后,拿掰下来的半块瓦楞纸片当做撮箕,跪在地上开始铲那堆亮晶晶的玻璃沙子。
听见他问那句,赵孟无奈地摇摇头。
“这么大一房子,你怎么还能把日子过成这样。”
他低头清理地毯的神情专注而自然,一个人的单身日子过久了,连长绒毛间的缝隙都记得要悉心照顾,赵孟这般身影看在宋栖然眼里,又叫他不知所以然起来。
“你消气了?”
他今夜第一次露出有点茫茫然的呆萌表情,问出口的话竟然是那个,赵孟都要被气笑了。
“你看我像生气的样子?我只是脸长得凶点,起码还算守法公民,肯定没干过生起气来爆人家脑门的事。”
那句话说得太天马行空,宋栖然不知他是有意讽刺还是调侃,站在原地一时竟有几分局促,憋了半天憋出一句:“你放着吧,我可以请阿姨来收拾的。”
不知是否刻意,宋栖然彼时同他说话,仍有些若有似无的讨好,像生怕麻烦他多了,又害赵孟生出许多的不满来。赵孟叹了口气,正欲抬头回话,眼角余光不经意瞥见被放在电视柜最边的一对白瓷制品,正是那日他从家具城偷偷顺回来的两只情侣杯子。
宋栖然的茶几毁了,杯子却还在,赵孟望见它们,眉目生生被薰得柔和了下来,便也收起了更多教训的口气,整好那一箱子碎屑,站起来,走到宋栖然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
宋栖然矮他半个头,他刻意蹲下,好让对方平视进自己的眼睛。
“你是不是从来没喜欢过什么人?”他问。
宋栖然睁圆了眼,想反驳但又满眼的困惑不解,眉头一皱,像不小心错做了坏事而不自知的乖仔,正等着别人给他指出来。
赵孟指了指地上的纸箱子。
“就那玩意,我给你收拾收拾,就算只是作为朋友帮个忙,这也没什么,知道吗?真正喜欢一个人的时候,别说那个了,我什么都会心甘情愿为他做的。一个人要先爱过,才能清楚辨别出来自己是不是被爱,这世上没有一方永远付出和妥协的感情,如果你认为有,那就是没找到对的人。不过说来也奇怪,我有时候觉得你挺会算计,有时候又觉得你挺傻的,其实你只是一直不肯说实话是不是?”
赵孟在宋栖然的脑袋上亲昵一摸,把他本来就凌乱的留海全拨弄了下来,盖在额头上,一瞬年轻了好多岁,懵懵懂懂像个少年,赵孟也像看弟弟似的看着他,笑得十分宽纵与释怀,他想宋栖然可能是真的不懂,所以他必须说出来,
“你看,其实你并没有你想的那么喜欢我。”
宋栖然的眉心突地一跳,像是只突然跳脚又怕被人捉现行的猫。他往后退了一步,躲躲闪闪瞄着赵孟,下意识蹦出一句:“我没骗过你,我说过的话都是真的。”
“是,你没骗我。”赵孟点头,“我又没说你骗我。你从来没说你喜欢我,你只是说想和我在一起,时常见到我。我没做到,是我骗了你,对不起。”
宋栖然倏地睁大了眼睛,赵孟的的确确是在道歉,他的眼神澄澈无波,平静得像一汪湖水,也许要感谢今晚这场突如其来的变故,让他总算摸清宋栖然的脾气,心中很确定,若要从这人嘴里听到实话,绝不可在此时逼他。
赵孟笑了笑,宋栖然总算冷静下来,那现在他还在意的问题就只剩下一个——
“现在你得和我说说,你头疼是怎么回事?”
宋栖然闻言,眉头紧紧绞在了一处地方,良久以后才招呼赵孟坐下,自己转身去了卧室,窸窸窣窣不知道翻找什么东西,等他回来,往赵孟眼前一摆,只见一张密密麻麻写满了赵孟全不认识鸟语的标签,竟是一支被吃到还剩几粒的药瓶子。
“我从十八岁起,就一直吃这个药,吃了……快十年了。”
赵孟见鬼一样看着那支瓶子。
“这是什么东西?”
“进口药。专门对症的。从康复中心出来以后我就一直头疼,脑ct和神经检查都做过了,医生说我健康得很,一点问题也没有,最后才推断可能是心理问题,我父母就托人从国外买了这种药。”
“心理问题?”
