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前就从地图上移除了。如今还记得它的人很少。正因为这样,我们走这条路才是安全的。首先我们不会碰到州际警察,其次,帮派的人也不会那么容易找到我们。
“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这条路可以大大缩短我们去德州的路程。因为它几乎直线经过堪萨斯和德州。很棒吧。”米奇朝后视镜微笑。
白可对着镜子竖起拇指。
“不,不不。”贝莉一把抢过地图撕成了碎片,“我不要去德州!”
“为什么,白可小姐对我说你们商定好去德州找人。”米奇问。
“找我丈夫。还有,叫我白可就可以。”白可补充。
“她找她的丈夫关我什么事。”贝莉恢复了蛮横的态度。
“那我们分头行动吧。你和贝先生一起走,我一个人也可以。”白可说。
“不行,这是我的车,你必须和我一起走!”贝莉说。
“让白可一个人走太危险。要不这样,我们把她送到德州,然后我带你去别的地方,”米奇对贝莉说,“随便哪个小镇,你不是喜欢洛杉矶吗,我们去那里。我在大学学过摄影,我一只眼睛比他两只眼睛拍的都要好。到时候我们可以去偷拍那些明星,再拿照片换钱。还可以贩卖电影票,或者还可以在家庭剧里应征一个小角色,等我们有了孩子……你怎么了?”
刚刚停住的泪水又在眼睛里打转,贝莉挥掉米奇伸过来的手,任凭泪水流下。米奇描述的一切她做梦都在向往,但是她不能,因为她摆脱不了对毒品的贪恋。
“我累了,我要住旅馆。”她咕哝一句。
没有几分钟,他们经过一座小城,就在路边的旅馆住下来。白可还想和贝莉讨论去德州的事,贝莉完全不理,她在附近的商店四处闲逛,疯狂地购买各种无用的东西。
白可无奈地回到旅馆,在停车区见到米奇,他正躺在地上修理汽车。她买了啤酒递给他,他在胸前擦了擦手上的机油,笑着接过。
两人坐到后车盖上,趁着夕阳正好,喝酒谈天。
“你的脸没事吧。”米奇问。
“哦,没事。”白可说。如果不是他提起,她都快把那一巴掌给忘了。
“贝莉她……她其实没有恶意,只是脾气差了点,但不是真的想要去伤害谁。”
“我明白。”
“谢谢。”
米奇喝了一口酒。他长着泪痣的侧脸正好在白可这一边,她很用心看着。一直以为只有女孩子才会长这样的痣,没想到长在一个大男人脸上,也挺好看。特别是他皮肤白皙细腻,毫无斑点。
“我脸上有什么吗?”米奇不自在地摸了摸自己的脸。
“是那颗痣,”白可说,“关于那颗痣,我们中国有一个传说。”
她把眼泪痣的含义对米奇讲了一遍,米奇听后对流不流泪不是很关心,他笑着说:“难怪我一见到她就有一种坐云霄飞车的感觉,原来是这颗痣搞的鬼。”他的笑容里包含着一丝庆幸。“对了,在我的家乡也有关于这颗痣的传说。”
“你的家乡不是美国吗?”
“不是,我来自丹麦,一个叫固达尔的少数民族。五岁那年来的美国。”
“丹麦?安徒生?”
“对。安徒生,他是我们的骄傲。其实除了他的童话,丹麦还有很多别的故事。”米奇把易拉罐握在手中,边转动着边说,“传说在很久很久以前……”
“有多久?”白可很认真地发问。
“久到……所有的大陆架都被冰川连在一起。”米奇说,“那个时候,有一对恋人,他们很相爱……”
“哦,他们有一腿。”
“咳咳……”米奇差点被呛着,“有一腿和相爱不是一个意思。你是从贝莉那里学来的吧。”笑了几声,他接着刚刚的故事讲:“女人是一个巫师,男人是一位勇士。在一次战争中,男人被毒箭刺中,生命垂危。女人为了救他,使用了禁忌的魔法,她把眼角下的一颗痣作为媒介,把自己的生命倾注其中,使其变为一颗种子。她把种子种下,顷刻之间开出了一朵生命之花,她用那朵花拯救了男人的性命。”
“那她不就……”
“她只剩下几天的生命,但她没有告诉男人。男人一醒来就重新回到战场,没几天传来消息说女人嫁给了别人。他伤心之下把所有精力投入到战斗中,最终凯旋。直到他回来才发现女人早就死了。知道真相后他伤心欲绝,决定去寻找另一棵传说中生长在鲜花古堡里的生命之花。
“一年又一年过去,他跋山涉水、历尽艰险,终于找到了鲜花古堡。花就开在王座前。他拖着疲惫的双腿一步一步走过去,迫不及待地要摘下那朵花,却无论如何都碰触不到花瓣。他看着自己的双手,终于发现,原来站在这里的只不过是一缕幽魂。他忘记自己早已死在了寻找的途中。
“为了纪念他们,我的民族就把这颗痣叫做种子。”
米奇用食指点了点眼角。
“故事就这样了?后来呢,他们都死了?”白可刨根究底地问。
“书上就写到这,不过我给它加了结局。结局就是,一道光从天堂落下,女人在光辉里微笑着对男人伸出手。他们彼此相携,消失在万丈光芒之中。”
“喔。”
白可得到解脱似的舒了口气,再看他脸上的痣,痣旁那只据说已经永远失明的眼睛,在阳光的反射下,褐色瞳仁闪闪发亮。
眼角在微笑中轻轻上挑。前方,他的巫师正婀娜地走来。
纸飞机(六)
在这座房子里,坐在前厅就可以看见不远处的科罗拉多河,还能听见频繁的现场乐队演出,一切都显得如此安宁美好。只除了不能碰触它们,不能置身其中。
现在,他能够深刻体会到白可被禁锢时的感受了。
轻声叹息。
身旁的人并不介意他走神,独自品着桌上新泡好的茶水问:“这是什么茶,味道很特别。”
“是矢车菊泡的花茶,加了几味中药,有助于治疗胃病。”他说。
“是你从这本书里学来的?”热拉尔指着他手里的书。那是一本介绍各种植物花卉的图集。
“不,是那个叫秦清的女孩子泡的。”他指了指窗外。楼下,特意给他送来花茶的秦清和正要出门谈生意的唐一霆共坐一辆车,向议会桥的方向而去。
热拉尔放下杯子,用手抹了抹沾湿的胡子说:“你说话的语气神态和一霆完全不像。我以为双胞胎应该处处都一样。看来这二十年的分离,让你们完全变成了两个不同的人。”
唐一路颔首微笑。
时间可以改变的太多,包括他眼前这位幼时的玩伴。曾经他是他们两兄弟最好的朋友。他们打架时,他会拨开起哄的孩子,劝阻他们,他是所有长辈眼中的好孩子。可二十年后,他干起了那帮老派的正经移民最不齿的勾当:走私、偷税、经营各种声色场所,仅有的几家正经生意也不过是洗钱的工具。
“我很好奇那位让你执意不肯放下的女人是何方神圣,”热拉尔说,“调查了一番之后,没想到,她和我还有一些渊源。”
“这么巧?”唐一路的眼神变得凌厉。
“我也没想到会这么巧。我知道你很好奇,但是我不能说,因为这涉及到我的隐私。请相信,我不会伤害她。我比你还期望能见到她。不过说来说去,这是你和你兄弟之间的问题,我硬要插进来,一霆也不会欢迎。而且,我还在休假中,我得要享受生活。”
他望了望手表,避开唐一路观察他的眼神。其实他只说了问题的一部分,真正的原因是大平原一带不在他的势力范围,要是贸然采取行动,特别是对那个唐一霆极为重视的女人,怕是不太容易。
“所以,你想如何?”唐一路问。
“我想玩一个游戏,关于骑士如何拯救公主,哦,是王子。你玩过电子游戏吗?”
