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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五章 再会(四)
    被众人突然提起的陆遥,确实就在羊恒的庄园里落脚。

    那日在代郡萝川大营以外,陆遥向邵续隐晦吐露了深藏在胸中的大志。以陆遥的原意,本拟略作试探,因此言语中随时准备加以转寰,岂料竟与邵续一拍即合,倒让陆遥喜出望外了。两人既然彼此明白心意,遂连夜商议对策,以求在战火连绵的河北局势中谋取最大的利益。

    按照两人议定的结果,邵续坐镇代郡,操纵、联络诸多方面的力量暗中行事,而陆遥则以轻骑快马南下,周旋于诸多河北高官显贵之间,既可以显示自家清白无辜,与那些将要发生的事件绝无干系;又可以根据局势变化恰当行事。

    因此,陆遥先到广宗,拜会了冀州刺史丁绍,随即又主动提出,愿意护卫丁绍的部下桓彝前往茌平,向兖州军大将、折冲将军苟纯通报军情。

    不曾想石勒的军事才能出人意料,丁绍苦心筹划的计谋不仅未能成功,反而被石勒将计就计,狠狠地杀败兖州军,随即率军渡河往中原去了。而陆遥等人好死不死地,正巧身处在贼寇们大举南下的通路上。

    这一来,便难免要杀上一场。

    陆遥的亲兵统领马睿仗着身着铁铠,当先开路。他以双足控马,左手持长达一丈六尺的长矟挥舞拒敌,右手则用短矛刺杀格斗,仗着过人的勇力连透贼寇几重围困。正战到酣处,却遭不知何处飞来一只重头箭自腮部射入,横穿了口腔,从另一侧面颊透出。这种重头箭威力极大,马睿顿时上颚碎裂,连牙齿都崩飞许多,再不能作战。

    这等危急关头,陆遥固然亲自绰枪杀敌,就连桓彝这样的文官都须得拔剑自卫。好在贼寇们尊奉石勒的号令,全速向南行军,意图迅速夺取茌平渡口,因此陆遥等人几番杀退贼兵,竟然没有引起任何一名贼首的关注,接敌的数量始终有限。除了桓彝兄弟二人以外,众人都是代郡军中精锐勇士,马匹也都是特选的良马。敌人来得少了,经不住他们的冲杀,来得略多些,也赶不上他们的速度。一行人且战且走,连东西南北都不顾了,只往贼寇稀疏处冲突。

    一直到了夜间,贼寇们的大队人马才陆陆续续地过去。陆遥部下的从骑战死五人,余者无不带伤。众人不敢耽搁,借着星光辨识路径,连夜疾走逃命。待到第二天早晨才发现,原来一路奔到了阳平郡境内,甚至还越过了元城,几乎就要到白沟了。一行人惊魂稍定,想到陆遥在邺城颇有故旧,能够提供伤员们救治恢复的良好条件,便索性投邺城方向。陆遥出面寻到了羊恒,在他的庄园里歇了下来。

    身为河北首屈一指的重镇,邺城自有其经济基础。城西有溪谷交错、林木芬芳的山林水泽地带,各种动植物的产出极其丰富,深山间更有石墨可以挖掘。所谓石墨,就是后世的煤炭了。此物最合用以引火,魏武帝营建邺城时,于冰井台中贮藏石墨数十万斤。陆遥的叔父陆云供职于成都王司马颖麾下时,曾经上三台拾取若干,将之作为寄赠给陆机。

    邺城的东、南、北三面都是适于农耕的广阔平原。平原上水系发达,漳水以北有滏水、以南有洹水,洹水以南又有淇水,这些河流之间,还有十二渠、天井堰等魏晋以来人工修建的水利设施,为平原提供了良好的灌溉条件。