“有点像治疗抑郁症,控制多巴胺的分泌之类的,和那个原理差不多,这个药坚持一天吃一次就不会头疼,也不至于记忆力衰退或是嗜睡,基本算没有副作用吧。”
宋栖然叹了口气。赵孟敏锐地从中捕捉出了一些什么。
“基本?”他抓起药瓶仔细端详,开始试着回想这段时间与宋栖然共处的细节,结果真被他想起一件事。赵孟惊讶的目光投向宋栖然,宋栖然也点了点头。
“恩,就一个副作用比较讨厌。”他说,“会没有性欲。”
赵孟呼吸一窒。
“简单点讲就是硬不起来,也不想硬。没有性欲,没有欲望,也不觉得没那些东西有什么问题,连**影片也不能看,看了就会吃不下,睡不着,想吐,就一门心思整天只想工作的事。时间久了,你的头脑很清醒地认识到‘这样有问题’,但是主观意愿根本提不起劲想去解决。我觉得这才是最不正常的。”
“后来呢?”
“后来我就受够了。”宋栖然回答,他看一眼也就知道赵孟心里到底在想什么,也就干脆全说了,“第一次见你之前,我停药了。”
“停药了会怎么样?很难受吗?”赵孟问,他有点心疼,尽管宋栖然本人看上去好像并不觉得那是个什么多大的事,他看了赵孟一眼,抿了抿嘴唇。
“我本来也以为会。但是,见你的第一面,就那天晚上,头就不疼了。”宋栖然有些怯然地说,“我没骗你,就是那样。我也被吓到了。后来又找你试了几次,才发现只要是和你在一起,它就不会复发。具体什么原因我也说不清,不过你很好,真的。对我也好,做那些事情也很舒服,我从来就没这么喜欢和什么人待在一起过……”
宋栖然说着说着偏开头去,他的声音越说越小,这的确难以启齿,因为他对赵孟的喜欢,说到底,倒和赵孟这个人怎样并无一点相干。
而赵孟也终于知道了,何以宋栖然会那样反常地迎合他,费尽一切心力讨好他,为他解决眼前所有的问题,并且会像永远都没有足够的安全感那样,一遍又一遍的希望从他这儿得到一句保证。
赵孟在自己并不知情的时刻,成了宋栖然的希望,无论那种希望是什么,和爱情究竟有没有一毛钱关系,宋栖然只想要捉住它。他试了所有能试的办法,动用了所有能动用的资源,就为了和赵孟这个一无是处的小警察共度余生。希望你永远都在,他说那句话的时候,是真心的。
同样的,他今晚所有的反常,和恼火,和绝望,也通通都是真的。
赵孟半张着嘴,他回味过来一切,完全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而宋栖然则像个交代完所有口供等待宣判的人那样坐在他对面,绞着手指。
“对不起。”他轻声说,“但我没病,真的。只是心理应激方面出了点问题,我不是疯子。”
“我没……”赵孟艰涩地出声,他的嗓子发干,很艰难才能找回自己的声音。他眼看着宋栖然那副颓然失落的样子,内里被一种不知名的,巨大空旷的无力感给填满。可自己又能为他做些什么呢?
一片沉寂的几米开外,门铃响了。那突兀的动静打断了赵孟的呆滞,也打破了眼前的僵局,他眼睁睁看着宋栖然站起来去开门,然后从玄关外迎进来一个赵孟怎么也没想到的人。
魏小龙。
第十九章
魏小龙进屋只看了宋栖然一眼,朝他微微颔首,手就自然而然地揽在了他的肩膀上。而宋栖然看样子也像早就与他相识,一点不曾抵触那般亲近的肢体接触,反而扬起音调喊了他一声“小龙哥?”。搞得赵孟全然不知所措。
魏小龙什么话也没说,揽着宋栖然回到客厅,一眼就看见那个玻璃台面已经碎完只剩下金属框架的茶几,而赵孟本人还傻子一样杵在一堆刚铲完的玻璃碎屑旁边,此情此景让他的眉头蓦地一皱,语带十分警惕地问宋栖然:“你们吵架了?”