“玩老虎机我是常胜。”
“你那种已经过时了,你该玩玩现在的最新科技。在电子游戏里,玩家必须在规定时间内通过数个关卡,最后一关往往是最厉害的魔王,打败魔王,游戏就算赢了。其实最关键的是有一个时间限制,总不能让玩家在一个关口耗一辈子。”
“你是想让唐一霆给白可一个时间,如果她能在那个时间之前证明她配得上我,就算她赢?”
“看来麻药没有让你的脑子变笨。”
“而你会亲自参与其中,以此打发你无聊的假期。”
“是这样没错。”热拉尔淡淡一笑。
“我不同意。”
唐一路放下茶杯,直视着热拉尔。他不明白白可怎么会和他有牵连,但他相信那绝对不是什么好事。
“在这一点上你们倒是很一致。”热拉尔不冷不热地说,“他也不同意。”
“我说热拉尔,你从小就有很多奇思妙想,那时可以称作天真,但现在还这样,未免太幼稚。”
“我是个童心未泯的人。连截止时间我都想好了,就定在七月四号,独立日。”
“荒谬。”
“别急着发火,听了我设计的三个关卡后,你会觉得很有意思。”
“难道你们认为几个男人合伙折磨一个弱女子很有意思?”
“她可不是弱女子,她是英雄,是勇猛的骑士!再说只是一个游戏而已。与其绞尽脑汁地想从这里逃出去,还不如接受这个挑战,多一个机会。万一她要是赢了呢?”
“你会让她赢?”
“你有把握逃得出去?”热拉尔反问,“随着你一天天康复,这房子里的守卫已经增加到之前的两倍。”
瞥过楼下进进出出的黑衣男人,唐一路皱了皱眉头。
“还有一点,人类的感情是很奇妙的。天长日久,指不定会发生什么改变。你应该去一霆的书房瞧瞧,我无意中在那里发现了很多有趣的东西。”
“他的书房好像不是外人可以随便进的。”
“我总有办法。”
“你还真是费尽心机。”
“为了见一面我们的玫瑰骑士,值得。你不这么认为吗?”
这时,有人通知热拉尔说楼下有他的电话。热拉尔一口气喝光茶杯里的水,笑着离去。
他行走时带起的一股微风吹过唐一路的脸。唐一路看着飘在杯口的几朵菊花,忽觉心中一个隐隐的猜测正逐渐浮出水面。他站起身,快速走出前厅。几个守卫立即跟随在后。急于想证明自己的猜测,他顾不上佯装虚弱的样子,一口气走到楼下的书房。
在他强硬的命令下,守卫用枪打坏了门锁。
熟悉的香味涌出来,他不相信地用力嗅了嗅,那似乎是白可用过的“碎饼干与碎巧克力”。
书房里,和他房间一样的白色窗帘,绣着淡金的线,敞开着。阳光打上整洁的桌面,微尘在空气里跳跃,一点一点落在桌角锤个摆放整齐的黄色牛皮信封上。
他走过去,拿起那一叠毫不起眼的信封。信封的边角已经磨出毛边,显然是被经常使用。他撕开封口的红色粘胶,心跳开始加快。就像唐一霆第一次交给他那个来自内州的包裹一样,这里面装的依旧是照片。
很久之前的照片了。
一张是他和她在公园滑旱冰抱在一起倒在地上,一张是他们在街边摆摊时他给她变魔术,还有一张是白可动完手术出院,他们手牵着手失落地在人流熙攘的街上行走。
包括他们搬到公路边后,他教白可开车的照片。他们两个挤在驾驶座里,他手把手教她握方向盘,伺机占她的便宜。照片上,两个人笑得肆无忌惮。
终于,那个猜测挣脱了河底的石头,带起一窜气泡,呼呼地冲出水面,晃动两下,连带他的身子也晃动起来。
什么时候,在他丝毫没有察觉的时候,唐一霆已经关注了他们的生活这么久!
手中的照片掉落,他从震惊中回过神,立刻拉开抽屉,想再找出些其他线索。右手边第一个抽屉,这往往是放常用文件的地方,在一叠文件的下面,压着几张大幅照片。那是他当模特时拍的宣传照,继续往下翻,他的动作突然顿住。下面是三张经过简单装裱的二人合照。
三张,从三个角度拍摄。照片上的两个人,摆出轻松自在的姿势相偎在一起。那时候他们幸福得忘乎所以,好像没有什么事是不能战胜的。
“呵呵……”他撑着桌子苦笑两声。
他被他骗了。
在对白可极度厌恶的伪装下,居然隐藏着唐一霆对她深深的眷恋。
这么看来,唐一霆应该早就发现了他,在他刚认识白可的时候,或许更早。那时他们的父亲还没有过世,唐一霆不能明目张胆地找他,只好从旁观望。而他与白可生活的种种就在那个化名查理的私家侦探的镜头下一一展现在唐一霆的面前。说不定他曾与他们擦肩而过,就在距离不到十米的地方静静地看着他们。
想到此,他不寒而栗。
如果不是后来父亲的突然辞世以及他的病重,他对他们的肆意窥探不知要持续到什么时候。
而他的病激发出了他的同情和罪恶感,让他最终带回了他。
“原来如此……”唐一路嗫嚅着,缓缓转身。
窗外开得热烈的花丛给他的冲击,就像他第一次看见它们时那样。
矢车菊、父亲、照片,这三个词在他脑中交替旋转,他很怕它们停下来,因为只要一停下,他不愿意面对的事实就将倾覆他所有的认知。
无力地靠着窗台,他抬起头,对面墙壁上的笑颜进入视线。猛地吸了口气,他绕过桌子,走到对面。
轻轻抚上母亲的面颊,他呐呐地问:“妈妈,其实你早就猜到了吧。”
你什么都知道,可是你就这么看着,因为你什么都做不了。
其实你也很痛苦,是吧,妈妈。
嘴里念念有词,他扶着墙壁,慢慢在母亲的遗照前跪下。他想请求母亲的原谅,原谅他一直以来对她的控制不了的怨愤。
像个主人一样摒开门外的守卫,接完电话的热拉尔笑着踏进书房。对唐一路的异状他丝毫不觉惊奇,扔掉手中的雪茄,他蹲在唐一路身边说:“我的提议你可以考虑考虑。”
唐一路冷笑一声:“七月四日是么。连你也不肯放过她?”
