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候所说的“迎接”,便是真正的迎接了。在场的陆遥、温峤、丁渺都是比二千石以上的高官大吏,三人一齐出帐迎候,礼数不可谓不重。在挫动慕容龙城的锐气之后,又厚重礼遇之,往来之道一张一弛,即是如此。
出于防御方面的考虑,自大帐通向辕门的驰道并不是笔直的,而是斗折蛇行,在层层叠叠的军帐之间迂回而下。陆遥等人徐徐而行,待到辕门将近的时候,薛彤陪着慕容龙城也恰恰到达了。
隔着如林竖立的矛戟,陆遥一眼就见到了那个走在最前方的黑衣青年。
他不是第一次与慕容龙城会面了。几天前那名满面风尘的常山贼使者,陆遥还记得清楚。但这时候的慕容龙城再无隐匿身份的想法,赫然便显得锐气夺人。此人的身材几乎与薛彤一般高大,宽肩乍背,极其英挺。虽然刚在薛彤手上吃瘪,但他与薛彤谈笑风生而来,似乎完全不受影响,反倒是薛彤,与那青年相比便有几分拘谨,仿佛像是个护卫。
他身穿黑色的轻甲,外罩黑袍和黑色的披风,而肤色却雪白,面容轮廓非常清晰,鼻梁、双眉都给人以刚硬欲飞的特殊感受。更令人印象深刻的是他的瞳仁,双瞳竟然是深深的青碧色,充满了妖异的美感。
“传言说,辽西慕容氏的血统特异,多出俊男美女……真是名不虚传!”邵续忍不住赞叹道。
而陆遥则忍不住在内心深处惊呼了一声:真像!
陆遥自问勉强也算得英俊,但论起长相,着实被慕容龙城这种足以在后世成为偶像巨星的人物甩了几条街。故而所谓的像,并不是指相貌。而是指两人的气质极端类似。
陆遥几乎在见到慕容龙城的瞬间,就感觉到了这一点。他相信,慕容龙城也同样感觉到了。
同样多年忍辱负重,同样承担着家族复兴的重任、同样是习惯于隐忍却难以压抑内心深处的血气和锐气、同样是在无数次你死我活的搏斗之中杀出一条血路……太像了。陆遥看着慕容龙城,就像是看到了当初在司马腾的麾下苦苦挣扎的自己。然而,陆遥已经不再是原先的那个并州军军主了,穿越者的灵魂,给他带来了更加强大的内在,使他自信拥有战胜一切困难的手段和眼光。而慕容龙城呢?
他当然不会拥有超越时代的视野,但他绝对是一条狡诈、顽强而凶猛的狼!
陆遥与慕容龙城都感觉到对方在关注着、衡量着自己。这两人所代表的,是旬日以来流星般猝然崛起的陆遥所部晋军和雄踞深山大壑、与朝廷抗衡数十年的常山贼寇,是眼下代郡实力最为强盛的武力。在场诸人之中,官职最高的虽然是身为平北大将军刘琨亲信的温峤,但在北疆胡风侵染之地,唯有掌握武力之人才拥有最大的发言权。
“陆将军?”慕容龙城率先招呼道。
“慕容大当家。”陆遥微笑还礼。
“五日前祁夷水畔鏖战一场之后,我就在想,用兵如神的陆将军究竟是何等样人。”慕容龙城笑道:“今日一见,果然如我想象那般英武。”
陆遥的嘴角忍不住抽搐一下:“大当家何须客气,那一场不过是小儿辈奔跑打闹做戏罢了。黑衣刺客之名在北疆威声远振,今日得见,乃是陆某的荣幸。”
两人虽然应酬客气,言辞中却依然藏着些尖锐。温峤连忙打个圆场,笑道:“龙城兄,你来晚了啊。”
“劳太真兄久候了……”慕容龙城对温峤尊重有加:“山中野人多年未聆朝廷德音,未免有些失措。还有几位首领冥顽不化,我费了些功夫才将之一一压服。”
“慕容首领,我曾听说,常山军内部互不统属,共分有一十七股之多。阁下所领的,只是其中较大之一部。”邵续问:“今日吾等会盟于此。阁下果然能保证五百里常山之中,再没有违逆朝廷之人么?”