宋栖然赶忙摇头。
“没,是我弄的。”
魏小龙闻言,眉头往下陷得更深。
“你停药了?”他又问。
“停了也没几天,我自己不想吃。”宋栖然回答。
他刚说完那句话,魏小龙的目光就朝赵孟这边直刺过来,之前赵孟就一直觉得他沉默不语死盯着人看的时候眼神y-in翳得很,这会感觉更是强烈,好像自己做了什么天大的混账事,就活该被那道眼光钉死在耻辱柱上一样。好在魏小龙身上外放的情绪总是一闪而逝,还不等赵孟张嘴为自己辩解什么,他的面色便已经一如往常,只是仰起脖子嗅了嗅空气中的味道,随即露出个淡到快要没有的笑容,看着赵孟说:
“你没在这里抽烟,不错。”
说完,又在宋栖然的鼻梁是轻轻刮了一指头,
“你要少闻烟味,对身体不好。”
他那样自若的神态实在太过亲密,太像个惯于罩着宋栖然的大哥,又太像个把旁观者不当一回事的自己人,看得赵孟心里忽然上涌一股邪火,一瞬之间脸黑得深不见底,恨不得一步上前把人从他身边捞回来。
你又是哪里蹦出来的y-in险小人,赵孟心想,之前竟然还装作毫不知情开车把他送回来一次,这么深藏不露的家伙能是什么好东西?虽想这样讲,可却也挑不出别的什么毛病。
打眼看去,魏小龙比他年轻,比他好看,刚刚退伍的体格,往在那儿随便一戳就是个浑身散发青春雄性荷尔蒙的阳刚架子,就连老妈子一样帮宋栖然把沾满啤酒花味道的袖子一层层往上卷的动作都没有招致对方任何的不耐烦。反倒是宋栖然,和突然开门收到惊喜圣诞礼的小学生一样高兴,抓着他不住地问:“高中毕业以后你去哪里了,这么多年都没有见过,你是怎么找到这的?”
赵孟肩膀咔咔往下一塌。得,他俩还是高中同学,连认识的时间都早他那么多。
魏小龙倒是一点不在意赵孟已经明显到快要写满全脸的不愉快,给宋栖然整好袖子就回答他:“从部队退下来,回了清河,现在在市委办公室,给你二叔当司机。”
他提到宋栖然的二叔,神情忽然变得十分平和宁静,在宋栖然臂上轻轻一拍,说:
“书记很关心你,所以把我派来省城就近照看。今晚又听说你出了事,第一时间打了电话过来,让我找你把人借走一晚上,接下来的事我会好好安排,你放心休息吧。”
“借人?”宋栖然疑惑地看着他,“借谁?”
魏小龙抬起头往赵孟的方向看过去,伸手往他脸上一指,半点音调起伏也没有地干脆回答:
“他。”
赵孟胸腔里的那点郁火还没来得及发出来就又被噎了回去。
“我知道你有很多问题想问。先别问。”刚一上车发动引擎魏小龙就开口说,面对宋栖然时曾松动过一刹的气场在出门后就消失得无影无踪,现在的魏小龙,又变成当初赵孟第一眼见他时那个感觉冷硬还带点野生气息的寡言青年。
他一路驱车,将赵孟带到附近一家已经安排好房间的四星级酒店,亮灯后的房间宽敞明净,床单上还放有客房人员悉心准备的欢迎卡片和盒装巧克力。魏小龙拉开窗边一张凳子,自己率先坐下,
“先自我介绍一下,我是清河市市委办公室的专职司机,栖然的二叔,也就是现在清河市的市委书记宋新诚,是我的上级。今晚从总局打到和平桥西的电话,就是在他的调解下打过去的。不过我先说一句,在取得受害人谅解的前提下,刑事转民事并做结案处理没有违反工作章程,请你不要对宋书记的工作作风产生任何不必要的误解。”
他强调完这一点,才拉开对面的另一把椅子,朝赵孟点点头,示意他坐下。
而赵孟已然陷入了意料之外的巨大震惊中。宋新诚的名字他是听过的,清河市经济开发工作的一把手,因为主持新技术产业园区改造而上过不少省内表彰的新闻,连省城人都知道他的名号,一直传闻说有省里有意要把他从地方调上来,只是宋新诚本人没有表态罢了。
而宋新诚居然是宋栖然的二叔,那宋栖然的父亲……
“是的,他是宋新民的儿子。”像是猜透赵孟的心思一般,魏小龙回答。
那就没错了,赵孟头皮发麻地想,清河市最大的经营建材生意的新民集团。当初宋新诚走马上任的时候,就曾因为宋氏兄弟中这位兄长的私营集团企业主身份而爆出过新闻,质疑选调公平性,只是如今弟弟已经上任几年,哥哥仍旧只埋头做自己的生意,似乎两兄弟彼此之间并没有什么交集。可如果真是这样的话——