“你误会了,我对她可没有歪门邪念,她不是我喜欢类型,我喜欢……”
“你听着,”唐一路的眼里露出寒光,“我和她,我们无权无势,只有彼此。在我的生命里,她关系到我的每一次喜悦,每一个希望。而我相信,她所能想到的幸福的极致就是和我在一起。你确定要和这样的我们玩这场游戏吗?”
热拉尔揉了揉鼻子,用非常确信的口气说:“正因为此,才有可玩之处。同意吧,你没别的选择。”
房间里安静了半晌。
“让他们把唐一霆叫回来。”
扔下这句话,唐一路起身走到桌边把凌乱的照片小心翼翼地整理好。这些记录了他和白可生活的点点滴滴的纸片,他有权保管它们。他们,包括照片上的女人。
他的耐心到此结束。
“啊,对了。我们现在可以倒计时了。”就在他抱着照片要走之时,热拉尔回过头来说:“我刚刚接到一个电话。骑士的第一关已经开始。”
树欲静(一)
贝莉在路边的小店里心不在焉地拿起一瓶指甲油又放下。透过落地窗,她看到白可和米奇坐在车头喝酒聊天。
米奇歪过脸,把下巴上的机油蹭到袖子上。白可笑着指着他的脸说了句什么,因为那边的眼睛看不见,米奇没有反应。白可拍拍他的肩膀,指着自己的脸。米奇会意,微微一笑。
那画面就像两个年轻的情侣在悠闲地享受着下午的时光,融洽和谐。反观她自己,要是他们站在一起,谁会相信她才是米奇的情人。
烦躁地抓了抓头发,她抱起一大堆面膜和乳霜去柜台结账。
大包小包地出来,米奇老远就看到她,她故意绕过他们径直往旅馆走去。米奇很快跟上,拿过她手里的袋子。
他们要了两间房。吃饭的时候,贝莉一直没有好脸色,一会儿说怕66号公路太危险不想去,一会儿又说不如直接沿着那条号公路去好莱坞,说不定还能看到迈克尔·杰克逊。白可笑着拒绝。她立刻拉下脸。米奇看她放下刀叉,很自然地挪过她的盘子替她把牛肉切好。白可见他这么细心,便夸贝莉好福气。
米奇笑着说:“如果你需要,我也可以帮你切。”
“哦,不用,贝莉会吃醋的。”白可说。
“会吗?”米奇仔细检查着贝莉的脸色说,“好像是有点。”
“你们……”贝莉对着两张笑意盈盈的脸,想骂又骂不出。她狠狠地插着盘子里的牛肉送进嘴里,喝光了杯子里的红酒,招呼都没打就离开饭桌。
米奇立刻用方巾擦了擦嘴,对白可道歉后追了过去。
以为贝莉只是在吃醋的白可,对这两个人之间的别扭报以一笑。她喝了点酒,头有些晕,以往这个状态下,她总是能看见唐一路。但自从米奇来了,她就再没见过他。
一个人坐了许久,等酒劲都过了,她失望地离开座位回到旅馆房间。
经过贝莉的房间时,她看窗口敞开着,就向里望了望。正对窗户的床上,两个□的身子纠缠着。他在上面,她在下面。她的腿放在他的腰上,他的下巴抵着她的肩。喘息中,他抬起头说:“我到了。”贝莉显然已经意乱情迷,她纠结着眉头说:“又不是登陆月球,不用宣布。”
床板的震动声越发明显,白可红着脸,轻轻地为他们关上窗。关到一半,忽听贝莉大喊:“快,骂我是表子,快骂……”
她像是被吻住,几秒钟后,米奇的声音说:“不,你不是。”
“我是!”贝莉的声音带着哭腔。
“好,就算你是,也只能是在我一个人的面前。相信我,一切都过去了,都过去了……”
低泣渐渐变成呻吟。
关严窗户,白可走进自己的房间,疲惫地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叹息。什么时候她的“一切”才能过去。
第二天,他们听米奇的建议改走了附近的荒郊小路。被米奇修整后的汽车开起来顺畅不少。但在贝莉以各种理由要求停车的情况下,他们行进的速度比前两天都慢了些。
“你们干嘛非得走66号公路。”贝莉抱怨说。
“为了安全和速度。”米奇解释。
“哈,在那条破旧的老路上你指望看到什么?六条腿的牛,报废的车厂,还是肥大的啮齿动物?”
“至少看不到警车。”白可插口道。
“闭嘴!”贝莉站起来叫道。她扶着车座,看到远处山坡上有一列火车驶来。又找到一个停车的理由,她拍拍白可让她停车。
白可沉着脸把车停到路边等火车开过。
车一停下贝莉就急着要坐到驾驶座上,一直忍耐的米奇拽住她。
“你做什么!”贝莉拍不掉他的手。
米奇抓着她的手臂把她拖进附近的树林。
“你究竟有什么目的?”米奇撑着树干,把贝莉困在臂膀中。
“什么目的,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贝莉没好气的转过头。
“别骗我。你一直阻挠白可去德州,一定是有什么原因。”米奇托着她的下巴,把她的脸转过来。
“米奇……”她欲言又止。她想相信他,又下不了决心。
“不管遇到什么事,我都不会再离开你,也不会让你离开我。你难道还不相信我吗?”米奇做好准备要和她面对所有问题,事实上他已经准备了五年。
“我……”贝莉犹豫。被米奇凝视着,她避不开。视线落在他眼角的痣上,她记得他把那叫做“种子”。昨晚的余温还留在心里,一瞬间,所有的记忆都涌上来,他的诗,他手臂上的疤,以及他失明的眼睛。
她一咬牙说,“我收了一个男人的钱,他让我阻止白可去德州。”
“为什么?”