    邺城是曹魏北都,汉末以来,魏室宗亲贵人有许多在此地求田问舍。本朝践祚以后,将常道乡公曹奂以下的宗室王公大部羁押与此,后来又降魏室宗王为县侯。随后数十年,前魏宗室在严格看管之下逐渐老死、族人星散,他们手中的田产也慢慢地转移所有。羊恒的庄园,便是得自于一名魏室宗亲之手。

    这座庄园规模不小,庄园内兼营农、牧,也组织仆婢从事丝织,过去几年里,羊恒用以奉养宗族的开支泰半出自于此地。然而,年中时汲桑石勒贼寇横扫魏郡波及了羊恒的庄园,纵使经过了大力修缮,也未能完全恢复盛时景象。羊恒更加没有预料到的是,从今日起,整座庄园的生产将要再次遭受破坏。

    因为流民来了。

    这些流民漫无目的地游荡,像是一群群迁徙中的兽类或是牲畜,依靠拾取各种野菜、或者席卷田地里未成熟的粮食而生存。羊恒的庄园首当其冲地被一支流民团队占据,以至于绝大多数部曲僮仆都只能聚集在庄园中央的坞堡之内,一旦离开坞堡,简直寸步难行。这样下去,岂不是又要爆发民变?这局面将负责管理庄园的羊氏族人骇得够呛,只能求助于在场的地位最高者,鹰扬将军陆遥。

    陆遥本不欲插手,架不住羊氏族人求告不已,只得带着三五从骑自坞堡的侧面小门奔出,且上一处小丘四面眺望。

    流民们大批涌入邺县境内,大概就是昨夜的事情。夜色里看不分明,此时天色大亮了,举目而望,所见的情形真是触目惊心。从坞壁南面的一道沟渠至坞壁附近,南北约里许、东西一眼望不到边际的田地阡陌间,许许多多衣不蔽体的百姓坐卧其中。孩童发出凄厉刺耳的啼哭声,却似乎并没有母亲去照顾;有人从土里挖出了某种可疑的块茎,也不擦拭,就这么和着土,一口一口地嚼吃吞咽下去;相貌沧桑的父老们用枯瘦的肢体互相搀扶着,许久也不动弹,几乎不知道是死是活。天空中有黑色的老鸦盘旋着,偶尔呱呱地鸣叫几声,即便扑翅降落在人群中,也没有人出声驱赶,竟似已经习惯了。

    这些流民大概有数千人或者更多。惨烈而永无休止的战争摧毁了他们的家园,使他们他们没有希望,也没有活路,只是下意识地游荡,就像是行尸走肉。哪怕是陆遥这等从并州尸山血海里挣扎出的武人,一旦靠近他们的时候,也不禁为眼前充满着残酷意味的景象所慑,几乎说不出话来。

    与陆遥一同出外查探的,除了亲卫数人外,还有位青年士人。他长叹一声:“他们应该是平原、清河一带的流民。”

    陆遥回头看他一眼。青年士人露出无可奈何的神色道:“石勒贼寇兵发冀州南部,数日间连克郡县城池,杀戮不可胜计,百姓们被迫踏上逃亡之途,寄望于在魏郡、广平郡等地求活……唉,自前次兵灾后,魏郡也残破不堪,府库空空如也,哪里有能力相助?”

    陆遥沉吟道:“邺城毕竟是重镇,征北将军和郁坐镇邺城,有抚民之任、治民之责,总会拿出些办法来吧。”

    那青年冷笑一声,连连摇头。正待说些什么,远处烟尘滚滚,一骑绕了个极大的圈子让过流民,飞驰而来。

    陆遥认得,那骑士乃羊恒得力下属。此人奔走将近,飞身下马叫唤道:“陆将军,征北将军听闻你在这里,请你立即去见他!”他向前两步,压低了嗓音:“今日紧急军报,幽州刺史王浚死了!”

    抱歉,丈母娘有恙,作女婿的只好星夜前往拍马。焦头烂额两日,总算今天赶回来了,感谢和谐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