他看了魏小龙一眼。后者低下头,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包软装烟,放进嘴里一支,点上,好像那个在宋栖然家门口教训过赵孟不能多抽的人并不是自己那样,深深吸进一口,又缓缓吐出来,等烟雾全消散了,才再度开口。
那是赵孟第一次听魏小龙这个人讲那么多的话。
他说:“栖然和我是高中认识的,同一个年级,不同的班,他那时候不是现在这样,对人很好,我一直不知道他是新民集团的小少爷,直到高三那年暑假他爸把他送去四疗。他是因为什么被送进去的我们都知道,但我们,还有四疗那边的负责人里,没有一个知道他其实就是宋新民的儿子。当年正是宋家大哥生意刚上轨道,小弟正式开始从政的节骨眼,他这事说出去不好听,怕影响了书记的仕途,于是给他在档案上改了名,所有资料也都是假的。谁也没料到那时的四疗内部已经开始不合规经营,将原本挂靠在人民医院j-i,ng神科下的诊疗中心单独外包给了曙光j-i,ng神卫生研究所,那是个私立机构,相关的新闻我想必你其实看到过,这几年爆出来,已经很有名了。”
赵孟的眼皮一跳。
“负责栖然治疗的主治医师做主开始对那一批收治的病人采取物理手段与药物干预结合的强制脱敏疗法,物理手段报道也都报过了,就是电击。那项治疗计划立项两年后政府才展开调查,康复中心又是封闭的,无论是书记还是栖然的父母在那时都是毫不知情的。等到所有人开始察觉到不对劲的时候,栖然的性格已经彻底变成了现在这样,他犯头疼,而且十分抵触与人产生社交接触,入伍之前我去看过他一次,几乎认不出他来,他还记得我,见了我还会对我笑,但我总觉得那不是我印象里栖然的样子,这么多年了,我一直忘不了当初那一刹时的感受。后来我退伍回乡,遇到了书记。外人很少有机会了解书记对栖然的关心,他入仕十余年了,至今膝下也没有一儿半女,将栖然看作亲生的孩子。四疗被检举整改后,书记始终自责,认为是自己当年从政的决定连累了栖然,多年以来一直想尽办法想要补偿。他会特地找到我,委任我,把我派到省城来,也只因我作为高中时代的旧友能多关心栖然,可以说全是为了他这侄儿着想。甚至就连你——”
魏小龙顿了一下,
“你现在知道为什么11.4嫌疑人在清河落网的消息能在发布前第一时间送到你手里了吗?”
赵孟惊得目瞪口呆。他从没想过这背后还会有这么多的故事,无论是张大春提过的强制康复治疗,还是宋栖然自己曾说到过的父母对于他人身大事的态度,原来都不是仅仅一如表面之词所听上去的那般简单,它们混合到一起,才最终造就了如今赵孟所认识的这个宋栖然。
“可是,已经十年了……”他听见自己沙哑的声音,正用一种犹疑的口气对魏小龙说话,“这么长的一段时间,如果他的家人真的想要帮他,为什么情况会一直没有起色?”
“你说把他治好?”魏小龙苦笑出声,大概也因为曾有过同样的想法而迅速地理解了赵孟的意思,“治不好的。”
“为什么?”赵孟哑然。
“因为他忘了。”魏小龙回答,“全忘了。治疗室里的事,高三那年被送进去前后的记忆,没给他留下一点痕迹。那就像是在你脑子里种一个黑洞把什么都抽干净,连病因都无法追根溯源,怎么治?”
他的脸上难得浮现出情感,那是一种难掩的伤感神色。他亲眼见识过的,治疗带走了宋栖然的记忆,也同时拿走了他喜怒哀乐的能力,像是偷走一个人灵魂中部分的生命,谁也没法将它们还原回来。
“所以书记才会差我来这将他郑重拜托给你。”他压抑的眼神转向赵孟,变换成一种清明的恳求。
“拜托我?”赵孟愣了,他下意识指了指自己,眼神里充满不解与不确信。
魏小龙看着他,笑了。
“你以为你和栖然遇上,这一切都是偶然吗?”他反问赵孟说,
“栖然的情况特殊,凡是有意想接近他的,无论背景、出身、健康、人品我全部会事先一一查过,如果是书记认为不合适的人,根本不可能走进那栋房子。至于为什么你可以,可能是觉得你们有缘吧。”
“有缘?”