“他是白可丈夫的哥哥,他不希望白可和他弟弟在一起。”
“怎么能这样?爱情是自由的。你怎么能跟他合伙欺骗白可。”
“别说的我好像罪大恶极似的,难道你没骗过我什么吗。又不是什么杀人放火的事,等日子久了,她自然会把这段感情忘了。”
“不可能。如果是真爱,多久都不可能。”
一股酸意涌上来,她知道他说的是实话。
“那、那我们只要让她找不到他就行。”
“就像我找不到你一样?”
贝莉无言以对。她面对他,不是躲开就是被说服,或者更像是一只狐狸被驯服。
“我们去告诉她真相。”米奇拉起她的手。
“不,我不要。”贝莉负气蹲下。
米奇不勉强,从她身边走过。
贝莉听着脚步声走远,心里七上八下。
“我只骗了你一次,”快走出林子时,米奇忽然转身说,“关于那首诗,那是我从书上抄的。”
孩子气地做了个鬼脸,他跑出林子。
贝莉哭笑不得,抱着膝盖,脑子里空白一片。片刻后,一阵脚步声快速靠近,她警觉地跳起来,手腕被一把拉住。
“快走。”米奇拉着她往外跑。
“出什么事了?”她问。
“有人追过来了。”他说。
他们跑了几步,白可的车已经在林子里等着。借着树木的掩蔽,他们看到一辆黑色的车在附近逡巡,像是在找什么。白可的车是蓝色的,躲在林子里很快就会被发现。
“我去把他们引开。”米奇边说边拿出随身带的背包。
“我们可以一起开车走。”贝莉拉住他说。
“不行,车子一动他们就能听见声音,”米奇低声说,“你们先走,我想办法看能不能把他们的车弄坏。你们朝东南方向一直开,差不多两个小时后就能看到66号公路,到时在路边等我,我会追上来。”
他背起包跳下车,包的带子被拉住。贝莉一脸担忧地看着他。他笑着,把她紧紧抱住,用力地吻着她。
“我一定会去找你,我不会再放你跑掉的。”他松开她,又吻了吻她的嘴角,转头对白可说:“替我看好她。”
白可郑重地点头。
贝莉有很多话,但不知道该如何说。那个男人承诺要保护他们,可是现在情况又很难确定到底有没有危险。
眼睁睁地看着他走远,她摸上嘴角的濡湿,很后悔地想,刚刚应该对他说一句“我爱你”,再次碰面后,她还没有对他说过这句话。
林子外有了声响,男人的声音喊:“在那边!”
脚步声和发动机的声音远去,白可迅速发动汽车。
才开了几分钟,后方发出一声爆破的声音,白可顾不得向后看,贝莉转身焦虑的跪在椅子上,风吹得她身子直往前倾。
不祥的预感非常强烈,就和五年前他们在街上狂奔时的感觉一样,他们虽牵着手,但每跑一步都像是在他们之间来开距离,慢慢变成一条鸿沟。
现在,她坐在车里,眼前的景物都在后退,世界仿佛无边无涯。她开始害怕,怕如果这次不回去,等她再回头时,他们已经是千遥万远。
“回去。”她对白可说。
“可是……”
“我让你回去!”眼泪涌上来,贝莉压抑住崩溃的冲动说,“我还有很多话,没有告诉他。”
调转车头,白可沿原路返回。
“快!”贝莉喊。
油门踩到底,疯狂的速度让白可也开始不安。她很信任米奇,他应该能应付那些人,但贝莉的表现又让她觉得米奇此行凶多吉少。
砰砰两声,车子从铁轨上冲过,猛烈地震动让白可觉得脖子都快断了。
树林就在前方,那段灰白色的路面上一片狼藉。黑色的轿车斜在路中央,看不出本来的样子,车门躺在地上,到处都是玻璃碎片。在车的后方,躺着一个人,大半身体被车身挡住,只看到露在外面的鞋底。
白可呆住。贝莉推开车门,踉跄地朝地上的人走去。
看到满脸鲜血的毫无生气的米奇时,她哭都哭不出来了。她不敢相信他就这么死了。他们才共处了一天,昨天他还一次又一次地抱她,用的力气甚至把她吓着了。此刻,她只要专心回想,还会有感觉,好像他一直在里面。
他怎么可能就这么轻易地没有了呼吸。
“贝莉,别看了。”白可把贝莉从地上拖起来。那些人还没走远,其中一个已经发现了她们,正在向这里跑。
有一半灵魂已经脱离了躯体,贝莉恍恍惚惚地被白可推进车,恍恍惚惚地迎着劲风流泪。
“他明明说过,我们要去洛杉矶,要生一堆孩子,要……”贝莉喃喃自语。
紧急的刹车带来的冲撞拉回她的神智。一列长长的火车在她们面前慢吞吞地前进,笨重的车轮击打铁轨发出阵阵轰鸣。
紧追在后的人趁机加快脚步,步步逼进。
“白可。”贝莉叫了一声。
“什么?”白可慌乱地试着把车往旁开。火车行进的巨大声响让她听不清贝莉的话。
“白可,其实我一直在骗你。你见到那个男人不是幻觉,他是唐一路的兄弟。”
“你说什么?”白可焦急得没办法用心听她的话。
那真是她这辈子见过的最长的一辆火车,哗哗地走了好久都没看到车尾。
千钧一发之际,失魂落魄的贝莉忽然镇定得让人惊恐,她取出储物箱里的枪,走下车,面对着一群追来的男人对白可大声喊说:“记住,不要轻易相信你看到的一切。快走!”
火车终于驶过,白可听清了一句“快走”,但她的大脑无法做出反应,她还在等贝莉上车。
见她不动,贝莉抬脚踹上车门:“走!”
后面的人已经掏出枪,没有时间做更多思考,白可踩下油门,飞速越过铁轨。
望着狂奔的汽车,贝莉微笑着说:“白可,谢谢你。”转身直视着面目狰狞的男人们,她举起枪,一连放到三个。
还没来得及得意,胸口一痛,枪从手中掉落,她望着天空,直直向后倒去。
“老师。”带着回音的声音,像是从空旷的教室里传来
倒地的一瞬,她看到了他们第一次见面的情形。
阳光充沛的夏日,敞亮的篮球馆,她站在一群散发着汗臭的男孩子面前点数人数。点来点去总少了一个,她想,等那个迟到的小子来了,一定要狠狠罚他。正想着,身后有人叫了一声:“老师。”
转过时闻到一股清爽的香味,她首先注意的是他脸上的一颗痣,稍后才问:“你叫什么?”