他是陆遥的首席幕僚。此时插话倒也不算失礼。
慕容龙城眯缝着眼睛看看邵续,毫不在意地挥挥手:“能!当然能!这四日里,我亲自领军,将剧阳到平舒之间的群山都梳理了一遍。六座不愿服膺朝廷的山寨,三支决意跟从段部的马贼,已尽数被我诛灭,共得首级两千六百八十五枚。”
此言一出,众人无不惊愕。陆遥旬月攻取代郡,时人咸以为壮举,而这慕容龙城用兵之神速,竟似不在陆遥之下。他选择的时机如此恰到好处,行事手段如此狠辣强悍,更是叫人不得不佩服。
“……首级两千六百八十五枚?”邵续脸色有些发白。常山军盘踞穷山大壑之中,虽然自汉末起经营至今,但终究单靠着荒山野地的出产,养不起太多军民。这支武力最盛时能有多少?而慕容龙城竟然在四日之内,斩杀了两千六百八十五人?邵续非常清楚,这其中两千六百多条性命,绝不会完全来自于常山贼。很显然,慕容龙城是打着剿除常山军中附从段部者的旗号,将并州雁门与幽州代郡之间的广袤地域完全清理了一遍。
“没错,凡是不愿服从我的,尽数都已杀了。今后的五百里常山,便是我慕容龙城一人的常山了。我既已决心为朝廷效命,常山军上下便绝不会有半点杂音。”慕容龙城语气平淡的像在说什么家常琐事,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一般:“哦,对了。中朝以首级记功,然眼下天气渐热,首级携带不便,故而我令人割了两千六百八十五个耳朵带来,免得诸君说我胡吹大气。若阁下有暇,不妨慢慢验看。”
邵续连忙道:“何须验看,何须验看。”
慕容龙城哈哈一笑,与陆遥并肩迈步向前。
他两人没走几步,代郡诸部胡族渠帅们纷纷扰扰地赶了出来。眼见得慕容龙城,赫然有数人隔着丈远就深深拜倒。甚至有人理所当然地跟随在慕容龙城的侧后。哪怕这位常山军首领刚刚在薛彤手上吃了憋,可那几名胡儿对他,仍似乎比对陆遥更恭敬些。
邵续看了看温峤,嘴角流露出一丝苦笑。温峤的如簧之舌使得慕容龙城放弃了称雄代郡的念头,将代郡拱手交还给了朝廷。但在陆遥挥军东向,沿途压制代郡诸胡的这段时间里,慕容龙城则转向横扫了代郡西部所有与他相抗的部落,将横跨幽并二州的广袤山区统合为铁板一块。而他高举着投效朝廷的旗帜,更使任何人都毫无插手的余地。
“慕容兄,好手段,好谋划!”陆遥也不得不感叹一声。
适才薛彤以铁骑对冲时,邵续紧张地劝阻,陆遥对此十分理解。治国须以王霸道杂之,治一州一郡之地也是如此。慕容龙城这样的厉害角色,任何时候都需要打点起十二万分的精神来应对,不能简单地以同僚来看待,更不能轻易当作下属来驱使。如果协调得当,此人足以成为震慑胡儿的重器;但若应对稍有不慎,因此而吃了苦头的段部鲜卑和拓跋鲜卑东部便是前车之鉴。所以邵续才希望自己莫以强硬相对,而用相对怀柔的方法、用足够的耐心来与之周旋。这样的话,或许耗时会长久一些,但终究能够以稳健和平的方式赢得代地人心和慕容龙城的支持。
邵续是一位非常称职的幕僚,他的眼光很准,提出意见通常也很有道理,但此番陆遥不能取之。因为陆遥清楚地知道,距离真正的乱世已经没有多少时间了。为了在狂潮到来之前聚集起足够的实力,必须抓紧每一个机会,必须选用见效最快的方法。
便如此刻,哪怕是慕容龙城桀骜不驯,哪怕新附从的各家部落犹自心怀狐疑,哪怕段部鲜卑和拓跋鲜卑东部尚在虎视眈眈,陆遥压服代郡的决心不会有丝毫改变。
好在……陆遥的视线在人群中搜索着,找到了那风尘仆仆,却面色冷厉如铁的劲装大汉,微笑颔首。