“有件事你不知道。十年前的罗家山持枪人质劫持案,原本栖然也会在那里面。”
魏小龙说出那句话后的一刻,赵孟今夜第一次感觉到从胸腔深处传来心脏猛烈跳动的共鸣,仿佛耳边遭轰然的巨响淹没,除了徒然地睁大双眼,大脑已经停摆,自动放弃了一切思考。
“栖然就是市六中那一届艺考班的学生,11.4的当天他原本也打算进山写生,但他没去,所以成了那天唯一被漏下的那个。”魏小龙凝视着赵孟的眼睛,对他说,
“十年前是你找到了那些学生。十年后你又遇到他。所以书记想请求你,希望你也可以像当初救那些孩子一样,救救栖然。”
第二十章
坐在前往清河的长途客车巴士上,赵孟的心绪依旧纷然不能平静。他请了假,没有同任何人提起,按照魏小龙给的地址,独自一人来到清河。
眼前这栋大门紧闭的建筑,外墙依稀可见半剥落的“第四人民医院j-i,ng神诊疗中心”字样。六年前这儿因为“病人出逃途中意外坠亡”的医疗事故上过一阵媒体新闻,四年前又被举报,勒令整改,不知道后来改成什么样,总之现在已是彻底关停的状态,清河康复中心也已经改弦更张,挂了别人的牌子另起生意。
赵孟走到锈迹丛生的门边,治安岗亭里竟还留了一个退休保安值守,见他鬼鬼祟祟张望,提着一串钥匙过来问话。赵孟长相凶悍,仅穿便服时引人生怯得很,又在这寻常人不会光顾的被封大门前晃晃悠悠,任谁看了也不会觉着像个好人。好在他随身携带着自己的警官证,出示以后,看门大爷的神色和缓许多。
他原本的脸色里是有警惕的,赵孟多年职业直觉,只消一瞬就能捕捉。但又纳闷,有什么必要觉得警惕呢,地方一早关停,如今都被封成这幅德行了,不过是幢废弃建筑罢了。他仗着自己身份特殊,张口便问出了心中所想。
年迈的保安看上去忽然感慨良多。
“造孽哟……”他絮絮叨叨地说起康复中心的历史。
出事以后, 省里派人来过,好几次。一开始是调查诊疗资质,再后来就开始调监控录像,连司法也来现场转过。没想到调查进行到一半,突然死了人,媒体蜂拥而至爆出些内容,诊疗所门口就炸了锅,天天有家长成群结队占一条马路抗议静坐。再后来中心监管病程的负责人突然出逃,带走了机房里的几块硬盘,通缉令下发前这事就上了网,呼吁人r_ou_闹得沸沸扬扬,最后省里为了先安抚民众情绪,暂时搁置了未进行完的调查。没多久领导班子换届,差人来过,可那几块硬盘不翼而飞,后续难于跟进,这一拖,竟然拖到了现在。
“一开始还有家属过来闹,后来也没了,据说是市里出面给安抚住了,拿了抚恤金。也有过记者想来,但按照规定我们是不能放人进去的。这地方啊,荒了快四年了,邪乎得很,到了晚上我从不值班,他们有人说那些楼里夜里都闹鬼,有人不停在哭。我都不想在这干了,上礼拜刚给上头问过后续还有没有人会来,要没人来我就干脆回家养老算了,结果你就来了。你是不是他们派来接手这儿的?”