“迈克尔,迈克尔·贝,你可以叫我米奇。”
男孩的声音温和悦耳,自信地笑着,青春逼人。
“迈克尔·贝。”
她嗫嚅着嘴唇,此生最后叫了一遍他的名字,然后她决定闭上眼睛,永远和他在一起。
枪声远去。悲剧来得太快,白可还未来得及感到伤心,眼泪已经自动流出,疾风吹得泪水从眼角滑倒耳尖。她不断逼迫自己镇定,却逼出了无数个贝莉和米奇在一起的画面。她紧握方向盘,失声痛哭。
荒野已经冲破,那条破旧的老路安详地等在前方。隐约地,她听到米奇说:“一道光从天堂落下,女人在光辉里微笑着对男人伸出手。”
她擦干眼泪,随他的声音一起说道:“他们彼此相携,消失在万丈光芒之中。”
阳光下,一张生锈的66号标牌从车旁飞速掠过。
树欲静(二)
看着被打烂的门锁,唐一霆已经预料到将要发生的事。
热拉尔一派闲适地靠在墙上,嘴里叼着雪茄。他像个看戏的观众,非常期待接下去剧情的发展。
“为什么不管什么事你总喜欢掺一脚。”唐一霆不悦道。
“咱们臭味相投。”热拉尔喷出一口烟说,“对破坏别人的好事情有独钟。”
“我干的缺德事可没法跟你比。”
脱下没来得及换的西服,唐一霆接过黎祥递来的外套,看了他一眼。黎祥脸上平静如水,或者那只是他洞悉一切后的淡然。
微微仰起头,唐一霆努力学习着黎祥的镇定自若,在去后院的路上,每一步都踩得扎实。
远远看到一个黑色的背影坐在走廊外的松木台阶上。他停下脚步,解开领口的两粒扣子,让自己顺利地呼出一口气。
午后安静的阳光里是毫不知情地盛开着的花朵。前几天掉落在花丛里的纸飞机不知什么时候被风吹了出来,机翼耷拉在枝叶上轻轻晃动。
他把外套披在衣着单薄的唐一路身上,随即在他身旁坐下。
“很难得你会主动找我聊天。”他说着,仰起头,让明媚的阳光打在脸上。他喜欢这个动作,喜欢被阳光照射的感觉,这让他觉得安全。
唐一路转头看他,嘴角略微带着笑意,说:“昨天秦清从图书馆找到一本介绍花草的书,据说矢车菊的花水可以洁肤养颜,用来泡茶能够治疗胃病。她给我泡了一壶,味道很清香。”
“是吗?”唐一霆没有回头,他眯起眼睛说,“那你尝过矢车菊真正的味道吗?”
“你尝过。”唐一路用的是肯定的语气。
“嗯,我尝过。”唐一霆闭起眼睛回味着说,“一点都不甜,还有些苦涩,像在嚼茶叶,口感糟透了。”
“但你还是坚持吃了很多。”
“对。”想起小时候做的蠢事,唐一霆笑着点头,“对,我吃了好多,以至于花丛看着像被人从中间挖走一块。之后我就拼命拉肚子,腿麻痹了三天都没缓过来。那次把全家上下都吓坏了,除了老头子,他巴不得我们中间有一个人死。”
听唐一霆提起父亲,唐一路刻意忽略掉,说:“你发誓再也不吃了。”
“你记得真清楚。”脸颊晒得发烫,唐一霆低下头。身旁的人一直沉默不语。他长叹口气,对他微微一笑:“我没想到你这么快就猜到了真相。还真是让我有点措手不及。”
相对于唐一霆的措手不及,唐一路此刻更多的是平静。原本父母双亡已经给了他足够的打击,他还未来得及质问他们,一切便结束了。就好像他中途退出戏院,再回去时就只看到舞台上拉起来帷幕,他怪不了任何人,唯有带着遗憾平静离开。
但他没有消沉,因为那时的情况太特殊,他有病,还有白可。虽然二十多年来的精神之塔崩溃了,另一座已然建立。还有什么值得再纠缠的呢?
如果有,那就是最后的结案陈词。他想听这位当事人把所有的真相亲口叙述一遍,以了这么些年来的意难平。
“我被送走以后,你在医院住了几天?”他问。
“一周,”唐一霆说,“那几天我每晚都听到妈在哭,爸总是骂她,让她就当你死了,当从来没生过你。从那天以后,我就没办法走路。虽然腿早就恢复了知觉。我真是被负罪感折磨惨了,拼命让人在后院种菊花,拼命讨好妈妈,甚至不惜模仿你说话的语气神态和口头禅。可是没用。她身体本来就不好,没几年就病倒了。我高中开学的第一天,她去世了。也就是那天,我重新学会了走路。”
“可这并不是因为你的负罪感消失……”
“没有,我的负罪感从来没有消失。相反,我觉得自己应该下十八层地狱。为了不想被送走,我吃了整株的矢车菊让自己中毒,我装弱装可怜。我简直卑鄙。”
“别忘了当时你才七岁。你只是被吓坏了。”
说着安慰的话,他的目光从唐一霆的腿,落到台阶旁的草地,又从草地落到隔着花丛与道路的篱笆。那些蓝白花朵看久了,他也疲倦了。
“我会走路只是因为除了妈,这世上已经不再有,需要我去祈求怜悯的人。有时我在想,要是再让我选一次,我还会吃那些花吗?”唐一霆换了个姿势舒展双腿,他笑着说,“在妈过世前,我的答案都是肯定的。我会,我不想被送走。即使要忍受时不时被负罪感压得透不过气。”
“那为什么又后悔了。”
“你知道爸是个很专制的人,他把握着所有的财政,事无大小都要亲自过问。我没有自由去做自己喜欢的事,必须事事听他安排。每次我不遵从他,他就会拿妈的死来说事。你可能不相信,直到二十五岁我的经济都不能独立。我活的就像个傀儡。那时我特别想知道,你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
“我的日子也不好过。”唐一路说。
十六岁以后,他的养父母回到中国,他没有要他们一分钱,独自留下来打拼。社会种种的黑暗他几乎都经历过,被背叛,被打压,没有钱,也谈不上自由,最终他出卖自己的天赋做了一名脱衣舞男。
“我知道。”唐一霆说。他知道以后,痛骂着自己自私的同时,也忍不住从唐一路的遭遇中得到平衡。不然他那么辛苦留下来,受了这么多年心理上的折磨,岂不都成了笑话。
“所以我利用去科罗拉多度假的借口,偷偷去了趟内州。我还记得那家俱乐部叫‘□’,我进去后躲在角落看你。你看过自己在舞台上的表演吗,我要告诉你,那真是光芒四射,艳丽极了。当时我在想,哦,原来你长大了是这个样子。你知道,即使我们是双胞胎,连身上的胎记都一样,可是在台上看到你的那一刻,我还是有一种初次见面的惊喜。在你脱裤子之前,我从后门走了。知道你还活着就行。在老家伙死之前,我们的人生只能是平行线。”
“那为什么后来,你要去拍那些照片?”