赵孟有些尴尬。他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小片警,突然被保安大爷用那么热切的目光注视心里一阵阵的发虚,也不好正面回答,只指着四疗爬满枯藤的墙壁问,“哪里可以找到当年事故的资料?越详尽越好。”
大爷打量了他一会儿。
“早给调查小组的人清干净了,怎么他们没给你档案?”后来自个儿又转念一想,“兴许是不许查了吧。之前也听来蹲点的记者提过几回,里边啊,水深的很。”
他一抬头,碰上赵孟眼中没能掩饰住的失望神色,又觉得这大小伙子办事尽心得很,招呼他一声“你在这等会儿!”就转身回了岗亭。等他再出来时,手上有张打印得花花绿绿的传单。
传单已经皱了,纸质很薄,排版和配色都显得有些粗糙,一看就不是商业用途的宣传品。赵孟接过来一看,华文新魏字体打印的大标题上写一行字——
我们在等你,清河康复中心当事人寻找计划。
他茫然不解地望向值班大爷。
“一批小患者自己组织的,都是年轻人。”大爷悄声回答他,“管事的不让弄,他们来发过几次传单,都被没收了,我就留了几张,觉得孩子们也不容易。官方的东西现在不好找了,就这些民间的记录还剩下点,不过你可别说是我给你的啊,我都快退休了,不想找事。”
赵孟的眼睛一亮。
“发起这项行动的人也是当年在康复中心接受过治疗的?他们还能联系上?”
“有几个吧,现在年轻人的花样很多了,他们好像不怎么搞上街面的活动,主要都是在网上,具体怎么弄我懂的也不多,你看传单吧,里头都有写。”
赵孟闻言,赶紧仔细阅读了一遍手里的传单。上面的确标注了一个微博地址。
“有关当年的清河康复中心,还有许多波折没有被记录,也仍有许多失散的伙伴没有被找到。你们现在过得好吗?到现在,尚还有许多病友没有得到公正的道歉与赔偿,维权是一项漫长和艰巨的任务,我们需要更多的人站出来,需要你们的帮助,向世人说出你真实的故事,让更多病友被埋没至今的权益得到真正的重视与补偿。如果你还在,请联络我们,我们会一直在原地等你。这世界需要更多的勇气,还有爱。”
宣传单最尾写着那样一段文字,赵孟看着它们,忽然想起魏小龙对他说过的,希望他能救宋栖然的那些话。赵孟的心情是复杂的,现在他知道为什么魏小龙会给他这个地址了。
在来这儿之前,他对发生在宋栖然身上的事仅只有一个模糊的概念,他知道他受过伤,留下了后遗症,但却很难对那段经历感同身受。到这儿之后,尤其是看见那张传单之后,他忽然意识到,那是场发生在众多人群身上的集体事故。一个个人的伤痛会汇聚成群体性的伤痛,无论多少年过去,也仍然有人无法依靠自己走出来。那些曾经在这治疗过的人奔走呼吁,寻求更多的人站出来,也只是想汇聚起更多的同伴参与自救。希望与绝望总是相伴相生,照这样说的话,那究竟需要多少分量的勇气和多少分量的爱才能把遗留下的伤痛给抹平。
赵孟不是不敢面对挑战,他只是怕自己所能做的不够——那是宋栖然的事,他总恨不得燃烧出百分之一百二十的能量来帮他完成。
赵孟不禁怀疑,宋栖然是否是老天刻意送给他的考验,是为了弥补当年在罗家山他没能及时救出那些孩子所落下的y-in影与遗憾才带来到他的生命里。魏小龙那晚请求他的时候赵孟没有给他一个答案,但赵孟的内心深处其实很早就确信了,是的,他想救他,无论是为了宋栖然还是为了自己多年来也没能跨过的那道坎,他当然要救他。可他该怎么做呢?
裤兜里的手机嗡嗡响了起来,竟然是宋栖然打来的电话。
“你在哪?”
赵孟听见宋栖然轻轻打在听筒上的声音,眼眶背后蓦地一酸,他不知道那是怎么回事,明明也没怎么,却莫名其妙觉得很想他。
“我不在省城。”他遮遮掩掩地说。
“我知道,我正好也回了清河,”说到这儿,像是担心赵孟会误会那样,宋栖然又补上一句,“不是有意跟着你,之前不是和你说过我爸住院了……?我这趟回来看看,正好你也在,就想给你打个电话……”
“你爸还好吧?严重吗?”