“那些照片……”唐一霆苦笑一声,意思是他也不知道。他只能说:“一念之间。”
海海的人生,万千的变换,有多少事不是在一念之间铸成。一念之间的贪婪,犹大背叛了耶稣;一念之间的激愤,十字军东征耶路撒冷。在中国的神话里,人类是因为女娲一念之间的寂寞而诞生。
所以那些个什么物是人非,什么沧海桑田,不过就是千千万万个转瞬即成的念头。
“走的时候,我看到一个女人蹲在俱乐部门前。她追着我从科罗拉多来到内州,还以为我不知道。”唐一霆的语气里多了几分开怀,“那时我突然来了一个念头:她如果把你当成我,会怎么样?”
“原来是真的,”唐一路说,“我以为她说的十美元的故事是编出来骗我,以为她是个很有心机的女人。因为这样,刚开始我对她很糟糕,整天挖苦她辱骂她。没想到那张十美元是你给她的。”
“是,一直以来我都有给街头乞丐放钱的习惯。怎么那么巧,刚好就遇到她。而她又刚好是那么一个人,不管不顾地跟着我,不,是跟着你。我很好奇她会带给你什么改变,就派人去调查你们。另一方面也是暗中保护你,以免你的行踪被老头子发现。我还间接给你介绍了一次工作,就是模特那次,没想到吧。”
他炫耀一笑,接着说:“在老头子的监视下,我能做的也只有这样。后来他遇到意外,我忙得□乏术。回过头才知道你差点死在保罗·萨特这个混蛋手上。”
“你只是为了葬礼才□乏术?老头子死的真是太及时了。我没记错的话,是车祸?”
“死了,就是死了。”
至此,唐一霆停下话语。唐一路如他预料中的那样,不带丝毫温度地注视着他。他知道他在等,因为最重要的部分就在他接下来的话中。
此时此刻,他不得不说下去:“派去调查的人隔几天就会寄来你们的照片。那段日子,我就这么着,每天看着你们的喜怒哀乐。不知道什么时候,我开始分不清照片里的那个男人是谁。我甚至有一种错觉,好像从烟雾中把她救出来的人是我,陪她在公园散步的人是我,看她的微笑,听她的疯言疯语,毫无风度地和她吵架的人,通通都是我!”
他笑了出来。如果可以他宁愿从没动过那个念头,可惜悔之已晚。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唐一路想到一句佛经。
“什么意思?”
“一切事物都是依靠因缘而成立的东西,像梦中的东西,像幻化的东西,有如水泡和影子一样不实在。”
“梦幻泡影……”唐一霆认真想了一下说,“你在讽刺我。”他脸上显出受伤的神色,嚷道:“你凭什么讽刺我!因为我和你爱上了同一个人?哼,更确切地说,我爱上的只是个照片里的表子。”
“不,我讽刺的是人性。”唐一路一针见血地说。“不要转移话题,让我来替你说完吧。其实你对我的负罪感一直很深。加上后来我接二连三遇到各种意外,你的负罪感已经到了无法忍受的地步。除非你亲手给我创造一个完美的人生,不然你一辈子都将受到煎熬。可一旦和感情有关的事,总是不能一桩归一桩,一码归一码。你表现得对白可如此厌恶根本就是为了掩饰你爱上她的事实。你无比矛盾,因为你想给我幸福的同时又再一次想从我这里夺走原本属于我的东西。呵呵,唐一霆,这就是人性!”
说到激动处,他抓住他的衣领,一拳把他揍得仰面倒下。
唐一霆爬起来,又被一拳打中嘴角。在下一拳落下之前,他抓住唐一路的手腕顺势把他推开。趁他倒下,他抹掉嘴角的血,扑过去,揪住他的衣领,红着眼道:“她本来应该是我的!”
如果他在火车上与她攀谈,如果她等在俱乐部门前时他把她带走,那现今的一切都不会这个样子。这只会是一个忧郁的富家子与一个贫女的爱情故事,还有你唐一路什么事。
“你嘴里那个蠢货曾经说过,人生不可能有再一次。”
唐一路用力踹开他,站起来,想再补一脚被他躲开。他们撕扯着,扭打着,一直滚到花丛里。无辜的花被压在身下,踩进泥中。那些刻意经营出来的虚伪的美好,被多年积压的夙愿碾得粉碎。无数花瓣,沾着汗和血,倾颓。
“啊!”
不远处传来女人一声惊叫,叫声突兀地停止。
他们同时停手,喘着粗气看向走廊。
秦清的嘴被热拉尔捂着,他把她推给身后黎祥。黎祥带着她离去,走到客厅时沉声对她说:“有时间再来吧。你是个聪明人。”秦清不住地点头。她路过这想看看唐一路喝过菊花茶后效果如何,碰巧听到了这两个兄弟的恩怨,她不愿如此,奈何运气不好。
等秦清离开后,热拉尔站在走廊边,对没有力气再打,双双倒在花丛中的男人说:“先生们,告诉你们一个好消息。你们的骑士……”他用手左右指了指,迟疑着说:“啊,你们脸上都挂了彩,我暂时分不清楚是哪位,总之你们的骑士已经安然通过第一关了。恭喜。”
交代了这一句后,他把后院留给两个挂了彩的男人,开始准备第二个关口。他没有告诉他们,其实在第一关处,枉搭了两个人的性命。
“这算不上什么好消息。”唐一霆翻了个白眼。
唐一路大口大口地喘息,矢车菊的味道从四面八方钻进肺里。手心是花瓣柔滑的触感,头顶的天空一片蔚蓝,就像他此刻的心,清明得没有片朵云来遮盖。
“那南风吹来清凉,那夜莺啼声凄怆,月下的花儿都入梦,只有那夜来香吐露着芬芳……”唐一霆忍着刺痛的嘴角轻唱。唱了几句,兀自笑起来。
看着他隐约晃动的胸口,唐一路问:“你笑什么?”
“呵呵,我想起第一次碰到她,”唐一霆说,“是碰触的碰。那时我以为你们都在医院,就想去看看你住的地方。没想到她刚好在家。不知道她是太累还是怎么着,看到我以为是在做梦,扑到我身上,又是摸又是亲,接着胡言乱语,还唱歌。我安抚了好一阵子她才睡着。我抱着她,就想到四个字:温香软玉。”
“我也想到四个字,”唐一路顿了顿说,“偷香窃玉。”他抓起一把花,扔到唐一霆脸上。
唐一霆拾起一朵放进嘴里嚼了嚼说:“味道一点都没变。”
唐一路也试着咬了一口,很快便吐出来说:“这种东西你居然能一口气吃那么多。”
“那时候小,没有其他办法。”唐一霆叹道,“人类真是很不可思议的动物。如果我们是一群狼或者狮子,母狮肯定会最先保住强壮的幼崽。可是人类不一样,他们反而更加舍不得弱小的孩子。”
母亲的脸浮在蔚蓝的天幕中,唐一路脑中都是她的笑容。
闭上眼,他把关于母亲的记忆深埋心中。
树欲静(三)
“你觉得值得吗?”
“不知道值不值得,但是没有后悔。”
说不后悔的男人,已经带着他心爱的女人回到了那片传说中的迦南之地。
只剩下她独自开着车,还在寻找的旅途中挣扎。
66号公路比她想象得荒凉。不是一无所有的荒凉,而是一种繁华落尽后的物是人非。
老式的加油站、油漆褪尽的木头旅馆,酒店门前的霓虹灯黯然地望着难得被扬起的灰尘。
年久失修路面太颠簸,她使出浑身解数应付,直到出了堪萨斯才遇上一段稍微好走些的路。她不敢松懈,因为天已经黑了,路又是在一座到处都是废弃房屋的小镇里。
从紧挨的一间间酒馆和酒馆前一排排停车位来看,这里应该曾经繁忙而兴盛。然而现在,它似一具被遗忘在戏院角落里的盛装的提线木偶,零件已经生锈,美好的妆容也落满灰尘。
而她像走进一家待拆的巨型游乐场,高大的建筑物在寂静中投下黑影,仿佛下一刻就会有个怪诞的小丑跳出来,或者再下一刻,摩天轮会突然呜呜转动。
她知道一切都是自己的想象,为了分散注意她打开放音机。世纪巨星的声音营造出热闹的假象。她随着音乐打着节拍,不断催眠自己,假装她的车每经过一处,那里的霓虹就渐次亮起。酒馆前贩卖气水的男孩正围着卖艺的吉普赛人。路过的房车里坐着遭遇干旱的农民,他们要带全家去西部淘金。而猫王骑着他的哈雷机车与她并肩而行,他身穿镶满流苏的红色皮衣,朝她挥了挥手,扬起车头,绝尘而去。
脸被闪动的五彩灯光照亮,她置身在怀旧的五十年代,轻松惬意,边晃动身体边跟随音乐唱起来:“annie;are you ok? so;annie are you ok? are you ok;annie? annie;are you ok?”
“yes;i&039; ok。”她自问自答。
正在此时,车前灯照出的繁华里忽然冲出一个人影,她惊叫一声踩下刹车,眨眼间,所有幻境通通消失了。
她呆坐了几秒才回过神,赶忙下车查看。
借着车前灯,她看清一个白衣白裤的男孩子坐在地上揉着脚踝。
“你没事吧。”她蹲在他身旁问。
男孩抬头看她一眼没说话。灯光下是一张典型的亚洲面孔。她欣喜地问:“你是中国人?”男孩从鼻子里嗯了一声。她把他扶起说:“小弟弟,我送你回家吧,这么晚了不安全。”
“说谁呢,谁是小弟弟。”这是男孩目前为止说的最完整的一句话。
“你啊。不上车吗?”白可没有意识到她用词的严重性。
男孩站在车门外,嘀咕了一句什么才坐进车里,用力甩上车门。
“你家在哪儿?”白可问。身旁的人一直没有回答,她又问了一遍:“你是住在这附近吗?”
“啊?哦,我家在前面的塔尔撒市,沿着这条路开半个小时就到。”男孩说。
“别紧张,我不是坏人。”
“嘁。”
男孩别过脸,心想当坏人也是要有天赋的。他刚刚不说话只是因为太兴奋。他居然见到了传说中的玫瑰骑士,还坐在她的车里,这感觉很奇妙。
在他思考的时候,白可看了看他的侧脸,没有发现米奇说的“种子”。微微叹息,她看向前方问:“哎,我叫白可,你叫什么?”
“白重九。”男孩含糊地说。
“白红酒?”白可看他一眼说,“好特别的名字。”
“是重九不是红酒,”男孩没好气地解释,“重九就是双九,九九归一,是圆满的意思你懂不懂。”
“那为什么不直接叫白圆满。”
“白圆满!”男孩没想到居然会有人用这么土的名字配他这么酷的脸。“算了,你这种智商说了也不明白。”
男孩看向窗外,他对自己的本名“沈重九”并不是很满意,想了想还不如叫沈红酒。
“是这里吗,红酒?”白可放缓车速问。
沈重九面上不高兴,心里也无甚反感,指着前方说:“再往前开一点,右边那栋门口挂着橄榄枝的就是我家。”
停下车,白可对沈重九微笑,沈重九看着她面无表情。等了一会儿,白可问:“你不下车吗?”
“你不进来坐坐?”沈重九说。
“这……”
“都已经这么晚了,反正你也要找旅馆,不如就在我家住下。放心,大家都是中国人,我不会害你。”
听他这么说,白可动了心。她找个空地停好车,跟随沈重九走到他家楼下。
来开门的是一个身材高瘦中国女人。她一看是沈重九,非常热情地把他请进去,像他们是来做客的。
屋子里并不宽敞,一套沙发加上一个壁橱就差不多挤满了。屋主似乎很不会设计空间,墙壁上挂满了大小的照片,让局促的客厅更显凌乱。
白可看着那些照片发愣,女人问她茶好不好喝,她完全答不上来。
女人顺着她的视线看向墙壁,笑着说:“那是我丈夫。他在几年前过世了。我每天都和我儿子看着这些照片怀念他。”
白可一下站起来,受到蛊惑一样直直地走向墙壁。她伸手摸着照片中男人的脸,又缩回手捏了捏自己的下巴,真实的疼痛逼得她眼泪都出来了。
她扶着墙颤抖着声音说:“阿姨,请问叔叔叫什么名字?”