“不碍事。”宋栖然回答,“有我妈呢,再说公司的事也忙,我打算今天傍晚就走,所以想问问你,需要我顺你一程吗,我开车了。”
他向赵孟提了个问题,铺垫很长,绕弯子绕得小心翼翼。赵孟拼命绷紧着眼周的肌r_ou_才不至于暴露情绪,然后他用自己听了都觉得惊讶的温和声线答了一句:“好啊。”
宋栖然是穿着一件风衣来的,入秋后有些降温,傍晚又起了风,他裹着风衣的领子靠在马路对面的车头旁边等赵孟,见到人来了,松开领口,远远地同他招手。
穿过马路朝他走去的途中,赵孟一直在心里组织语言,想着一会开场要和宋栖然说的话。他一早就决定好了,宋栖然没那么喜欢自己,没关系,他们的关系或许只是建立在宋栖然对于疼痛的排斥上,但那也不碍事。他栽在这样一个人身上,本来也是件说不清道不明没什么解决办法的事情,他就是喜欢宋栖然,况且这个人现在还如此地需要他,他怎么可能在这时候选择走开。
赵孟盘算着开口,刚走到宋栖然面前,却被他抢走了台词。
他说:“对不起,是我错了,我反省过了,一开始就应该和你说实话的。”
赵孟愣住了,他没有想到宋栖然会道歉。当着他的面,宋栖然眼神诚恳地望着他,两手环在胸前,均有些紧张不安地捏着风衣的衣领。他在等着赵孟的回答。赵孟心想自己何德何能,值得宋栖然如此的郑重,他说不出话,只能倾身过去,揽住宋栖然,抱了他一下。
他的两臂之间很宽阔,隔绝了风寒,宋栖然被摁在那儿,许久,紧绷的上半身终于慢慢慢慢松弛了下来。
“好吧,我答应不怪你了。但你得答应我一个条件。”
坐在宋栖然车的副驾驶座上,赵孟偷偷噙着嘴角对他说。开车的人只能专注地目视前方,宋栖然皱眉一副很困惑紧张的样子,倒给了他难得调戏人的机会。
“你要我答应什么?”宋栖然问。
“以后有话直说。能做到?”
“恩。”
“不管什么时候,只要我问了,就只能对我说实话,挑拣着说也不行,要全部都是实话,明白吗。”
宋栖然点点头。
“好。”
赵孟清了清嗓子。
“那我现在问了。”
宋栖然j-i,ng神地竖起耳朵,像只小兔子。
赵孟问:“第一次见我的时候,你到底是怎么想我的?”
宋栖然没忍住噗嗤一声,他抿嘴憋住了一会,怪不好意思地回答:
“也没什么特别的想法,就觉得你好玩。”
“好玩?”赵孟纠结起眉头,这个答案他倒是没想到,不过总比第一眼看了就不喜欢要好那么一点,他问,“怎么个好玩法?”
“就是看你出糗,挺有意思。”宋栖然回答。赵孟两眼一黑,想起两人初夜过后那个死命丢人的早上。
“然后你就一边在心里笑我,一边继续跑过来惹我?”
“我没有笑你,就是想惹你,”宋栖然说,“你给我发照片那次我很喜欢,觉得你都这么大的人了,还偷偷拍腹肌的照片显摆,好可爱。”
“好可爱个屁。”赵孟不忿抗议,宋栖然倏地用那两个字形容他,搞得他一阵恶寒。
“那后面呢,”他又问,“后面几次感觉怎么样?”
“后面几次有点累,”宋栖然老老实实回答,“你体力回复得太快,要的次数又多,可每次你看上去都一脸期待,我不好意思说不要。”
赵孟的额角抽了抽,觉得有点丢人,但也不好讲什么——刚刚明明是他自己巴巴地要人家全讲实话的。
“不过我没说不好哦,”怕他误会,宋栖然赶紧补充一句,他点头,点得很用力,“我还是喜欢的,真的。”
他特别下重音强调什么事情时的样子真诚得很,乖到不可思议。赵孟注视着他认真的侧脸,心想这其实是个很听话的小孩。他有那么好的家庭,那么好的天赋,要没有十年前那些烂事,现在是不是会成为一个特别明媚招人疼的孩子。
可即便宋栖然没变成那样,赵孟也觉得他已经够可爱了,便想最后逗逗他,问:
“那如果你第一次用社交软件的时候没匹配上我会怎么样?”
宋栖然摇了摇头。
“不知道,那时候一心觉得不像再那么过了,药也停了,如果没有遇到你我也没办法克服那些副作用,那可能就只能去死了吧。”
赵孟的笑凝固在了脸上。宋栖然的口吻平淡,他却听得胸中猛然一痛,像给人当胸揍断几根肋骨,猝不及防失了阵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