“他叫白建国。”女人说。
“白建国!”白可捂住嘴,滚烫的泪打在手背。
“怎么了这是?”女人笑着做出不知该如何安慰的样子。
“他是……我爸爸。”白可哭着说。
女人表现出应有的震惊和恰到好处的悲喜转换。她轻轻拥抱住白可说:“这真是上帝的旨意。”
“那么,你是我弟弟?亲弟弟?”白可望着沈重九。
沈重九走过来,姿势僵硬地把她们抱住。
原本以为这世上除了唐一路,她已经没有其他牵挂,神的恩赐,她居然遇见了自己的亲人,他们有真正的血缘。
根据女人所说,她姓陈叫陈敏。那时白建国以为白可和她妈妈已经死了,国内消息不通,无法查证。为了拿到绿卡,他和陈敏假结婚。一次意外,他们有了关系,也有了孩子,就这么一起生活下来。没几年,白建国死在一次桥体坍塌事故中。陈敏没有再婚,独自抚养儿子长大。
听到父亲与另一个女人结婚,白可是有些别扭的。但想到他人都已经去了,陈敏带着孩子也不容易,也就不再计较。陈敏请她留下来,大家像一家人一样生活。她说了要去德州找人的事,陈敏劝她说,男人都是不可靠的,说不定她丈夫已经有了别的女人。白可不相信,坚持要上路。
是沈重九把她留了下来。作为她唯一的弟弟,他恳求她与他共同生活一段日子,慢慢了解彼此,建立感情。
住下来的第一晚,她梦见了妈妈,梦见她和爸爸站在一起。这么多年来,她一直觉得妈妈就在身边,现在,她带着爸爸一起来了。
她闭着眼微笑。
这笑容落在门外人的眼睛里格外愚蠢。
“你演的很不错。”沈重九对身后的陈敏说。
“我可是戏剧学院毕业的。好了小少爷,记得把钱打进我的银行账户,晚安。”陈敏打着呵欠走进房间。
沈重九关好白可的房门,走到客厅里拿起电话。
电话很快接通,那边的人说:“她怎么样?”
他想都没想说:“很好骗。”
“不要小看了她。”
“如果我把她骗到七月四号,别忘了你答应我的微型电子计算机。”
“没问题。”
得到男人的保证,他挂掉电话。
安静的客厅里洒着月光,墙上照片里的男人悄然地看着眼前的一切。沈重九与他对视良久,忽然笑了一声,说:“爸爸?妈妈?姐姐?”
这些称呼对他来说是这么陌生。
翌日清晨,他迷迷糊糊地走下床,一时间忘记自己在哪里。经过厨房时,看到白可站在桌前弓着身子,不知在干什么。对这个女人,他总有种奇妙的熟悉感,特别是在她叫他红酒的时候。或许是因为他早已从一大堆资料中了解了她的方方面面,又或许是因为她的外表正是他喜欢的女孩子的类型。
“你在做什么?”他走到她身旁问。
“哦,你起床了。我给你们做了早餐。”她说完,又把头低下去,过了一会儿说:“我在听他们唱歌。”
“谁?谁在唱歌?”他俯过身,看到她耳下放着一只透明的玻璃杯,杯子里盛着褐色的液体,一个个细小的气泡缓缓浮上来。
“你听。”她把杯子拿到他脸旁。
他闻了闻,发现杯子里装的是可乐。在她的催促下,他把耳朵放到杯口,心想他为什么要陪她做这么幼稚的事。听了一会儿,他开始明白白可说的是什么。杯子里像是有另一个世界。就好像我们看着灰尘在晨光中安静飞舞,你会很好奇每一粒尘埃是不是都有一个生命,它们飞舞之时会不会相互交流。而他耳下的杯中,正是安静上升的气泡们的琐碎话语。
听着还挺有意思。他不自觉勾起嘴角,随即意识到自己有多傻,立刻放下杯子说:“无聊。”
白可趴在桌上看着杯子说:“第一次喝可乐是在船上。我和妈妈都不知道这是什么,就把它倒在杯子里研究。先是看,再是闻,然后听,我们还以为这是个液体玩具。”
她脸上都是怀念的神情,这让他莫名觉得温暖。
站在门边多时的陈敏看着这一幕,忍不住微笑,笑完才反应过来,暗叹自己入戏太深,正要走,白可的话让她停住。她听到她说:“红酒,你一定要抓紧每一分每一秒对阿姨好,不然你会后悔的。”
如果她的女儿也能这样想,该多好。
平平淡淡地,他们一起生活有半个月了,每一天从白可做的早餐开始,到陈敏做的晚餐结束。两个女人相处融洽,不时合伙欺负家里唯一的男人。
从开始的尴尬到后来的乐在其中,沈重九很长时间没有体验过这种家的温馨了。因为小时的一次意外,他拒绝和父母接触已经有六年。
那是一次地震,他和几个不相识的人被压在石块下。他的父母赶来以后不是先救他,反而是最后才顾虑到他的死活。从那以后,他对他们不再信任。这些年来都是自己过自己的日子。
他才十六岁,却感受到了非他这个年纪应有的孤独。
所以他加入了这个荒诞的游戏,名义上为了一台微型电子计算机,实际,是想从她这里获得一些改变。
没有人看出来他真正的想法,叛逆的外表拉开了他的心智与年纪的距离。十六岁是个多么微妙的年纪,刚学会坚持自我却又开始对自我不满,遇到机会总想改变,无奈的是他们羞于表达,结果总被人误解。
“红酒,阿姨让我们一起去买东西。”白可提着包,亲昵地挽住他的手臂。
思绪被打断,他嫌弃地把手抽出来,一语不发地走到门口换鞋。
去市场的路上,白可看到一辆辆车驶过,不经意说出要去德州的事,他立刻讽刺她:“你在这里火急火燎地要去见他,说不定他早就忘记你这个人了。”
“我最近总是梦到妈妈,她说她找到爸爸了。”白可笑着,“所以我想,我肯定也能找到爱他。找到他以后我就和他一起回来找你们。你在家要照顾好阿姨,不要总是玩游戏机。”
“你跟我说这些?以为你是谁啊。”他不屑地说。
“我是你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